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保利營造總號,在將作監也掛著差使的營造總工張公心,已經很少在行市裏出手製作器物。來長安五年,宗長張德以“族叔”之禮相待,委托以營造諸事,將一介“匠人”,終於拔到了入流的層次。

不管怎麽說,對外,他都是一個官,哪怕是屁大點的官。但憑借保利營造長安總號營造總工的名頭,加上“忠義社”的抬舉,他仿佛就是“宰輔門前七品官”,遇郊縣縣令,也不曾犯怵。

今日,他要換上一身官袍,雖然隻是左校署監作,可是麵聖,總歸是正式一些。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麵聖,可這一次有點不一樣,不是皇帝,而是太上皇召見他。

宮衛內監幾重搜查勘驗,確定張公心不會操著匠器砸太上皇,這才放他過去。一路前行,張公心就是低著頭,然後數著步子。往北走了一千多少步,往東走了兩百多少步,又往北走了一千多少步,在什麽鬼地方停了下來讓宮衛巡邏先過……

好久,才在一間落地玻璃房看到了躺在兜布長椅上曬太陽的太上皇,沒錯,他是這樣的正式,這樣的惶恐,然而太上皇,就是這樣的……讓人驚愕。

李淵把墨鏡摘了下來,是的,是墨鏡,曬太陽老是戴眼罩,讓李淵有點不爽。穿著絲綢睡袍的李淵把腳上的軟布拖鞋一甩,赤足踩著“金磚”就拿起玻璃杯裝著的冰鎮葡萄酒喝了一口。

“給朕做一把琵琶。”

“啊?”

歪著腦袋的張公心蒙了片刻,然後立刻反應過來,趕緊道:“還請陛下示下樂縣之製。”

“樂縣要甚製?”

李淵看也沒看張公心,打了個響指,啪的一聲,一個十三四歲的小黃門就忙不迭地捧著一卷東西過來。

“打開給張監作看看。”

“是,陛下。”

小黃門上前,將那卷東西鋪開。很好,是素描。

“哈?”

張公心又蒙了片刻,但馬上道:“這琵琶好生別致。”

“朕命其為‘紫槽金琵琶’,多久能做好?”

“一個月。”

“你堂堂保利營造長安總號營造總工,居然要用一個月?朕很失望。”

“……”

你行你上啊。

這話當然不能說,隻能內心默默地怨念。

“怎麽?不說話了?這是朕給淮南公主的禮物,十天,朕要看到琵琶。”李淵打了個嗬欠看著張公心。

“陛下,實非……”

啪。

老董事長突然就手滑,玻璃杯在地上摔碎了。然後老董事長就對貼身秘書道:“爾等都看到了,是保利營造長安總號營造總工張公心,失手打碎了朕的‘琉璃水晶杯’對不對?”

“……”

氣氛,一度凝重了起來。

張公心一臉正色,豪氣萬丈道:“臣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十日必為陛下上呈‘紫槽金琵琶’!”

“好!”

老董事長帶頭鼓掌,禁苑內洋溢著快活的氣息,“朕就喜歡你們保利營造說一不二的作風,賞。”

“……”

帶著太上皇的打賞和預付款,張公心離開禁苑的時候,感覺像是日了一條吐蕃獒犬,渾身充滿著酸爽。

作為江水張氏宗長的“族叔”,張公心和張公謹的江湖地位顯然差了十萬八千裏,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在他接下老董事長這個差事的第二天,保利營造突然就迎來了第二次訂單狂潮。

上一次,還是賣四輪馬車那會兒……

“愚昧之徒,淮南公主當世才女,輕撫琵琶吟詩作賦,山東才俊欲得一‘洛水茶會’名帖而不能。如今殿下琵琶弦斷,唯張總工能製寶具,我等追捧,又有何錯?”

“趨炎附勢,幸進狂徒!”

“放肆!是誰給你滔天狗膽,敢來攀汙我等一片赤誠?若要趨炎附勢,難道我堂堂滎陽鄭氏之後,不能投拜當朝諸公門庭?”

“裙帶之臣,無恥之尤!”

“住口!殿下自來東都,冰清玉潔從未逾製,以才學動天下,以琵琶震世人,誠乃皇族之聖女,東都之明珠。似你這等匹夫,汙我等平庸之輩,可以一笑了之,但要汙蔑殿下,須同我去見長安令!饒你不得!”

看著保利營造門外的吵嚷,年輕的門衛悻悻然地看著張公心:“總工,就是這樣了,我也沒辦法。”

“我知道了。”

良久,張公心悵然一歎,“唉……”

轉頭就給宗長寫封信吧。

頂著太陽在漢陽修水庫以及清淤的張德看了看長安來信,然後把信紙團成一團,扔到了篝火裏。

媽的,都是什麽狗屁玩意兒。還是缺少娛樂活動,兩京少年的荷爾蒙分泌有點旺盛啊。

雖然定期給洛陽那兩隻公主塞點名作詩篇,不過她們能怎麽折騰,跟他沒有一根毛的幹係。

“郎君,怎地這般煩躁?”

老張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然後暴躁地問道:“坦叔還在山東?”

“嗯,可是有事?”

“我寫封信,你跑一趟。”

“是。”

今年宗室略有蹊蹺,首先是安平公主因為長孫皇後的支持,婚姻不用給“天可汗”二世陛下拿來賣錢。其次老董事長難得跟兒子開口,說是希望安平那智障丫頭在海邊修個觀或者廟啥的,給他老人家祈祈福,念念經。

最後,安平公主上個書給她皇帝兄長,說是安利號最近弄了一套設備,榨油效率非常高,願意貢獻給朝廷。

李董覺得這裏麵有蹊蹺,憑啥自己妹妹自己爸爸自己老婆突然就這麽有默契?但是看在榨油設備的份上,李董覺得反正妹妹也不會造反,怕甚?於是就派了幾個靈醒點的好漢,從“萬騎”裏麵選拔出來的高手,前往山東,慰問嘉獎一番。

然後“萬騎”高手看到坦叔懷裏抱著的小男孩,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隻是思來想去,好像也沒什麽奇怪的地方,於是傳旨之後,拿了安平公主殿下手裏的榨油設備轉讓書,愉快地回京複命去了。

等他們走了,一向無所畏懼的坦叔都長長地吐了口氣:“殿下,這下妥帖了。往後殿下帶著小郎遊玩,也是無妨。”

“適才嚇煞我也。”

李芷兒也是後怕,片刻,她猛地一拍太師椅扶手,“坦叔,後日收拾行囊,這就去沔州!老……予倒要看看,這負心漢到底有個甚麽事業!竟是到了拋妻棄子的地步!”

“……”

坦叔是個非常有良心的老人家,但此時此刻,他什麽都不想說。

咬牙切齒的李芷兒更是秀眉倒豎:“還有李葭那個不成器的!洛陽城中沸沸揚揚,怕死的不夠快麽!竟是還敢招搖!不過,這也怪不得她,這都是那負心漢的錯!”

“……”

坦叔看了看懷中一臉奇怪的小郎君,擠出一個笑容,“小郎,一起去看吳王食鐵獸可好?”

“竹子!竹子!吃竹子!”

瞪圓了大眼睛的張滄,手舞足蹈,異常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