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奇偉的反應是瞪大了眼,說法出話來,白素用極委曲的聲音,叫了一聲:“爹。”

白老大卻並不盛怒,隻是神情陰冷得可怕,聲音更是其寒如冰:“這種事,要是傳了出去,我姓白的走進走出,還有什麽臉麵見人?”

白奇偉直到這時,才蹩出了一句來:“人家是送給我作防身用的。”

白奇偉會說什麽來自辯,自然也早在白老大的計算之中,所以他一聽,就轉過身去,對在他身後的四個手下道:“聽,姓白的多漏臉。自己竟然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要靠人家送東西來防身。”

白奇偉臉脹得通紅,心知說不過父親,就僵僵地站著不動,白老大又吩咐手下:“替我立刻送回去給姓殷的,再帶一句話過去,要是他再敢瞧不起姓白的,盡管留在本地,姓白的自然會去找他。”

四個手下齊聲答應,其中一個伸手接過了紫金藤,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素兄妹麵麵相覷,還有什麽法子?

而白老大傳過去給殷大德的話,嚴重之極。就算殷大德和白老大沒有以前這段淵源,他也惹不起白老大。何況他確認白老大是他的救命恩人,恩人之言,豈可不聽,所以連夜離開了。殷大德在臨走之前,找人傳話給白素兄妹,說了他非走不可的原因,並且說,他會盡一切努力,探聽他們想知道的事,一有發現,立刻會差專人來報告。

而日後,殷大德確然不斷有差人送上他查探到的資料來,可是卻並沒有什麽用處,甚至連一鱗半爪也不是,隻是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說,而且,絕大多數,都不可靠。其中有一則傳說,竟然說陽光土司之所以被稱為陽光土司,是由於他本來就是太陽神下凡,會隨時化為一道陽光。

我承認白老大神通廣大,但是也決不相信他會化身為一道陽光。

所以,到白素兄妹向我說起這一切的經過時,不但他們兄妹兩人,不知道有關他們母親的一切,連白老大在那三年中,如何會化身為陽光土司,也一無所知。白老大在那三年中的生活,神秘之極,看來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沒有別人可以解開這個謎了。

那時我年輕、好奇(現在仍然好奇),事情又和白素大有關係,所以在知道了這種情形之後,就拍心口:“我出馬,一定可以把秘密自他心中引出來。”

白奇偉忙道:“好。好。”

白素則長歎一聲:“爹在這件事上,我看他是鐵了心,不管誰出馬,都不會有用處。”

我揚眉:“去試一試,總沒有壞處。”

白素搖頭:“試得不好,大有壞處,當日小書房的情景,我至今想起來,猶不免魂飛魄散。”

我點頭,同意白素的話,來回踱步,過了一會,才道:“事情需要安排一下,要有計劃,不能亂來,每一個步驟行了之後,結果如何,都要檢討。”

白奇偉聳了聳肩:“好家夥,像打仗一樣。”

我用力一點頭,於是就計劃實行,第一步,先由白素兄妹去實行,他們向白老大提出,要到苗疆去走一次,不說是為了什麽。

白老大的反應,竟十分冷淡,隻說了一句:“那地方,若是沒有把握,最好不要去,不然,死了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白素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爹,我們要去,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

白老大長歎一聲:“擔心又有什麽用?你們都已經長大了啊。”

一句話,把白素兄妹堵得臉發青,再也說不下去了。在知道了白素兄妹的碰釘子情形之後,由我出馬了。

我采取了開門見山的辦法,找了一個機會,我、白老大、白素兄妹四人,飯後喝酒,正在閑談,我看到時機已到,向白素兄妹使了一個眼色,兩人立時借故,走了開去。當時,還是在白老大的小書房之中。

白素兄妹一走,白老大是等樣人,立時知道會有事發生,兩道濃眉,向上一揚,目光炯炯,向我望來。我也一秒鍾都不耽擱,我道:“那三年,在苗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白老大知道我會“發難”,可是也料不到我竟然會直接到了這種地步,我雖然是他的小輩,但是關係畢竟和他的兒女不同,要客氣得多,他自然不便向我直接嗬斥,所以我一說,他先是一怔,接著,麵色便陡然一沉,變得陰沉之極——我曾見過他盛怒時的神情,確然十分令人吃驚,威勢懾人。

但這時,他並不是發怒,臉色的陰沉,一定是由於他的心情不愉快至於極點。而且這種不愉快,還夾雜著極度的傷感成份,這一點,也顯露在他的神情之上。

那時,他已經不再望著我,而是望向手中的酒杯,可是我仍然可以在他的眼神之中,感到他悲傷的情緒,簡直是天愁地慘。

他的這種反應,我可以肯定,絕不是出於做作,而是出自內心,這種情形,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白素兄妹的敘述之中,我已經知道白老大絕不願意人提起這段往事,可是他的不願意,竟然到了這種程度,不是親身麵對著他,也難以想像。

一時之間,我似乎放棄了,我想說:“我不問了,你也別去想那三年的事了。”

可是我一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沒有出聲,隻是大口喝了一口酒,等著他的回答。

白老大整個人,像是被我的這句話用定身法定住了一樣,一動也不動。我連換了三四個坐的姿勢,有兩次,甚至是站了起來之後,又重重坐下的。

白老大仍然無動於衷——足足在十分鍾之後,他才把杯子舉到口邊,也不抬頭,一吸氣,颼地一聲,就把杯中的酒,一口氣喝幹。

別看這一下動作,並不怎樣,可是實際上卻極難做到。吸氣的時候,若是一不小心,會把半杯酒全嗆進氣管去。

白老大自然不是故意炫耀,他隻是不經意地用這種方法,急於喝酒而已。

他喝了酒之後,我也有點事可以做,連忙起身,又替他的杯中加酒,他也不拒絕,隻是向我望了一眼,聲音竟是出奇的平靜,而且,神情也恢複了正常,他先歎了一聲,然後才道:“年紀輕,好奇心強,我不怪你。”

他說到這裏,伸手在我的肩頭上,重重拍了兩下——我相信他並不是有意的,但卻用了相當重的力道,拍得我身子也側了一下。

他又道:“你將來一定會明白,有一些事,當事人是真的連想也不願去想的,你也就不應該去問他,去問他這種事,還不如用一把刀子去戮他,剛才你已戮了我一刀,我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如果你還要再戮我第二刀,我也隻好由得你。”

這一番話,他說得如此沉重,我張大了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白老大又道:“將來,你說不準也會有同樣的情形,那時,你就會明白得多。”

他說到這裏,向我望來,我在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種十分深切的悲哀,我沒有說什麽,連喝了三杯酒,當酒精混入血液,在全身引起一股暖流之時,我長歎一聲,敗下陣來。

白老大的態度,如此堅決,我出了小書房之後,對白素兄妹一談,白奇偉也長歎一聲,白素卻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因為這種結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也曾千方百計,去打探白老大在那三年中的經曆,發現白老大當年,到了四川之後,和當地勢力最大的幫會組織,鬧得不是很融洽,而且,還動起了一些衝突,這可能是導致他遠走苗疆的原因,而他在進入苗疆之後,就音訊全無,再為人知的時候,已經化身為陽光土司了。

而三年之後,他離開了苗疆,帶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再回到文明社會,又恢複了原來的身份,這三年苗疆生涯,也就成了一個大謎團。

我和白素兄妹一再討論,都不得要領,白奇偉時時發牢騷:“真神秘,比‘老子西出函關化為胡’還要神秘。”

我的一個主要問題則是:“為什麽苗疆會有陽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的說法。”

我們大家都向這個目標去努力,查下來的結果是:許多次,倮倮人在烈火女居住的山洞之外膜拜時,曾多次見到過陽光土司。而且,烈火女在進入山洞時,所選中的那四個壯男,也對人說,陽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

我提出了疑問:“這說不過去,土司是一個官職,有辦公的所在,有土司衙門,陽光土司怎麽可以住到烈火女的山洞去?”

這個問題並沒有答案,因為問來問去,都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曾發狠:“我到苗疆去,找到烈火女住的那個山洞,總可以有點蛛絲馬跡的。”

白素兄妹很同意我的想法,又想和我一起去,可是由於纏身的事實在太多,又想在事先多搜集一點資料,所以一直延誤了下來。

到不久之後,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對我和白素來說,打擊之大,無出其右——大家一定都在奇怪,有這樣的大事,又騍早已發生的,怎麽從來也未曾聽你提起過?這就是白老大所說的話了,這件大事發生之後,我們才體會到了白老大所說的話。有些事,是連想也不願去想的。既然連想也不願去想,怎會提呢?

可是這件事,隻怕還是非提不可,隻好抱駝鳥心理,盡量押後了。

在往後的日子中,我和白老大之間,再也沒有提過半個字當年他在苗疆的事,但是一有機會,我仍然會留意去查詢。在那次和白老大的談話之後約兩年,有一個機會,得知了白老大在四川西部的一些事,對破解整個謎團,十分有幫助。

明知謎團隻要白老大一開口就可以解決,但白老大不肯說,對我和白素來說,成了一種挑戰——挑戰我們要去破解這個迷團。我們之間也有約定:一旦謎團破解,絕不在白老大之前透露半個字。因為我們相信,白老大不肯說,一定有原因的。我們若是知道了,就自己知道好了,不必再去刺激他。

那件事的開始,十分傳奇,簡直就像是武俠小說一樣。那晚,月色極好,我和白素在接近午夜時分回來,一路上,我們已決定回家之後,稍為休息一下,就去賞月沐風,情調一番。

可是,才一停了車,走向門口,還沒有打開門,就忽然聽得自幾個不同的方向,一起傳了了一下呼喝聲,聲音十分遼亮。

我和白素的反應都十分快,立時轉過身,隻見有四個人,身形閃動,極快地向我們奔了過來,一麵奔過來,一麵還在不斷發出呼喝聲,氣勢相當懾人。

我一看這四個奔向前來的人,便看出他們身手不凡,同時,不知他們來意如何,自然要戒備,所以立時伸肘,輕碰了白素一下。白素卻沉聲道:“袍哥,沒有惡意,十分尊敬。”

白素的話,說得十分簡單,但也已足夠。白老大是七幫八會的總龍頭,她自小和幫會人物打交道,對於一些稀奇古怪的幫會禮數,自然知之甚詳——後來知道,這種一麵奔過來,一麵發出遼亮的吆喝聲,是求見者十分尊敬被求見者的一種禮數。

我一聽得白素那麽說,仍然暗中戒備,但是在表麵上看來,我和白素,隻是閑閑地站著不動,並沒有為來人的氣勢所脅。

這四個人故意把腳步放得十分重,所以疾奔向前來的時候,和四匹奔馬,也沒有什麽分別,更難得的是,他們一到了近前,立時收住了勢子,動作劃一,顯見得日常訓練有素。

他們四人,看來麵貌相似,一色的青布密扣緊身衣——這種服裝,穿在矯健大漢的身上,特別有一種英武的氣概,不知是哪一朝的服裝設計家的創作。

四人一站定,這才看到他們的手中,都拿著一隻朱漆盒子,在月色之下,看得分明,漆盒之上,盤著銀絲,鑲著羅甸,全是吉祥如意之類的圖案,十分精致。四個人雙手捧盒過頭,身子略彎,這種情形,更是一看就知道是一種十分尊敬的禮數了。

白素已告訴了我,他們是“袍哥”,那是四川最大的幫會,雖然這時,在根本重地,袍哥的活動轉入地下,早已式微,但是在海外,還是有一定的勢力,而且在時局動**之中,袍哥之中,很有些見識英明的人物,看出情形不對,及早準備,把一批金銀寶貝,轉移了出來。袍哥在四川這個天府之國,自從太平軍敗之後,勢力擴展得極快,有不少軍政大員,將軍司令,也全是袍哥中人,積聚的財富之多,超乎想像之外,所以不論在何處,都可以稱得上財雄勢大。一來,我並不如何欣賞幫會組織,二來,白素比我熟行得多,所以我們交換了一下眼色,便決定由她去應付。白素略為提高了一下聲音:“四位——”

她的話,隻問到了一半,就看到街角處,轉過一個身形相當魁偉的人來,這人卻穿著長衫——現在穿長衫的人越來越少了,初時都還算是相當普遍的服裝,連我也時常穿著的。

那人的來勢也極快,可是卻了無聲息,白素才說了兩個字,他就到了身前,其快可知。而白素一看到他現身,也立時住了口,因為一看就可以知道,先出現的四個人不是主角,這人才是。

這人一下子到了近前,立時向我和白素行禮:左手五指並攏,指尖向上,大拇指向著他自己,右手捏拳,“啪”地一聲,打在左手的掌心,捏拳的手,大拇指卻是向著我和白素。

同樣的禮,他行了兩次,先向我,再向白素——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古怪的禮,我看到白素還了一禮,手勢也夠怪的,但是我卻知道,這個禮,是表示她是屬於七幫八會大龍頭座下的。我不是幫會中人,所以我隻是向那人拱了拱手,算是還禮。後來,白素對我說:“幫會中的行禮方式,十分複雜,普通的幫會,行普通的禮,已是一整套。若是身份特殊,或是地位十分高的人,都有他們的私人禮數,一施出來,內行人一看,自然知道來者是何方神聖,等於是通名報姓一樣……”

我笑:“當時我隻看得出你還禮,表示自己是在七幫八會總壇的人,你可看出了對方的來曆?”白素搖頭:“沒有,我沒看出對方的來曆,爹曾教過我,說若是一旦認不出對方的身份,更不可怠慢,因為那多半代表對方的身份極高,這種禮,不常使出來,所以江湖上的人並不知道。”

白素在作了解釋之後,頓了一頓,又作補充:“當時我心中十分奇怪,因為四川哥老會的組織中,幾個頂尖人物特備的禮數,爹都曾教過我,可就是沒有見過這一個,這未免有點古怪。而且爹曾說,全世界的幫會之中,他隻和四川的哥老會有些齟齬,曾叫我們遇上了,要特別小心。”

所以,白素當時確然十分小心謹慎,她還了禮之後,就問:“閣下有何指教?”

我則趁機打量這人,隻見他三十上下年紀,方臉濃眉,一臉的精悍之色,左頰上,有一個十分明顯的新月疤痕,更顯得他有一股天蒼蒼野茫茫的不羈性格。

他一開口,倒先叫我們呆了一呆,他向那四人一指:“四色薄禮,請兩位笑納。”

白素朗聲道:“無功不受祿。”

那人倒也爽快:“正是有事相求。”

白素道:“那更請收回去,在江湖上,見麵的都是朋友,有什麽事,請進屋子說。”

我把當時的情形,記述得相當詳細,一來是由於這人的出現,帶出了後來的許多事來,是故事相當重要的組成部分。二來,當時的情形,十分有趣,那晚,我和白素是參加一個宴會回來,白素穿著一件西式晚裝,可是她卻行古禮,說些隻有在舞台上才用而在日常生活之中卻早已被摒棄了的話,實在十分好笑,我幾乎忍不住要大笑起來——自然,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笑出了聲,那是會闖大禍的。

白素一麵說,一麵作了一個“請進屋子”的手勢,在這時候,我自然得有配合的動作,不然,這台“戲”就“唱”不圓滿了。

白素一做手勢,我立時身形不變,甚至雙腳未曾離地,可是身子便是倏然後退,直到了門前,才一下子轉過身去,把門打開,站在門口,迎接客人。

那五個人分兩次現身,都聲勢非凡,表示他們身負武藝,我自然也不能示弱,要露一手給對方瞧瞧,免得叫人家看不起。我露的這手“就地采金蓮”,事後白素的評價是:漂亮之極。

事情發展到這裏,應該是那人進屋子,那四個人跟進來,可是卻又有了意料不到的變化,隻見那人揚頭向著他剛才走過來的街角,叫道:“夫人,衛先生夫婦請我們進屋去。”

這一下,連白素也有愕然的神情,那人口稱“夫人”,當然不會是他自己的妻子,而是另一個十分有地位的女子,這人才出現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是主角,誰知道他也不是,主角還是另有其人。

我們自然都一起望向街角,隻見一個身形瘦削苗條的女子,轉過街角,向前走來,步子略見急促,可是卻不是奔跑,而且,也看不出她是不是有武功底子。

這女子來到近前處,隻見她瓜子臉,白皮膚,細眉鳳眼,不施脂粉,天然秀麗,而且,年紀輕得出乎意料之外,大約二十出頭不多。她身穿一件藍布旗袍,鬢際扣著一朵藍花,也沒有任何首飾,素淨得像是一個女學生。神情略帶哀愁,雙眼十分水靈,顧盼之間,令人神奪。

忽然之間,又冒出了這樣的一個人物來,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都猜不透這個帶孝的“夫人”,是什麽來路。

那女子來到近前,卻隻是淺淺一鞠躬,開口聲音清越,自然也是一口的川音:“打擾兩位了。”

白素事後對我說:“這女子才一現身,我就對她有莫名的好感,心頭一陣發熱,隻覺得親切無比。”

白素一直把這份好感當作是“莫名的好感”,一直到好多好多年之後,謎團一層一層被揭開,她才知道,她一見那女子就有那種感覺,並不是“莫名其妙”,而是大有來由的。

白素再作手勢,請來客進屋子去,那女子在前,那人和四個大漢跟在後麵,看來全是那帶孝少婦的跟從。進了屋子之後,少婦作自我介紹:“先夫姓韓。”

這介紹簡單之極,顯然作這樣自我介紹的人,心中以為一說“姓韓”,人家就會知道那是什麽人。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一眼,都不知道那是什麽來頭,隻好敷衍著,叫了一聲:“韓夫人。”

韓夫人向那人道:“阿達,說說你自己。”

那人踏前一步,朗聲道:“在下何先達,一直跟著三堂主辦事。”

當他說到“三堂主”的時候,伸手向韓夫人指了一指,當時我的心中,就十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