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子,貨都裝好了。”

“清點了麽?”

“點了。馬騾幫的,駱駝隊的,大車行的,都點了。岐州的腳力也算了進去,獨輪車趁的那點貨也算計過了。”

“胡人怎麽說?”

“都指著二娘子發話,二娘子說往東,絕對不敢往西。”

“有呲牙的麽?”

“維東主親自下的刀,剁碎了喂狗,二娘子吩咐過的,不聽話,喂狗。”

“妥帖辦事,少不得好處。這一功,且記下了。待你從敦煌回來,長安城的宅子,也該讓你挑個三間祖傳下去。”

“小的謝過二娘子!”

“謝我作甚?你是張家的人,謝我,謝我不是顛倒是非了麽?”

“是,是……”

隻是說話的漢子雖然口頭這般應著,然而神色卻依舊是一副巴結,離武二娘子雖然還有一段距離,可那種想要上前奉承卻又怕離得太近討人嫌的模樣,便是一條狗,也能瞧個分明。

坊市的拐角高樓,打穿坊牆做了臨街的酒肆,二樓吃酒的胖大漢子搖晃著肥碩軀體,遠望著武二娘子讚歎道:“這誰曾想,當年差點進宮伺候皇帝陛下的武二娘子,居然有這般的威風。”

“大兄,怎麽這光景,就吃了酒?夜裏還有事體,大人交代了恁多,李涼州那邊,得安置好的。”

“嗨呀,我們兄弟急個甚麽,李涼州還能不妥妥帖帖的?大郎想的比我們多。”

“兄長自然周到,可我們也不能來了長安就吃酒,尋常不入流的貨色,還是打發了的好。”

“長安城還有甚麽貨色敢撩李涼州虎須的?這是能斬殺突厥豪帥的狠人,你當是平康坊那些措大麽?”

言罷,肥肉有些堆積的張大象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張大素的胳膊,“哎呀,二郎就莫要太擔心了。大人讓我們過來,你還真以為就是拜訪一下李涼州不成?”

張大素也是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如何不知道大人的想法呢?說得不好聽一些,李涼州還不至於讓鄒國公府這般看重。”

“是了,這是個不好聽的道理,可到底還是來了,還是要看一看李大亮,那個讓皇帝扔到交州又扔到涼州十幾年的李大亮。”

說著說著,饒是看上去沒心沒肺心寬體胖的張大象,也不由得感慨起來,“我們家多虧大人當年走對了路啊。”

“……”

一時無言,張大素深吸一口氣,看著遠處絲毫沒有顧忌拋頭露麵的武媚娘,感慨道:“女兒尚且意氣奮發,況堂堂男兒乎!”

“莫要學平康坊買醉兒,夜裏陪我走一遭,這‘巡狩遼東’的事體,牽扯出來,一撮撮的麻煩,一堆堆的禍害。隻這辰光,春明大街朱雀大街,來來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羽林軍的人,還有那些個警察衛的雜碎,怕是連遮掩自己身份的心思都沒有。唉……可即便如此,不還是要來長安麽?”

看著張大象這般的感慨,甚至是大吐酸水的模樣,張大素有些驚訝。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嫡親大哥,是個什麽形象呢?噢,大約就是經常和薛仁貴那個王八蛋,成天在秦樓楚館中勾肩搭背進進出出。

然而張公謹的兒子,怎可能有愚鈍之輩。隻是於張大象而言,他努力不努力,橫豎都要繼承爵位。勳貴,勳貴子弟,大多數時候,的確是美好的人生,這一點,張大素自己也不否認,張大象更是引以為傲。

可要是心懷誌氣,想要奮發,這便成了最大的桎梏。倘使是創業的第一代,還則罷了,隻要是二代,便是不得快意行事。你的罪過會放大,你的功績會縮水,隻有別出心裁,隻有另辟蹊徑。

可惜,張大象不是程處弼,也不是杜構,更不是屈突詮……

“大兄何必感慨,總比……總比那位好吧。”

張大素一句話,讓張大象愣了愣,旋即也是福氣地點點頭,竟是倒了一杯酒,然後自飲自酌,拿起小小的白瓷酒盅,朝著曾經的東宮方向,遙遙地敬了一杯。

“二郎。”

忽地,張大象喚了一聲。

“大兄想說什麽?”

“會被廢嗎?”

“不知道,或許會,或許不會。”似乎是一句廢話,然而廢話話音剛落,天邊一陣悶雷,或許是震**了山穀,回聲繚繞,讓原本白淨的雲層,瞬間擠壓成了灰黑。

春雷一聲響,讓張大素直愣愣地念叨了一句話:“神威如嶽,神恩似海。”

“狗屁不通。”

張大象麵帶醉色,打了個酒嗝,“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嘀嗒、嘀嗒、嘀嗒……嘩!

一場來得匆忙的春雨,讓整個關中平原都有些措手不及。長安城外,五莊觀附近的農莊中,一座高大的穀倉中,避雨的青年蓄著修長且濃密的長須美髯。即便他卷著褲腿手握釘耙,肩披蓑衣頸掛鬥笠,可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還是能夠迅速地將他尋常的農民區分開來。

“賈君鵬有一句話說得好。”這個青年一臉的喜悅,“春雨貴如油啊。”

和他一臉喜悅不同,旁邊站著的衛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然後神色焦急地抱拳說道:“殿下,京城改遷弘文館,新置弘文閣,主持督造之人,乃是魏王!”

“是泰弟麽?是就是吧。”

握著釘耙的李承乾笑了笑,“賓王冒著風險,讓你來見我,本王很感動。隻是,本王會讓賓王失望的……”

不等那衛士繼續說話,李承乾依然麵帶微笑,看著穀倉外的春雨:“這幾年,書信寫了不少,多是一些瑣事小事。不過本王卻從一個人那裏聽了一句話,很有道理,泰弟那裏合用不合用本王是不知道的,不過,對本王來說,倒是恰好對上。”

看著周圍的人都是一臉的詫異,李承乾像是賣關子抖機靈的孩子:“小兒子,大孫子。聽過麽?”

眾人搖頭,李承乾也是搖頭,隻是他卻笑著搖頭:“有道理,有道理啊。”

“雨停了。”

忽地,有人喊了一聲。

李承乾朝穀倉外看去,雨果然停了,雲層依然細密厚實,但雨到底是停了。

“啊吔,這春雨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說罷,赤足的李承乾將鬥笠一扣,邁開步子踩在泥濘中,熟練地將釘耙抗在肩頭,從背麵看去,倒是真有了關中農戶的姿態。

“殿下,耕地而已,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本王……我不種地,還能做什麽呢?”

李承乾站定在一小片剛剛積水的泥坑中,微微轉身,看著一臉糾結的幕僚。水汽朦朧,風乍起,雲卷雲舒,驕陽刺破雲層,終於見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