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南的冰室,入秋之後就不再賣綠豆冰、紅豆冰等避暑物事。涼粉、米粉、水麵的鋪子,在改賣月餅之後,就開了張。

早先文諾言的店麵也改了東主,進出都是龍姓小郎,往來都是江陰車馬,那些個文氏族人,大多就是和以往一樣,仍舊幫忙做事。

至於千金公主的母舅親眷,大多都是在家中養傷,畢竟傷筋動骨一百天,躺在**養個三五月,是很正常的事情。

“阿公,外間來了個人,說是七娘子的閨房丫頭,有要事尋阿公說話。”

“嗯?”

躲起來不見人的何坦之一臉狐疑,“這怎麽會尋到老夫這裏?”

“那就轟走?”

“叫進來吧。”

“哎。”

換了秋裝長袖,一身青布衣裳的龍家小哥走了出去,對外間的丫鬟道:“姑娘,裏邊請。”

“有勞小郎。”

“請。”

那丫鬟進去之後,略微地打量了一番店麵布置,隻覺得心驚肉跳,南市的門麵,居然盤下來臨街兩邊十幾個,好大的手筆!

這邊還算清淨,是個吃住一體的館子。樓下吃喝,樓上住人,那街對過就不一樣了,就是個棋牌室,卻也不說是賭場。蓋因其中搏戲,也多是“小來來”,台麵上都是籌碼,不見幾個銅錢銀元。

至於街道上,時不時看到跑堂小廝端著個盤子往來穿梭。或許一塊臘汁肉夾饃,或許一碗大排麵,乃至炒飯、羹湯、包子、饅頭……一應俱全。

甚至還有油炸的果子配小米粥,裏頭還能看到芡實,點綴幾顆泡開的葡萄幹,一看就很美味。

作為溫氏的奴婢,姑娘的閨房丫鬟自然是買來的,乃是溫氏的私有財產。當然對奴婢們而言,她們生是溫氏的人,死是溫氏的鬼,給她們自由,她們也是萬萬不要的。與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不如跟著姑娘嫁個好漢,生個一男半女,這人生便也滿足。

至於其他,又不是什麽癡男怨女,哪裏有那許多的追求。

“見過阿翁。”

進來之後,飛快地瞄了一眼端正坐著的何坦之,丫鬟連忙行禮喊道。

何坦之微微點頭:“你家姑娘讓你過來,是個甚麽意思?”

“姑娘讓奴婢送信來著,甚麽都沒跟奴婢說。”

說罷,丫鬟拿出一封信,還是加了紅印的。

遞交到了何坦之的手中,何坦之瞄了一眼,拆開了一看,便見紙上有一行娟秀小字,是一句賀喜的話:今聞江漢觀察使老大人福祿雙至、三代同堂,特來恭賀。

“嗯?”

何坦之翻來覆去看了看,有些奇怪,“這是個甚麽意……嗯?!”

臉皮一抖,何坦之眼睛圓瞪:“你家姑娘,多久未曾出來走動了?”

“姑娘這陣子乏力,一直在家中養著,好些日子不曾出來。”

聽到丫鬟的話,何坦之老臉一黑,掐指一算,歎了口氣,對丫鬟道:“你去回複你家姑娘,就是老夫知道了。”

“哦,那奴婢告退,阿翁留步。”

丫鬟走了之後,何坦之又是一聲歎氣:“唉,看來也不得不去見一見安平公主了。”

而此時,李芷兒還在猶豫要不要去旌善坊見一見溫挺夫婦,她想著溫挺既然敢這樣誹謗自家的親閨女,想必也是有些緣由的。就算兒子沒搞大溫七娘的肚子,定然也是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張滄也認賬了這一點,那說不定真有這回事。

隻是張公謹卻認為溫二不過是胡亂攀扯,想要讓溫氏在接下來的“東海道”大業中分一杯羹。

沒了溫彥博,溫氏根本沒有扛鼎人物可以跟玄武門功臣抗衡。伴隨著兩大崔氏的衰退,整個河南河北,都是軍頭大貴族們的瓜分盛宴。

當然了,吃得最歡的,就是李皇帝自己。

在張叔叔看來,就溫挺那不要臉的模樣,必定就是為了逼迫張滄這邊就範。你都搞大溫七娘肚子了,再怎麽說也該娶了吧。

就算因為“近親”回絕,這總得表示表示吧。

太皇陛下賣閨女是四十萬貫,溫氏不敢自比太皇,打五折總好了吧。

不過讓李芷兒掏二十萬貫給溫氏,怕不是不用打五折,把張滄打骨折一了百了。

“你有沒有把人肚子搞大,你居然一點數都沒有?”

“阿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離京之後這數月,根本沒機會回轉。這京中發生了甚麽,我一無所知。原本這幾日得空,要去旌善坊看看。偏偏遇上皇帝召太子入京,現在又是這等大事,我哪裏能去旌善坊?”

“唔……你不去見那小娘,那小娘也會來見你。她既然沒有來,怕不是真的懷有身孕?不行。老娘要去十八娘那裏看看!”

說走就走,李芷兒打定主意要刨根問題,她固然猜測千金公主是在等她上門,但事關重大,張滄這個笨蛋兒子還在犯渾,可要是張滄有了個兒子,給她和張德添了一個孫子,此事就好說了。

廢物兒子由著他去,三十年之後,她和張德也不過六十五歲,孫子而立之年,那光景的天下,定是大不相同。那時候的孫兒,就算不是驚才絕豔,至少也不會跟張滄這般自以為英雄蓋世,成天做著“逐鹿中原”“爭鼎天下”的腐朽夢。

“我和阿娘同去。”

“你給老娘呆在家中!”

李芷兒回頭伸出手指,指著張滄,“好好地把杜楚客的女兒娶回來!”

“是……”

十分憋屈地低著頭,渾身的氣力,都得不到釋放。原本以為自己能搏出一番事業來,旁人也多有吹捧,甚至像親王級的人物,也是驚險不已。

可等到母親來了京城中之後,張滄才明白過來,旁人為親王如何貴重,於母親眼裏,不過是一隻雞,想殺就殺,皇帝來了也擋不住。

至於自己的老子……

張滄根本不用去想,不是自己老子不願意用武力解決問題,而是沒有必要。圍欄裏的鬥雞再如何英勇善戰,也終究隻是在圍欄裏,它要是想要跳出圍欄,那自是有好幾種辦法讓它服服帖帖,或許擴大了圍欄,或許加高了圍欄,或許弄了網兜,或許弄了拍子……

更或許,一箭射爆你的雞頭,讓你跳。

正待出去的李芷兒還未過中庭,就見外麵來了人,定睛一看,不是避她許久的何坦之還有誰?

“阿翁終於肯露麵了?”

李芷兒本想冷嘲熱諷一番,最終忍住了,隻是臉色不好看地說話。

“千錯萬錯,是老夫的錯。”

何坦之歎了口氣,上前行了一禮,李芷兒連忙上前扶住,瞬間鬆了口,“阿翁又是何必,你自是一番苦心。換作別處人家,隻怕世世代代都要敬重於你。隻是那死鬼是個甚麽東西,我吃了二十年苦頭,也才略懂罷了。阿翁伺候他三十多年,怕是更有感觸。”

“老夫這最後的一點念想,便在大哥身上。至於郎君……罷了。”

喟然一歎,千言萬語都是說不清楚,一個是看著護著張德長大的長輩,一個是跟了張德二十多年,其中絕大多數時間就是“守活寡”的妻子,個中滋味,也就隻有當事人才能明白。

旁人見了多麽光鮮多麽榮華,其中的憋屈、鬱悶、憤怒,又有幾人知道呢。

“阿翁既然肯露麵,必是有甚麽事體?”

“嗯。”

何坦之點點頭,看了看李芷兒,又越過她看了看走過來的張滄,“適才溫七娘的閨房丫鬟過來送了封信,言語不多,不過怕是懷有身孕。”

“哈!”

聽到何坦之的話,李芷兒都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怒。

驟然確認了消息,安平公主竟是也有些許的慌張,她折騰了二十多年,脫離了皇族的苦海,找了個靠譜又不靠譜的老公,如今,居然就要真的做祖母了?

“阿翁見過那小娘麽?”

“公主放心,那小娘是個癡情的,肚子裏的孩兒,是大哥的。”

一聽李芷兒的問話,何坦之就知道李芷兒在擔心什麽。這祖母要是變成祖母綠,那就不爽了。

而李芷兒根本就瞧不上溫挺那個廢物,至於十八妹千金公主,這個就是個臭不要臉的賤貨,跑去長孫皇後那裏喊“嫂娘”的賤人。

這種人生出來的女兒,李芷兒敢放心?

但何坦之一句話,也算是打消了疑慮,論看人,何坦之看人無數,隻在一個人身上走了眼……

“罷了,那就去會一會我這十八妹吧。”

李芷兒無奈地揮了一下衣袖,“就這麽個兒子,唉……”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