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林蘇揚帶著秦羽穿過了幾條街,最後走到柳詞巷口才停了下來。自從風瀚宇走後,林蘇揚便再也沒來過這裏,一年多沒來柳詞巷一如既往地人多。

廣閱閣已經易主,裏麵的布局卻絲毫沒有什麽改變。林蘇揚和秦羽避開喧鬧嘈雜的大堂,徑直往樓上走,挑了個僻靜的隔間進去。隔間不大,裏麵擺了一張桌子和幾張凳子,靠著牆的地方,立了一個半人高的書架,上麵整齊地放了幾本書和一些紙張筆墨。桌子臨著窗,所以就算坐下也能將外麵燦爛的燈火和熱鬧的景象盡收眼底。

不久,一個書童模樣的小廝托著茶盤敲了門進來,看到裏麵坐著的兩人不禁愣了一會兒,然後很快又紅著臉低下頭,噤噤喏喏地把茶和杯子放在桌上就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林蘇揚看了看他,溫和地說:“你下去吧,我們自己來就行。”小廝抬頭看到林蘇揚的笑容,又是一陣眩暈,結果連怎麽出去的也忘記了。

林蘇揚看著門關上,才轉過頭,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秦羽怔怔地望著窗外發呆,林蘇揚叫了她半天才回過神來。

“在想什麽?”林蘇揚輕輕地問,一邊把熱茶推到她麵前。

“外麵……好熱鬧。”秦羽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發熱,立刻端起茶杯假裝喝起來。林蘇揚看到她這個樣子,雖心疼,卻也知這種事還要靠她自己慢慢去平複心情。

“我娘去世的時候,我七歲,”林蘇揚悠悠地說道,眼神飄飄忽忽望向了窗外,秦羽放下手裏的杯子,依舊紅著眼眶,卻靜靜地看著林蘇揚。她從沒有聽他說起過他的母親,她的婆婆,當年紅極一時的藝坊頭牌蘇清婉,對於她的事秦羽所知甚少,現在了解的大多都是從別人嘴裏聽來的。

“她很美,而我,厭極了她的美。我總是想,如果她不是那麽美得迷人眼,她會不會就能找到真心愛她的人,幸福地過一生。”

“你……不恨她將你從小就打扮成這樣?”秦羽問。

林蘇揚聽到秦羽的話竟輕聲笑了起來,笑得蒼涼而絕豔。“恨?為什麽要恨?我隻知道每當深夜裏醒來的時候抱著我的那雙手是多麽冰冷,滴在我臉上的淚是多麽滾燙。我什麽都不能做,卻什麽也不想做。這個女人,隻是可憐得讓人悲哀。她的靈堂上,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我把她所期盼的那個人的畫像和他曾經送給她的東西通通拿去燒掉,我想這樣她應該可以得到一點安慰吧。”

林蘇揚的聲音仍然平穩而清亮,他苦笑,飲盡杯裏的茶水,涼了的,凍了一路的腸胃。有些遺忘了,她的樣子,卻隻記得那個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靜靜地。仿佛是隔離了地另一個世界。林蘇揚望著黑黑地夜空。透進來地風讓他發冷。突然手上感到一陣溫暖。低頭看見秦羽握著他地手說:“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你都有我。”

長長地睫毛上還掛著一顆小小地淚珠。林蘇揚伸出另一隻手擦了擦她地眼角:“所以。你不許再哭。”秦羽笑著點點頭。

“走。我帶你去看花燈。”林蘇揚說完就拉起秦羽出了廣閱閣往東市走去。

東市地節日氣氛顯得比別處更加濃厚。處處張燈結彩。攤販地叫賣混雜在人群不絕於耳地喧鬧裏。這兒有敲鑼打鼓。吐火走鋼絲玩雜耍地;有東拉西問。耐性十足兜售商貨地;還有流連燈叢。興致高昂猜題解迷地。林蘇揚見秦羽看得眼花繚亂。剛才地悲傷也少了許多。不禁微勾著嘴角。任由她拉著他地手到處亂逛。

他們走到一家賣花燈地小攤前停了下來。秦羽睜大了眼睛看到小攤棚頂上掛著地一排排花燈。不由得好奇地問攤主:“為何你地這些花燈上什麽都沒寫呢?”

林蘇揚抬頭看。果然那些五顏六色地花燈上是一片空白。連最常見地山水畫也沒有。詩詞更是不見一字。

“這位夫人您不知道,小人的花燈一般都是客人自己挑好了再自己畫寫,至於畫什麽,寫什麽全看客人所好。”

攤主一邊解釋著一邊又從裏麵取了幾盞花燈出來放在秦羽麵前,“夫人還沒試過吧?要不挑一盞來寫寫?”

“店家挺有新意的,如此想必生意更加紅火吧?”林蘇揚拿起一盞燈說道。

小攤主紅了臉,傻笑道:“這……這是我家娘子出的主意。嗬嗬……”

“那可得恭喜店家家有賢妻。”秦羽在一旁笑道。

“哪裏哪裏,夫人說笑了。”小攤主的臉更紅了。

秦羽挑了一盞粉紅的花燈,說道:“就它吧。”

然後轉身朝林蘇揚說道:“你幫我題字。”攤主立刻取出一支筆來遞上。

林蘇揚握著筆細細想了想,望了一眼秦羽才慢慢寫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雖然,不能給你真正的家,雖然,這隻是虛妄的承諾。但是,我真的會好好照顧你一輩子,如果,你還願意。

秦羽捧著花燈呆呆地站著,林蘇揚從旁邊接過,輕聲說道:“去點上。”牽著她的手往人群走去。就在他們離開後,一個青衣男子站在他們剛才的地方,望著他們的背影,沉默良久。

殷王府。林蘇揚穿過已經萎敗的花廊,朝著王府裏院走去。這裏的路,林蘇揚已走過了很多遍。繞過花廊後麵的那片湖,就是殷王秦柯平日裏最喜歡呆的書房。王府裏沒有女眷,所以他不用走得小心翼翼。

和秦羽大婚後,他信守諾言幾乎每月都會來這裏住上一天,而秦柯也的確隻是和他飲茶談詩,偶爾也會談到朝政上的事情。王府裏還專門為他準備了一間房供他休息,漸漸地,他也沒有了開始時的反感,反而從進一步的接觸中知道其實秦柯並非如傳聞中所言隻好附庸風雅。

從表麵上看這位和先皇手足情深的九王爺喜恬淡安寧的生活,實際卻常常憂國憂民,胸懷遠大的抱負,對國家局勢的分析鞭辟入裏,見解觀點時常讓林蘇揚自愧不如。他在別人麵前的隱藏又讓林蘇揚感覺到了他的野心,但他又為何在他麵前暴露一切?是因為掌握了林蘇揚的秘密篤定他不會出賣他才會這麽毫不忌諱?

走到湖邊的時候,林蘇揚卻停住了腳步。朦朧的天光投在了仍結著薄冰的湖麵上,反射出點點的閃亮。邊上的涼亭裏,一身白衣的秦柯手握一管洞簫,遙遙地望著有些蕭索的對岸。挺拔的背影在紛飛的黃葉裏顯得孤獨和淒涼,本已有了暖意的風也變得寒冷起來。

自宏帝登基以來,新皇正逐步打擊幾大家族的勢力,尤其以右相為首的王氏一係為最,右相王承仗著是當今太後的表弟,在新皇麵前不僅不知收斂反而大張旗鼓地廣納黨羽,與禮部尚書林呈為主的其他家族明爭暗鬥,不見硝煙卻打得激烈。

林蘇揚一向不熱衷這些權利的爭奪,對他父親采取了什麽樣的態度也從來不過問,隻是最近從朝堂上的形式看,新皇在壓製和平衡了各大勢力的同時給予殷王秦柯的打擊卻是最重的。似乎宏帝一直防範的不是王承的肆無忌憚,而是他這個手握重兵,行事又有些乖張的九王叔。

一道“殷王功高勞苦,特賜西北喀沙十省,命其盡心管理”的先皇遺旨下來,將秦柯的兵權撥去一大半,並且以“若無重要之事不必回雲都”一條斷了他回到皇城的理由。

皇家的手足情深到最後也不過是最放不下的防備。林蘇揚的弟弟林子言雖在秦柯管轄下做事,卻有幸得辛老將軍和禮部尚書林呈的力保得以繼續留在雲都。

所有人都知道,西北地區風沙大溫度低,雨水少,環境極差,而喀沙十省的條件更是艱苦,農作物收成少,老百姓常年吃不飽穿不暖,朝廷每年大半的救濟糧都是發往那裏,把振國將軍安排到那個地方去,等同於另一種意義上的囚禁。

林蘇揚曾為此懇求宏帝收回成命,宏帝說這是先皇所定,不可更改,並禁止他再提。秦柯卻不以為然地對他說:“你能把我放在心上,就已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