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慶自古就是嶺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軍事重鎮,千古一帝統一六合後派兵南擊百越開疆拓土,南方平定後從中原遷五十萬人由靈渠進入嶺南,定居於西江中遊地區,肇慶是其中的重要一站,其後漢人與當地土著融合,慢慢形成了兼具古漢語特征和嶺南文化的粵語,所以肇慶也可說是嶺南古文化的發祥地。肇慶自古文風頗盛,現任知府進士出身,在他的政務當中尤其重視儒學,上任後不斷地延請四方名儒前來講學授課,這兩年來漸漸有些影響。

陶勳進肇慶城後先到府學找教授李然,並投上父親的書信。

李然年紀跟陶驥差不多,斯斯文文、十分和氣,他雖然生活在南方,但是膚色比起當地人來要白淨許多,語音中粵音雖重,講的官話陶勳倒還能聽懂。

“世侄年紀輕輕就高中經魁,少年有為,前途不可限量,明升兄有此麟兒當慰老懷了。”李然放下手中的信後笑嗬嗬地說道:“我與令尊相交多年,他的公子在我眼裏就跟自己的子侄一般,信中所托之事我自會安排妥當。”

“家嚴於學生行前曾反複叮囑,因為俗務纏身,他年內要到京城一趟,趕不及親自到這裏來拜會,讓學生代為致歉。另外,家嚴有事情相托,讓我將此信交給世伯。”陶勳一邊說一邊遞上另一封信函。

李然接過信函也沒有打開看,隨手放進袖中,見陶勳滿臉疑惑便道:“世侄是在想令尊所托之事和信中之物是什麽吧?”

“不敢,學生以為家嚴自有道理,為人子者不敢妄自揣度。”陶勳嘴裏雖然這麽說,不過臉上的神色卻暴露了內心真實的想法。

他的表情如何瞞得過李然,李然笑了笑,道:“我十年前與令尊結識,那時我還在鄉下當教書先生。嶺南不比中原、江南富庶之地,這裏的平民百姓貧窮,絕大多數無力供其子弟入學,陳陳相因,代代無已。我也是自不量力,仗著自家有幾畝薄田,便想多資助農家子弟入學,將來要是能夠踏入仕途跳出農門庶幾能改變命運。哪知道一做之下才知道負擔之重遠遠超出了能力範圍,我自問沒有毀家興教的勇氣,正要無奈半途而廢的時候遇到了明升兄。令尊知我窘迫,慷慨解囊資助我辦學,我才能堅持下去。後來也是上天眷顧,我教的農人子弟中有一人考中了進士,我這才沾光被知府聘為府學教授,說到底還是托了令尊之福。這些年來,令尊每年或是親自、或是托人送些錢來助我繼續在鄉下辦學,實在是一件極大的善舉。這封信函裏裝的就是助學款。”

陶勳聽後心裏又是一陣感動,雖然父子多年,他覺得自己仍然沒有完全地了解父親,聽過這件事後他覺得跟李然之間也親切了一些。李然唏噓了一會兒後對陶勳說道:“我知道景福商號在城裏有家客棧,隻是客棧人來人往比較嘈雜,世侄若是不嫌棄,還是住到我家吧。小犬李煦癡長你十歲,卻不思進取,直到今年才中舉,和你勉強算個同寅吧。”

陶勳聞言臉一紅:“世叔取笑了,小侄資質愚鈍,隻不過運氣好一點,不比李世兄厚積薄發、水到渠成。”

“運氣?世侄太謙虛了,別的不說,去年到景雲府主持院試的丁崇大人我曾有耳聞,是有名的鯁直之人,他的眼光不會錯的。”李然說到這裏忽然又有些感慨:“按照聖上原來的意思去年貴省院試中式者要直接選拔到國子監。可是不多久後聖上閉關修道,出關後便改變了主意,將這件事交給內閣議處,內閣擬了個‘錄以備考,待會試中第優敘’的意見,所以世侄的大名現在正在京裏吏部的案榜裏記錄著,將來要是會試進了三甲,授官必定優敘,前途光明一片呀。”

陶勳忙道:“以小侄看來,朝廷開科取士講的是真本事、真學問,優敘之議小侄也不會放在心上,總要憑真本事會試中第才不枉十年寒窗苦讀一場。”

李然聽罷也沒說什麽,隻是在心中暗笑他年少氣盛、不諳世情。在李然的再三盛情相邀之下陶勳最終暫時寄住在李府。李然的公子李煦也是個十分和善的人,兩人見麵後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王心陽是當世大儒,在士林裏很有聲望,他這些年每到一處講學必定從者如雲,這一次也不例外,肇慶城裏兩個月前就開始陸陸續續住進了各地的學子,到府學報名聽講的人將府學的門檻都踩破了幾根,離開學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名額就滿了,後來又臨時擴充了一些名額,仍然遠遠供不應求。報上名的人自然興高采烈、意氣風發,沒有報上名的便四處鑽營,托關係、找後門,務求取得一張聽學的名帖。陶勳有李然相助,不必為此發愁,不過李然官階卑微沒法給他找一個好座位。所以王心陽開講的那天,陶勳和李煦兩人寅時就起了床,到府學時學院外已經在排隊了,兩扇朱漆的大門緊閉,門前有數個府衙差役守著。

排在陶勳前麵的是江西秀才馮耀庭,喜歡打聽新奇事,他聽說陶勳來自景雲府,便問起了孤雲山異變的情形。關於孤雲山的奇聞逸事陶勳打小就聽了不少,熟得不能再熟,娓娓道來很是吸引人,李煦也聽得興致盎然。不知不覺過了辰時,學院開門,學子們開始進場,馮耀庭意猶未盡,相約等散學後聚會繼續談。

陶勳讀過王心陽的學說著作,對於他的理論並不覺得有何特別之處,但是喜愛他的文筆才氣,加上父親的執意安排才前來聽講,但是真的聽起王心陽講學後心裏便驚呼此行不虛。

原來王心陽講學並不拘泥於書本,不備文案,一人一座一茶,完全是自由發揮,常常由一件事入手環環相扣闡述道理,論理嚴謹、絲絲入扣;更讓陶勳心折的是,王心陽出口成章,諸多範例、典故信手拈來,常常有精辟警句道出,發人深省;對於時事王心陽也不避諱,針砭時弊,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對於沽名釣譽者、屍位素餐者毫不留情地予以嘲笑、譏諷,時不時地引得聽學諸子會心大笑。

陶勳被王心陽的風度折服,聽得十分入神,散場後仍然沉浸其中,渾然忘了跟馮耀庭的約定,直到晚上臨睡的時候才記起來,心裏不免有些歉然,他以前從未做過失信的事,這次雖說情有可原,不過終究是失信於人了,心裏暗想第二天見麵後再做解釋。

孰料第二天的講學就不是公開課了,講學的地點也移到了知府衙門內,隻有府學中選出的學生和擁有舉人功名的人才能聽講,那馮耀庭沒有資格進場。李煦解釋說,王心陽受知府相邀在肇慶府講學一個月,每十天才有一堂大課,下一次大課將在九天之後。

陶勳不免有些慚愧,他雖然是專程前來聽學的,但是過慣了有人照料萬事自己不需操心自有人安排得妥妥帖帖的日子,到了肇慶府又有李然父子照料所以連課程安排都沒有去弄清楚,這趟離家遊學的經曆倒讓他看到了自己的諸多不足。

就這麽又過了七天,第九天休學一天,陶勳和李煦已經約好了騎馬到悅城龍母祖廟遊玩。

龍母是西江流域百姓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守護神,是西江水患的主宰者,據說悅城龍母廟是龍母葬身之龍穴,故稱“祖廟”。龍母祖廟在德慶縣悅城鎮,位於西江北岸,背靠五龍山,麵臨三江口。廟分四進,中有香亭、正殿,後有妝樓、碑亭。廟前立有石牌坊,造型高峻,極具嶺南特色。廟前廣場、殿內外地板全都是用花崗岩石鋪設,連下水道也用石板鋪成,香案、神台均用石料建造,水火不侵、蟲蛀不蠹。廟宇中石雕、磚雕、木雕、灰塑和壁畫豐富多采。陶勳一路有李煦的指點,目不暇接,讚歎不已。

在廟裏陶勳意外地遇見了馮耀庭,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叫做周悛的秀才。四人見過禮後,馮耀庭開始埋怨陶勳:“陶兄,那天我們說好了下學後找個地方接著聊天的,你怎麽沒來呀?害我等了一宿,莫不是看不起我?”

陶勳慌忙解釋:“馮兄誤會了,學生因為聽王大家講學入了神,回到家後才記起這件事。這也是學生第一次做出失約的事情來,十分慚愧。這件事是學生失信,在此道歉,望馮兄海涵,原諒則個。”

馮耀庭打了個哈哈:“陶兄是第一次聽王師講學,這也難怪,我第一次聽的時候也跟你差不多,連回家的路都忘記了。哈哈哈哈!”

周悛在旁道:“學生對於陶兄所講的孤雲山的故事十分感興趣,學生的授業老師就是貴省的儒士,他曾講過孤雲山的種種神奇。今天擇日不如撞日,愚見咱們不如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各位意下如何?”

“也好,我知道五裏外的曲鎮上有個酒家,倒也十分清淨雅致,我們就到那裏坐坐吧。”李煦道。

四人騎馬一邊走一邊說話,五裏路很快就到了。南方多竹,眾人在李煦帶領下走進了一個竹樓,竹樓臨著一條小河,涼風習習,河水清冽,澆灌著千頃水田,水光之間倒映出藍天白雲,遠處丘陵之間村落曆曆,令人觀之心曠神怡。

周悛一進樓便歎道:“這個酒家好精致呀。”

馮耀庭也道:“是呀,竹子在我家鄉並不少見,以竹為酒樓,這裏的掌櫃真是好雅興。”

李煦微微一笑:“這間酒樓我以前來過兩次,覺得景致不錯,介紹給一個朋友買了下來,說起來我也算個小股東。”

陶勳問道:“李世兄,我看門匾上寫著‘山暉’兩字,是你後來取的吧?”

“哦?你看出來了嗎?不錯,這個酒家原本叫郭記酒家,我覺得俗了點,所以就改了個名字。”

“這個名字取得好呀!”周悛讚道:“取自杜工部《秋興》‘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的詩句,此般景色正與詩句相襯,又將原來的店名中的‘郭’字含在其中,妙哉!李兄好手筆。”

李煦心裏得意,臉上也表露了出來,忙招呼大家坐下,點了幾樣果蔬又上了幾樣酒菜,眾人邊吃邊聊。

陶勳今天心情很不錯,三人對他所講的孤雲山的故事十分感興趣,他離家久了自然不免有一點思鄉之情,講述家鄉的故事時看到三人入迷的神情,他的心裏在得意之中藉此衝淡了些許思鄉的愁緒。

三人聽他說得精彩,紛紛出言或讚或歎。

“孤雲山之異變,天下傳得沸沸揚揚,我們那裏就有人說是祥瑞之兆,是聖天子治下太平盛世的證明。”

“周兄所言極是。我覺得不能排除另外的可能性。”馮耀庭不以為然:“譬如今上篤信神仙方術,修道極是虔誠,乃古往今來之最,其必乃天帝嘉許,故降以祥瑞,以示世人。”

李煦道:“當今天子篤信道教,天下皆知。不過若論對道教的尊崇,比起前代之時也不遑多讓,據說前代某朝為太上老君的後裔,何以當是時孤雲山卻未現此祥瑞呢?”

“那李兄以為孤雲山異變是何原因呢?”馮耀庭辯道。

周悛搶著說道:“某朝某代雖然自稱是太上老君的苗裔,卻無據可考,其或五胡之後似有鑿證,而當今聖天子乃堂堂華夏正朔,況且當今聖天子以清靜無為治理天下而四海升平,國之興盛必有祥瑞,自然能得天之垂表。”

馮耀庭正要再辯,李煦道:“孤雲山之異變已有十數載,天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今上信道虔誠,身邊有數百位真人仙長,此事自然應當由他們裁定,我們不應該越俎代庖、妄下結論。”

陶勳也將話題岔開:“李兄所言有理,今天難得大家聚在一起,又有此清雅的處所和如同詩境的風景,大家何不舉杯暢飲,吟詩作對,豈不更妙。”

周悛順勢道:“陶兄果然是真風雅,學生聞之心中豁然開朗。學生不揣冒昧提議,就以山暉為題,大家聯詩百韻,以助雅興,如何?”

馮耀庭也道:“我正有此意。莫如每人一聯,也不講順序,誰先想到誰先聯,四個人各出一聯算一回合,一回合之內每人不得出兩聯,不過一回合之內最後那人聯句超過二十步就得罰酒一杯,何如?”

三人均頜首同意,周悛搶著道:“李兄是東道,就請李兄啟頭吧。”

李煦也沒有推辭,略一定神,吟道:“翠屏東障煙門柳,小酌青居四侶賢。”

“妙哉,妙哉!”周悛搶著拍手讚道:“李兄詩中雖沒有帶個山字,但是翠屏二字卻道盡青山之意,意境清奇呀。”

陶勳聽完第一聯後心裏就有了下句,但他看李煦的樣子似乎聽到周悛的吹捧後十分受用,便道:“古有竹林七賢,都是學富五車、天下聞名的名士,今李兄有青居四侶之說,真叫學生自愧弗如。”

陶勳一語雙關隱有勸誡之意,李煦如何聽不出來,他被周悛吹捧了幾下後心中得意,所以才有了四侶賢的說法,心中也覺得有些不妥,聽到陶勳的話後臉上微微一紅。

周悛在旁解圍道:“陶兄過謙了,竹林七賢雖然是清高的名士,不過最後能夠守誌而終的也不過一二人而已,以此觀之其中走終南捷徑者居多。當今聖天子治下天下升平,我輩生在太平盛世,完全可以憑學問以科甲正途入仕,為朝廷效命,為天下蒼生效力,比竹林七賢可不知道要強到哪裏去了。”

這時馮耀庭忽然喜道:“我有了,我的第二聯是‘照影清流飄素縞,分光碧水逐藍天’。”原來他生怕落在最後麵,一直在旁苦苦思索後聯,根本沒有參與三人的談話,想出來後忙不迭地接了第二聯。

陶勳讚道:“馮兄此句道盡水光,與李兄首聯道盡山色相輝映,確是佳句。”隨即又向周悛問道:“周兄可有了下聯?”

周悛聞言一驚,沒有料到陶勳的文思這麽快,便道:“學生駑鈍,還沒有想好,看來陶兄已經有了佳句,學生洗耳恭聽。”

陶勳也不客氣,笑道:“承周兄相讓,感激不盡。學生擬了第三聯,請諸位指正。”隨即吟道:“荷風素手穿蓮子,稻浪輕晗羨釣仙。”

李煦笑道:“陶兄該罰酒,外麵的河流上哪裏有釣魚人呢?”

馮耀庭往窗外看了看,驚道:“那邊有條小舟。”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前方小河轉彎之外果真有條小船,在岸上水稻田中層層稻浪掩蓋之下影影綽綽,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李煦又道:“陶兄好眼力,這麽遠也能看清是漁舟泛釣呀。”因為離得遠,又隔著層層稻浪,著實令人難以看清舟上的情形。

陶勳道:“我先前看到這小舟的時候離得更遠,隱隱約約看到有支釣杆。”

周悛在旁道:“我們何不等小舟靠近後再瞧個仔細呢?”

馮耀庭譏諷道:“想必周兄的第四聯還沒有想好吧,陶兄的第三聯已經出來了,你得在二十步之內出第四聯。”

李煦道:“且慢,陶兄的第三聯是否妥當還是未知,我看還是等那小舟近前咱們看清楚後再說吧,要的確是漁舟,再開始計時也不遲,陶兄以為呢?”

陶勳情知李煦有意偏袒周悛,礙於情麵不好反駁,隻得笑笑不置可否。

馮耀庭見陶勳沒有反對,自己孤掌難鳴,便不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