漢陽的臨江鐵杖廟,煙火氣雖然有,卻不重。做廟祝的中年漢子是何氏老人,收拾了一張桌麵,讓坦叔坐下之後,才勸慰道:“叔父,您都這個歲數了,何必再置氣?郎君自小便有靈異,非是尋常人,何必期望等同尋常人家?”

“您”這個帶有敬意的稱呼,因為房玄齡來了江西時常用老家方言,於是就叫了開來。但凡講點禮貌的,都是會用“您”來以示禮數尊敬。

鐵杖廟多是何氏族人在打理,麥公祠則是變成了麥氏後人。兩邊的大門,各有不同的符號,鐵杖廟是一朵荷花,等同“何”;麥公祠則是用一支熟麥,表示“麥”。兩邊前來還願的“善男信女”也是不同,去麥公祠的,社會地位要高一些;去鐵杖廟的,大多都是尋常百姓。

“老夫沒幾年好活的了。”

坦叔看著廟祝,饒是當年遼東先登士,現在也是老態畢露,“先公與老夫有恩,該還的恩情,要說也還了。但如今,已經不是恩情,你也是懂的。”

“是,叔父所言,小侄明白。”

相較於恩情,坦叔其實更重視這一份來之不易的親情。張公義也好,張德也罷,張氏就是坦叔現在的最後念想。

更何況,張滄是在他一雙老眼中,慢慢成長起來的少年。

當年張德,何嚐不是如此慢慢長大?

十歲入長安,一去二十年……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不管郎君如何,張氏族譜之上,大郎就是嫡長子。爾等就專心扶持大郎就是,其餘郎君娘子,不可旁生心思。”

“是,叔父其實大可不必提醒。何氏又非世族門第,連讀書也沒出幾個靈光的,想要幫人遮風避雨是萬萬做不到的,也就是讓大郎少受些辛苦,如此,也就可以了。”

“能這樣想,很好。”

坦叔連連點頭,“郎君不說,老夫也是知道的,那京城的皇帝如果身體還好,倒也罷了。倘使快死,頂要做上一場。到那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老夫當年遼東搏命,又何嚐是自己想要,不過是退無可退,隻得埋頭衝鋒……”

回想年輕時候,遼東廝殺曆曆在目。

“聽京城的兄弟說,如今是皇後掌權,想來皇帝身體大不如前。倘使真要死了,臨死之前還想咬一口,自是不會讓李氏老兒得逞。”

廟祝說的平靜,對皇權沒有太大的畏懼。實際上江湖人中的老油條,也大多對皇權相當藐視。一如老世族中的頂尖之輩,同樣是藐視皇權。

殊途同歸的自負。

“舊年還說指望北宗,若是平平安安過一世,倒也還好。沒曾想,這乾坤倒是顛倒了過來。唉……”

相當的感慨的坦叔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張德少年時在江陰的表現,坦叔隻以為這是老天賞的“聰慧”“膽識”。

現在回想起來……這他媽就是天生孽障!

偏偏這孽障,他還得小心護著,護了二三十年,到他老的快死的當口,還得繼續護著孽障生的崽子。

一時間,坦叔覺得還不如跟著麥老哥一起死了算了。

叮囑過了何氏子弟,坦叔也想通了,與其指望自家郎君有點“人性”,還不如指著下一代。

自坦叔在家裏說了那一番話之後,家中女郎嘴上不說,心中卻是敞亮,生了一兒半女的,自然是慶幸不已。還沒有生的,則是想著早點生一個拉倒。

“阿姊,我看還是早在懷上一個才好。”

武二娘子在家中吃著甜品,燕窩蓮子羹,剔透晶瑩的甜羹,瞧著就極為有食欲。品了幾口,將瓷碗放下,看著一言不發的武大娘子,武媚娘秀眉微蹙,“阿姊作甚不發一言?”

“不發一言,一言不發,有甚關係。”

武順抬頭看著武媚娘,一向溫潤的女郎看著妹妹,“倘使當年入宮,阿妹當如何?或是嫁人,又如何?”

“這天地恁大,跟著張郎,雖說不甚圓滿,卻是甚合我意。”

那些個家宅婦,行事小小心心戰戰兢兢,武二娘子看了就想吐。讓她做那樣的女子,還不如去死。

在武漢這裏,她也是有事業的人,而且地方女官編製,因為長孫皇後上台,今年入夏就陸續開始掛牌。

管理女官的最高衙門,是掛在弘文閣名下,理論上是中央直屬。固然以後隨著長孫皇後下台,可能就會人亡政息。

但這個部門的存在,武媚娘並不指望如何,隻不過是方便地方行事。再直白點,不過是為了方便武漢發動婦女去參加各行各業的勞動。

有官方背書,那末,武漢的女性官吏,就正式名正言順,而不是寄托在江漢觀察使的庇護之下。

哪怕將來中央直屬的部門廢掉了,地方上的編製也是不能輕易取消的,尤其是武漢和別處不同,勞動力並非隻有男性。女性同樣是重要的勞動力補充,這是由武漢的經濟結構決定的。

如果兩百人口中的大部分女性和別的地方一樣,都成為了相夫教子的模範家庭婦女,那末,武漢的經濟運行,就會當場出現大問題。

以紡織業為例,雖然武漢的絲綢不是最好最發達的,但是編織物材料多樣,門類齊全,蓄納的紡織工人總量是相當的驚人的。

不管是毛紡、棉紡、絲紡、編織……把一二十萬女工剔除,整個揚子江的紡織業都要出現大問題。

反過來又因為大量女工的存在,為了管理這些女工,天然需要女性官吏,這個社會基礎,就使得隻要武漢的女性官吏站穩腳跟,那麽後繼者就不需要再去擔心中央的人亡政息。

哪怕隻考慮逐利,官商集團都不會“因噎廢食”。

而現在,因為長樂公主的離開,整個武漢能夠在官場中呼風喚雨的女性,其實就是狗窩中的女秘書們。

崔玨並不以實務見長,但武媚娘卻是不同,她下過工地進過學堂管過幼兒寫過通告,這種能裏能外的事業,滋生出來的事業心自信心,會讓她覺得自己活得極為有“意義”。

這也是為什麽她對武順說“甚合我意”,天下間,除非長孫皇後讓位,她自認沒有武漢更是適合她的舞台。

“自坦叔講了那番話,我隻想生個兒子,將來臨老,能有個依靠,便是作罷。”

要說讀書,武順讀書極多,而且聰慧不輸妹妹,但是性格相差太多,她並沒有妹妹那種衝勁。

在武順看來,妹妹如何施展才華,也不過是依附在張德身上。都是依附,又何必區分那麽多,似青鸞還是金絲雀,又有什麽分別呢?

“我兒子也要,事業也要!”

聽得姐姐沒誌氣的話,武媚娘杏眼圓瞪,語氣很是淩厲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