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傷口

謝箏和父母說了很久的話。

起初講案子,講在宮裏的生活,講她這麽個從前整日裏隻想著偷溜出去跑馬耍玩的“野丫頭”竟然熬住了宮裏那些刻板的規矩。

一個連捏著繡花針、老老實實坐上一刻鍾就渾身別扭的姑娘,到底還是沉下了心,去學嬤嬤姑姑們教的怎麽伺候主子。

“要我說,隻學那些也不頂用,還是拳腳最防身,”謝箏笑了起來,“別看我就是花拳繡腿,我也立了功了,隻可惜,比不了那些行家,叫人砍了一劍,要不然,我能再早些回來看你們……”

謝箏事無巨細地說,她記性本就好,跟父母說話也不講究什麽章法邏輯,想到一茬就是一茬。

陸毓衍陪著她,沒有出聲打攪,隻是目光終落在謝箏那受過傷的手臂上,沉沉湛湛的。

他看過謝箏手上的傷。

原本還想著,若是謝箏不肯讓他看,就拿“你還看過我腿上的傷”來堵她的話,但謝箏並沒有猶豫推脫,擼高了袖子,把手臂伸到他跟前。

謝箏皮膚白,盈盈如玉,饒是傷情好了,一眼看去,依舊能看到截然不同的兩種膚質。

傷口嫩得泛粉,陸毓衍還是喜歡她白淨的樣子。

他知道,謝箏的皮膚容易留疤,傷著了之後,很難緩過來。

舍利殿裏叫那婦人勒了一脖子,謝箏抹了好久的藥膏才總算養好。

也虧得蘇潤卿手上的藥膏好使。

謝箏自從傷好了之後,就不耐煩塗藥了,反正不痛不癢的,這痕跡慢慢也會消的。

陸毓衍頂真,催著謝箏找藥膏。

謝箏睨他,她們一路來舊都,全身上下的就一人一個包袱,哪裏會把藥膏帶來?

這理由甚好,偏偏攤上個操心操肺的花翹,還真把藥膏塞進包袱裏了。

這下什麽借口就沒了,謝箏拗不過,聽陸毓衍的話,乖乖塗藥去。

幾日工夫,好似有些用場,謝箏瞅著那皮膚好多了。

陸毓衍越發上心,眼看藥膏沒剩多少,又問孫氏討了些,雖然比不上宮裏賜下來的,但也不差了。

手臂上的印子越來越淺,可陸毓衍明白,當時那一劍很是凶險。

若是長安公主的人手遲到一步,那……

這些事情壓在他心上,他沒跟謝箏說已經過去了的“如果”,他隻是一遍遍叮囑自己,護著她,再多護著她。

能與她一道,能聽她說笑。

一如此刻。

謝箏絮絮叨叨說完了這段日子的事情,話鋒一轉,又說了另一樁。

“前回來看母親,給您講過寧安書局出的那話本故事,就是哭慘了人的那個,今兒個給您講個新的,書局前兩日剛出的新話本,這回是個逗趣的,您不知道,連陸家老太太都笑得合不攏嘴了。”

老太太年紀大了,看話本吃力,是謝箏從頭到尾念給她聽的。

那是個風趣的故事,老太太這兩天情緒不錯,又有一眾婆子丫鬟在邊上湊趣,聽個故事聽得喜笑顏開,更讓來探望的晚輩歡喜。

謝箏也喜歡那個故事,她念過一遍就記住了,這會兒跪在墳前,仔仔細細說給顧氏聽。

一麵講,一麵笑,笑完了,心裏多少有些空落落的。

抬手抹了一把臉,謝箏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掛上笑容,道:“我之後幾年都在舊都,寧安書局的話本一月出一冊,我每月都來講給您聽。”

別人彩衣娛親,她能做的似乎就是講故事了。

章家嬤嬤站不遠處聽著,聞言猛得抬頭,下意識問了句:“之後幾年?”

話一出口,也曉得自己說岔了,姑爺有功名有官職,他是丁憂回鄉,等時候一到,姑娘是要隨著姑爺走的。

陸毓衍道:“我還會出仕。”

說完,他沒有與章家嬤嬤細說,隻是重新轉過頭去,目光灼灼看著墓碑。

他跪得挺直,多餘的話沒有掛在嘴上,但他心裏明白,一如謝箏心中也懂,他會繼續做官,做像父親和泰山大人那樣的官。

他要對得起這一身血肉,也要對得起陸家的百年名聲。

這是父母的期冀,是他當年答應嶽父嶽母的,亦是他的丹娘想要看到的。

回城後,謝箏去了蕭府。

舊都世家繁盛,隻看這長長的青灰磚牆就知道了。

陸毓衍去見了蕭臨,謝箏尋了蕭嫻說話。

蕭嫻歪在榻子上,沒有多問京裏的事情,隻跟謝箏說舊都,她自幼長在京中,又跟蕭柏在明州生活幾年,反倒是舊都與她而言,陌生許多。

說了一堆話,從城內外的寺廟庵堂,說到各家素齋,謝箏聽得懂,蕭嫻不願意剖開心來講京城。

可又不得不講。

謝箏取出信來,遞給她:“是殿下讓我、錯了,是聖上讓我交給蕭姐姐的。”

蕭嫻一怔,眼底複雜,到底還是伸了手接下。

沒有避諱謝箏,蕭嫻當麵打開了那封信。

不過兩張紙而已,謝箏不知道李昀寫了什麽,但她透過信紙背後的墨印能看到李昀字體的大小,那麽整齊的字,這兩張紙並一塊,其實也沒寫多長。

但就是這麽兩張紙,蕭嫻的眼睛通紅,到最後忍也不忍,趴在幾子上失聲痛哭。

這麽些年,謝箏不是沒見過蕭嫻哭,可這一次,卻哭得她揪心揪肺的。

許嬤嬤明白人,打發了所有人出去,又關上了門,自個兒守在中屋。

謝箏摟著蕭嫻,聽她那咽嗚哭聲,也忍不住想哭出來了。

蕭嫻哭了很久才停下來,她也不擦,整個人靠在謝箏身上,道:“他說,一年後大婚。”

隻聽那喑啞聲音,謝箏一時辨不清蕭嫻情緒,她試探著想問幾句,蕭嫻卻自顧自說上了。

“原就是各取所需、門當戶對,這就是世家婚姻的真麵目,我有什麽能傷心不滿的?我從前想著,不是他,也會是其他公子,即便他登不上大寶,也是親王。

舊都世家、江南士族,一直都是皇家心病,彼此製約。

可我們舊都世家拖不住了。

父親丁憂,京中如今還占著高位的舊都出身官宦還有幾人?自從傅家舅公告老仙逝,帝師的榮耀也漸漸淡去,先皇後娘娘也不在了,新帝繼位,前朝後宮,還有我們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