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往來京城和淮揚,李奉誡對城市鄉村市場的觀察,不敢說細致入微,卻也有獨到的見解。

一曲唱畢,李奉誡摸了一本草稿出來,遞給張德。

“嗯?”

老張低頭一看,“《社會論》?”

開篇就一句話:凡天下之人,無分男女老幼貴賤,其往來關係之總合,既為天下社會!

社會、社會……

略微翻了翻,老張隻覺得被小老弟shok到了。李奉誡冷不丁地來這麽一下,那真是簡直了!

說到底,老張作為一個非法穿越的工科狗,思維上是不可能完全契合唐朝社會的。但是受他影響的忠義社一幹小夥伴,他們卻是正宗的唐朝土著,兼顧著非法穿越的土狗味還有唐朝本地的貴賓犬味。

從他們的視角,用全新的方式詮釋世界,這就是土生土長的世界觀。

要說是何等的雄文,談不上。不像賈誼那樣直接solo全場,但這種慢條斯理四平八穩的論述文章,反而讓人心平氣和地感受著著作者的熱忱。

如果不是對這一方山水土地愛的深沉,怎可能如此揣摩、探索?

外間時不時地傳來看客們的叫好聲,喝彩聲此起彼伏,大約是有了什麽名角兒,人氣在揚子縣旺的厲害,討賞喊好的“班主班頭”扯開了嗓門賣氣力。

隻是如何的嘈雜,也影響不到張德。

又是一出戲罷了,老張才把李奉誡給他的草稿翻完。

文章要說如何高屋建瓴也談不上,但李奉誡的文章很有特點,條例極為清晰,而且的的確確地客觀地研究世界。

就像是一個看客,去俯視著唐朝。

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觀察,總結出了“社會”二字。

至於為什麽是“社會”而不是“會社”,大約是見慣了“忠義社西秦社”這樣那樣的社,於是才用了這個詞。

“大郎今後,當成一派祖師啊。”

感慨萬千,二十年一晃,當年時不時被他感動一把的李奉誡,居然成長到了這個地步。

人果然是會變的,社會也會變。

“甚地一派祖師……”

李奉誡笑著搖頭,倒是並不在意。

然而老張卻很認真,隻說開篇第一句,李奉誡當個社會學祖師爺,一點都不過分。

能夠有這樣的描述性總結,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即便是老張非法穿越之前的各路社會學老大爺,那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斷地超越,不斷地探索,才有新的研究總結出來。

“甚辰光刊印?”

“還未定稿,再略作修改,到時候發在《揚子晚報》上。倘使反應尚可,便獨自成刊,做個小本出來。”

所謂“小本”,就是雜誌。如今揚子江口的雜誌種類不少,主流自然是小黃文和招聘廣告,因為這個是真有銷路。這年頭的招聘廣告,往往一放就是大半年,還未必消息會過時。

除此之外,還能維持印刷發賣收支平衡的“小本”,就隻有商業信息。比如物流消息或者特殊商品的到港出港消息,關注這些人,本身也不缺那幾個錢,隻是銷量往往不怎麽樣。

“也好。”

老張點點頭,很是滿意,李奉誡是徹底超越了他爹李大亮。

現在就算給李奉誡一個大都督當,大概他也是眉頭都不挑一下就回絕了。

“難怪京城進奏院一直在吵嚷著讓你進京,如今你就是一麵大旗啊。”

這麽多年下來,李奉誡居然也頗有點“門生故吏”遍布天下的意思。當然層麵上差了點,大多都是中下階層,跟長孫無忌這種巨頭比起來,差了十萬八千裏。

但是因為職業關係,受李奉誡思想影響的人,反而是數量龐大,十倍二十倍超越受長孫無忌影響的人。

人多就嗓門大,天下的道理就是如此。

洛陽那些進奏院的“院士”們,一個能打的都沒有,最多就是拉幾個鄉黨同行才能抱團。最終還是要看背後金主們的妥協,但李奉誡不同,他要是入進奏院,毫無疑問就是一麵旗幟。

響應到旗幟之下的“門徒”數量,絕對不會少的。

當一盤散沙被聚攏起來,略作加工,照樣能成基石。

“如今誌趣變換,回望過去二十年,才覺兄長乃天授之才。和兄長比起來,小弟算個甚麽。”

“嘿,你倒是會說話。”

老張笑著手指點了點李奉誡,抄起酒壺,給他滿上一杯,“你不覺老夫迥異無常,老夫就很高興啦。”

十歲入京的時候,他就是個“祥瑞”,是個“怪誕”。

以至於後來一係列的事件,把勳貴子弟們都帶歪了。不過萬幸,總算不是帶彎了。

雖說這是個相當無趣的時代,其中的榮辱對老張而言,也不過是隔著屏幕看電影一般,即便活靈活現的人物,在他這裏的情緒反饋,都少之又少。

為數不多讓他感覺像一個活人的時候,真的不多。

假如他真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唐朝人,那大概是會引以自豪的。因為,古往今來的王朝,似這種後繼之輩遠勝前輩的狀況,是獨一無二的。

武德貞觀的英豪,就是不如他們這一代!

隻可惜,這份自豪榮耀,在他這裏,一錢不值。替他感受這份驕傲自豪的人,或許是程處弼,或許是李奉誡,或許是屈突詮,甚至或許是李承乾……

“兄長言重。”

形貌越來越隨意的李奉誡難得眼神鄭重,很是複雜地看了看張德,然後拿起酒杯,“兄長,請。”

“請。”

一時無話,外間忽地傳來“我本在家老將軍,亦能禦前護明主”……聲調滄桑,卻是雄渾有力,穿牆過戶一般的通透,饒是老張欣賞不來唱戲的,此時也情不自禁拍手叫了一聲好。

唱的是秦瓊,隻是江陽大戲院內,一幫“懷才不遇”的老小牲口會不會感同身受,卻又不得而知。

直到曲終人散,把李奉誡送了回去之後,老張這才返回船上,一夜都沒怎麽睡好,時不時地哼上兩句戲詞,親隨隻以為宗長是不是入迷了。

“還真特麽魔性……”

洗臉時候冷不丁又哼了兩句出來,老張傻笑了一下,很是一番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