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我心中所感到的“不妙”,簡直是不妙到了極點,所以令得我一時之間,隻是指著白素,卻說不出話來。

白素的反應也很怪,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偏過頭去,不再看我,由得我指著她。

我想說什麽,可是終於什麽也沒有說,就放下手來。

我什麽也不說的原因,是由於我想到,事情可能不至於這樣不妙。

而且,就算事情真是那樣不妙,如果那是白素的決定,我也沒有能力改變,還是不要說什麽的好。

在接下來的錄影帶中,紅綾的進展,更是一日千裏,她可以和白素進行十分有係統的對答了。

白素開始在盤問她童年的記憶。

這一大段,很惹人注意,白素不斷在誘導紅綾,希望紅綾說出她是如何會來到苗疆,和靈猴在一起的,也看得出紅綾完全明白白素的意思。

可是紅綾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她現出一片惘然的神情,不住重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和靈猴在一起的。”

白素的問題,甚至十分殘忍:“你不會一出生就和靈猴在一起,想想,想想你最早的記憶。”

每當聽到白素那樣說的時候,紅綾就會發怔——她自然不單是發怔,而是真的在苦苦思索,那對於一個才學會如何運用腦部活動來進行思索的人來說,實在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這一點,在她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來。在好些鏡頭,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有老大的汗珠,自她的臉上滲出來。

每當有這種情形,白素就替她抹汗,把她摟在懷裏,輕拍她的背。

紅綾的體型,比白素壯健得多,可是在這種情形下,她卻十分享受白素對她的親熱,咧著嘴,現出極其滿足的笑容來。

這大約已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

我看到白素一再逼紅綾回憶,而紅綾顯然感到痛苦,我有點反感,第三次提出:“你這樣問她,並沒有用處,她可能在根本還沒有記憶能力的時候,就已經和靈猴在一起了。”

白素默然不語,神情沉思。

(此處“神情沉思”似乎應為“神情沉重”。)

我在她的後腦上輕輕拍了一下:“以你的聰敏伶俐,人間也算罕有的了,你能有的記憶,最早,可以追溯到什麽時候?”

白素對這個問題,回答得十分認真,過了好一會,她才道:“兩歲多,三歲不到,我記得最早的事,是爹帶我去和他的一些朋友聚會,他的那些朋友,都是平時和他玩慣了的,一見了我,決定和他開一個玩笑——”

白素說到這裏,我不禁直了直身子。

這件事,我知道,白素早就向我說過,而且,也不必那麽模糊地說什麽“兩歲多三歲不到”,而是可以肯定的,那年,她兩歲八個月。

我讚白素聰敏伶俐,倒不是肉麻的恭維,而是真的,她兩歲就會說話,兩歲八個月,已能背誦好些詩詞了。白老大帶著她去向朋友炫耀,那五六個朋友和白老大開玩笑,其中的一個,先一把抱了白素過去,將她高舉了起來,突然將她整個人,向另一個人拋了過去。

另一個把她接住,又拋給了別人——這些人全是身負絕頂功夫的人,把一個小女孩子拋來拋去,自然不當是一回事。

白老大在一開始,還沉得住氣,知道自己也曾教過白素一些拳腳功夫,白素的膽子,也一向極大,所以隻是笑嘻嘻地看著。

可是,那些人把白素越拋越高,越拋越遠,白素自始自終,一聲也沒有出過,白老大就沉不住氣了,先還打著哈哈,要各人停手。

可是各人看出白老大發了急,如何肯停手?格外玩得起勁,逼得白老大終於出了手,大顯神通,一招“八方風雨”,拳腳兼施,身形如飛,把那五六個人一起逼了開去。

正待一伸手去把自半空中落下的白素接在手中時,白素卻在半空中一個“鯉魚打挺”,接著一式“平沙落雁”,輕輕巧巧,落了下來,笑盈盈地,了無懼色,還朗聲說了一句:“原來人會飛,那麽有趣。”

白老大在敘述這段往事之際,最後說:“我過去,把她一把摟在懷裏,登時覺得,天地之間,再也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孩子了。”

白素則說:“絕大多數的父母,都是這樣說自己的孩子的。”

白老大卻十分正經:“你不然,你就是那麽特別,後來我抱住了你打轉,你還在耳邊安慰我,說以後再有這樣的情形,叫我不必怕。”

當時,我和白素新婚不久,我高舉雙手,叫了起來:“我不相信一個三歲的孩子會這樣鎮定。”

白老大嗬嗬笑:“不是三歲,是兩歲八個月。”

(這是一段往事,這時我詳細寫出來,一則是為了事情的本身,相當有趣。二來,是其中還有一些關連,十分值得注意之故。)

(那是白素還是幼兒時的事,很久之前的事。)

白老大說了之後,又指著我:“你娶到這樣的老婆,是你一生的福份。”

這句話,我自然同意,所以也不顧白老大就在身前,一把拉過了白素,不肯放開她。反正白老大性格開放,絕不以有為什麽不對——有些上年紀的人看不得兒輩和異性親熱,那是傳統的一種心理變態。

我記得十分清楚,當時的氣氛,甜蜜之極,說這些的時候,是在一艘船的甲板上,隻有我們三個人,說笑喝酒,談天說地,何等愉快。

可是我隻說了一句話,就把整個氣氛,完全破壞了。

當然,我是絕未曾料到一句普通的話,會起到這樣的壞作用的,要是知道,我也絕不會說出口了。然而,我也不是全然無意,多少也有一點故意的成份在內——看我敘述下去,各位自會明白。

當時,我指著白老大:“幸好你武功高,能把那幾個人逼開去,要是白素的媽媽也在,隻怕她女人家,就會忍不住要驚叫了。”

就是這麽一句話壞了事。

時空交錯,在我看錄影帶,看到白素屢次要紅綾回憶幼年時的情形時,隻是問了她一句“你最早可以記起什麽時候的事來”,她就說起這件被人拋高的事來,她說她可以十分清楚地記得這件事,不但是當時人在“騰雲駕霧”時的感覺,而且也記得落地之後所說的話。

就是因為今時今日,問了白素這句話,牽扯到了白素兒時的事,也牽扯出了在船上,白老大、白素和我,聽白老大講這件事的往事。

北方人稱往事叫“陳穀子爛芝麻”,可是我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一直把聽我敘述的人,當作朋友——這些往事,既然都和我,和白素有一定的關係,自然也會感到興趣的,尤其是多年來的老朋友,必然不會怪我在往事之中打圈子的。

當時,我提起了白素的媽媽,一半是順口,想起了這種驚險的情形,白老大是非常人,尚且沉不住氣,若是婦道人家,必然會大驚失色。

另外一半,是那時,我認識白老大,白素的家人,和白素結婚,都好幾年了,可是卻從來沒有見過白素的母親。非但沒有見過,連提都不曾聽任何人提起過──白老大不提起他的妻子,白素不提起她的母親。

這是一種十分怪異的現象──現在我年紀大了,自然知道,有這種怪異現象的發生,自然是有不可告人的隱秘的緣故,而且,這種隱秘,也絕不歡迎他人提起的。我雖然已娶白素為妻,但是根據中國的傳統,我始終是白家的外人,中國有許多家庭的技藝和隱秘,就有“傳子不傳婿”的規定。

可是當時我年紀輕,在認識白素不到三個月,主當現了這個怪異的情形,就問白素:“怎麽一回事,你家裏有個隱形人……”

白素何等聰明,一聽就知道了:“你是說我的媽媽?”

我點了點頭,白素歎了一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媽媽是什麽樣子的人,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怎麽樣,全不知道。”

我更是訝異:“這像話嗎?難道令兄妹從來不向令尊發問?”

白素又呆了半晌,她發怔的樣子,十分動人,也十分令人憐惜,所以我不住在她頰上輕吻著。

(看,陳年往事,也很有風光旖旎的一麵。)

白素終於發出了一下歎息聲:“自我懂事起,我就問過,有時是我一個人問,有時是和我哥哥一起問,可以爹隻是說同一句話:等你們大了再告訴你們。”

我急忙道:“現在你們都已大了啊。”

白素並沒有理會我的這句話,自顧自道:“爹對哥哥相當嚴,可是對我,真正是千依百順,可就是這件事,他不肯做,不論我怎樣哭鬧、哀求、撒嬌,他都是這句話,等我大了才告訴我。八歲那年,我為了想知道自己媽媽的情形,就絕食威脅。”

我聽到這裏,不禁又是駭然,又是好笑,伸了伸舌頭:“不得了,那是繼甘地為印度獨立而進行的絕食之後最偉大的行動。”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應該開玩笑,我忙作了一個鬼臉,表示歉意。

白素續道:“爹見我怎麽也不肯吃東西,他就寸步不離,和我一起餓──”

我聽到這裏,大叫起來:“那不公平,他……那時正當盛年,又會絕頂武功,一個月也餓不壞他,你可隻是一個八歲的孩子。”

白素幽幽地道:“你都想到了,他會想不到嗎?到了第三天,我仍然不肯進食,已經站也站不直了,他就說,我能頂三十天,你連三天也頂不住,這樣吧,公平一點,一日三餐,你少吃一餐,我就戮自己一刀。”

我大是駭然,難怪白素剛才怪我不該開玩笑了,因為白老大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白素道:“爹說著,就翻手抓了一柄匕首在手──他有一柄十分鋒利的匕首,一出手,就向大腿上刺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哪裏抓得住,刺進了一半,血濺了出來,我又驚又恐,抱住了他大哭:‘不就是要你告訴我……我媽媽的事嗎,何至於這樣。’”

白素說到那時候,仍不免淚盈於睫,可知當時她抱住白老大之際,是如何傷心。

白素停了一會,才又道:“爹也抱住了我,說的還是那一句話:等你們大了,才告訴你們。”當時,我聽得興趣盎然,也暗自在心中作了種種的猜測和假設,但因為事情涉及白素的父母,而且設想之際,總難免有點不敬之處,所以我一直藏在心中,沒有公開出來過。

白素道:“從那次起,我再也沒有問過,哥哥知道了這件事,和我商議了很久,也主張不問,等我們長大了再說。”

我道:“令尊不說,他在江湖上有那麽多朋友,全是你們的叔伯,可以問他們。”

白素歎了一聲:“是,爹很有些生死之交,有的是從少年時就混在一起的,爹的一切生活,他們一定知道。我還怕一個人去問不夠力量,是聯合了哥哥一起去的,幾乎對每一個前輩都聲淚俱下。”

我本來想問“結果怎麽樣”的,但一轉念間,就沒有問出來,因為我們在討論這個問題時,白素顯然還未曾解開這個謎,那當然是沒有結果了。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我們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素當然已經長大成年了,她已經是我的妻子,可是她仍然不知道她母親之謎,是白老大食言了,還是又發生了什麽意外,這也是我急切想知道的。所以,可以不說話,我自然不再說。

白素緩緩搖了搖頭:“那些叔叔伯伯,給我們問得急了,甚至指天發誓,說他們真的不知道——竟像是我們兩人,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一樣。”

我想問一句,會不會兩兄妹是白老大收養的呢?可是還是想了一想,就沒有問出來,因為白素是我的妻子,我也見過白奇偉和白老大,三個人之間,十分相似,白奇偉尤其酷似乃父,遺傳因子在他們兄妹之間,起著十分明顯的作用,若不是親生骨肉,不會有這種情形。

白素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麽,所以她道:“我們也曾懷疑過父親是不是我們的親生父親,但是我們都十分像父親,這種懷疑,自然也不能成立。問來問去,隻問到了一位老人家,是最早見過我們的。”

我聽到這裏,就急不及待地問:“這老人家怎麽說?”

當時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會,像是在回想那位老人家所說的每一個字。她道:“那老人家說,你父親雲遊四海,結交朋友,行蹤飄忽,經常一年半載不見人影,我記得,是十四年前——”

白素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道:“那年,我剛好是十四歲。”

白素這樣講,也就是說,那位老人家說起的,是白素出世那年的事。

白素繼續轉述那位老人家的話:“老人家說:我記得是十四年前的事,你今年十四歲了吧。小夥子應該是十六歲了?日子過得真快,我們都老了。”

老人家口中的“小夥子”,自然是白奇偉,因為他們是兄妹聯合出動的。

老人家說話不免羅嗦,在感歎了一陣之後,又道:“我初見你的時候,你還在繈褓之中,一張小臉,白裏透紅,小夥子才會說幾句話,身子倒是很粗壯的,我也曾向令尊問了一句:嫂夫人呢?怎麽不請出來見?”

老人家說到這裏,也現出了怪異莫名的神色來,停了好一會才繼續下去:“我和令尊是那麽深的交情,怎麽也想不到,我說了一句那麽普通,又合情合理的話,令尊會突然大怒,他一翻手腕,就掣出了一柄匕首來,青筋畢綻,臉漲得通紅,大喝:是我的朋友,再也別提起這兩個孩子的娘,要不,現在就割袍絕交。”

老人家雙眼睜得極大,神情駭然:“在這種情形下,我還能說別的嗎?隻好連聲道:不提,不提。不提就不提,一輩子再也不提。”

白素兄妹兩人聽得老人家這樣說,不禁麵麵相覷,知道問不出什麽來了。

可是老人家又作了一點補充,倒令他們多少有了一點線索。

老人家看到兄妹兩人失望的神情,不免歎息:“在江湖上討日子的人,講的是一個‘信’字,答應過不提的,自然不能再提,我後來和很多老朋友,背著你爹,大家討論過這事,都一致認為,白老大可能在女人麵前栽了跟鬥,他是個好勝性極強的人,所以就再也不願人提起了。”

老人家又安慰白素兄妹:“令尊說等你們長大了就告訴你們真相,那也沒有多少日子了。”

白素兄妹無可奈何,正要向老人家告辭的時候,老人家又道:“我那次見到你們兄妹兩人,令尊才遠遊回來,他是三年前出發的,先是到四川去,和當地的袍哥聯絡,陸續有人在四川各地見過他,後來,足有兩年,全無音訊,我見到他的時候,隻覺他滿麵風塵,顯然是遠行甫歸,連說話也有四川音,小女娃——那就是你,頸間還套著一個十分精致的銀項圈,看來也像是四川、雲南一帶的精巧手工。”

白素兩兄妹連忙問:“那麽說,我們的母親,有可能是四川女子?”

老人家搖頭道:“那就不知道了,令尊足有兩年不知所蹤,誰知道他和什麽地方的女子成了婚配?”

這算是唯一的線索,但是也一無用處,無法對解開謎團起作用。

我用眼色表示心中的疑惑,因為我不知白老大用什麽方法,可以令謎團維持到白素兄妹成年。

白素道:“在見完了那些叔叔伯伯之後,我和哥一起去問爹,哥問的是:‘爹,什麽時候,才叫做成年?我今年十六歲了。’爹答得十分認真,而且肯定:‘十八歲,可以說成年了。’哥和我互望了一眼,心想,再等兩年就成了。”

白素說得很詳細,我耐心聽著,這是他們白家的怪事,我自然大有興趣。

白素吸了一口氣:“哥哥終於十八歲了,他過生日那一天,爹十分隆重,請了許多在江湖上有身份有頭臉的人物來,把哥哥介紹出去,以後在社會上立足,好有個照應,哥哥和我商量過,強忍著,一直到深更半夜,隻剩下我們父子三人了,哥哥才又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我聽到這裏,失聲道:“白老爺子這可不能再推搪了,一定得說出秘密來了吧。”

白素苦笑:“哥哥才問了一半,爹就作了一個阻止他再說下去的手勢,說道:‘你成年了,你妹妹可還沒有成年。’我一聽,忙道:‘我可以不聽,你說給哥哥一個人聽就可以了。’我說著,轉身就走。”

我拍掌道:“好主意,令兄若是知悉了秘密,自然會說給你聽。”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攤了攤手,表示不明白白老大如何再推搪。

白素歎了一聲:“爹一聽,就叫住了我,對哥哥道:‘你成年了,你妹妹還沒有成年,我要是告訴了你,你們兄妹情深,你一定會告訴她。可是你一知道之後,也會明白事情是絕不能告訴她的,那必然令你們兄妹疏遠,感情大起變化。’我們想不到他會這樣說,都傻了眼。”

我也大是不平:“這簡直是撒賴了。”

白素苦笑:“爹自己也知道有點說不過去,所以又向我們動之以情,他又道:‘而且,這……事,是我有生之年,絕不願再提起的,你們一定要追問,我沒有法子,可是總要你們體諒一下老父的苦處,這事現今說一遍,兩年後小素成年了,再說一遍,那會要了我的老命,你們又於心何忍。’他說到後來,雖然沒有落淚,可是也已經雙眼潤濕了。”

白素說到這裏,呆了一會,才又道:“爹那時正當壯年,他為人何等氣概,平日意態豪邁,龍行虎步,隻聽到過他響遍雲霄的縱笑聲,和睥睨天下英雄的狂態,幾時曾見過他這等模樣來?我和哥哥當時就抱住了他,答應等我成年了一起說。”

我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你們上當了。”

白素笑得很佻皮:“自然,事後一想,我們也明白了,我心中暗罵了爹一聲‘老狐狸’,這是我對爹的第一次不敬。”

我哈哈大笑:“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我的意思是,對父親的不敬,有了第一次,難道還可以有第二次嗎?

白素沒有立時回答,我接上去:“兩年很快就過去,白大小姐,終於十八歲了,自然,白老大也有十分隆重的安排,等到夜闌人靜,兩兄妹自然又該發問了。”

白素閉上眼睛一會,像是在回想當時的情形,過了一會,才道:“那一晚,是爹主動提起的,他把我們叫進小書房,我緊張得心頭亂跳,因為很快就可以知道自己生身之母的秘密了。”進了小書房之後發生的事,白素、白奇偉、白老大三個人之間的對話,後來,白奇偉也向我說過,和白素的敘述,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