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柔草廬出來時,發現陶勳的脖子上仍露出一小段拴著玉牌的紅繩,心中便有氣,瞅見昨天給他裹傷的手帕仍在胳膊上,便過去一把扯下來。

陶勳的傷口和手帕之間早被血痂凝結,這一扯下手帕,傷口馬上迸裂,鮮血汨汨而出,瞬間染紅大半的衣袖,痛得他一聲慘叫差點暈過去。

丁柔嚇了一跳,連忙拿出清靈散和另一塊幹淨白手帕重新替他仔細包紮起來,口裏則強辯道:“我是看昨天給你包紮的手帕髒了,所以給你換一條。隔了這麽久,也應該換換藥。你怎麽這麽笨呢?一點也不機靈,非要我主動才行麽?痛死你活該。”

陶勳痛徹入骨,哪裏還有精神跟她講理,心裏隻巴望著這個姑奶奶早點換完藥離開,故而老實得象頭綿羊。

丁柔替他換過藥、包紮好傷口後,從荷包裏取出一隻香囊遞在他手中:“師父說你今後兩年遊學的途中還會遇到很多凶險,這個香囊是我親手用仙雲山上的幾種珍貴香草煉成的,功能提神醒腦、避毒瘴、毒蟲,還能驅邪安魂,便送給你吧。我走啦。”轉身走出幾步後,忽又惡狠狠地回頭對他威脅道:“我的香囊沒有師姐給你的護身玉符好,你愛用不用,不過要是被我知道你把它扔了或者送給了別人,哪怕千裏之外我亦會以飛劍取你首級!”說完後駕起仙劍逕自飛走。

丁柔回到庵堂,看見橙眉真人和褚小蝶已經收拾好行李,正打算啟程往澗溪跟樵隱會合。她吃了一驚:“師父,您不帶我回峨嵋嗎?”

橙眉真人慈愛地撫著她的秀發,道:“婷兒,你還是回家去吧,你負氣跑出家一年多,你的母親日日思念你,悲心勞體,她本就體弱,經此一事早已病倒在床,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見不到她了。”

丁柔雖然打小離家在外,但十歲後回家居住後,她母親對她萬般疼愛,母女天性使然,甫一聽到師父的話後心中揪痛,眼淚不知不覺地淌出來:“師父,我娘親危險嗎?”

“我這裏有玄霜丹,你快拿回去給你母親服下,應該還來得及。”橙眉取出丹藥交給丁柔,又語重心長地勸道:“婷兒,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父親也是為了你好,父愛如山,深沉厚重。那個人你今次也已經看到,我相信你應該已經作出了決斷。聽為師的話吧,回家去,不要再同父母負氣跑出來,多在家中陪陪你父母雙親,再過些年等你……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到那時你便想多和他們在一起也不可得矣。”

“師父,可徒兒也舍不得你呀。”

“我是修道之人壽數悠長,可是你的爹娘卻是凡人,衰老得快,等你塵緣了回山以後還怕不能跟為師天天在一起麽?”

丁柔含頭點頭:“徒兒謹遵師父之命。”

橙眉真人安慰她幾句,從懷裏拿出一枚玉瞳簡和一隻小葫蘆:“你天賦異稟,功力進步一日千裏,不出一兩年就可晉入結丹期,這裏是本門結丹期以後的修煉功法,等你初結內丹後就可查看。記住,背熟之後立將此簡毀去不可遺留人間。葫蘆裏有本門精煉的‘九轉元氣丹’,在人間修煉不比峨嵋仙雲山,天地元氣相差太遠,這些丹藥可以彌補你練功所需。還有,修仙者自有規矩,非有必要不可輕易在凡人麵前使用你的道術,包括你的爹娘。切記,切記。”

丁柔依依不舍地拜別師父,一路歸心似箭,中途沒有停歇,隻花了五天景雲間便從嶺南飛回京城家中。

重病的丁夫人看到女兒終於回家,心裏高興,精神也好了許多。

丁柔隨師略學過仙醫術,她給母親診過,知道她是因氣血虧虛加上憂思過度勞損心神傷及元氣,心神受損、元氣大傷自是病來如山,正如橙真人所言已是命懸一線了。幸虧她臨行前得到師父賜下玄霜丹,否則再拖上半個月,就算大羅金仙下凡也無力回天。丁柔因自己離家出走讓母親差點因為憂思過度而殞命,心中後悔得要命,畢竟母女天性,她自己何嚐不是一個純孝之人。

丁崇見女兒安然回家,一年來高懸的心總算放下來,因為在婚事問題上父女倆的心結仍然沒有解開,所以他表麵上還是裝作威嚴的模樣,隻在目光中總有掩飾不住的喜悅。

其實丁崇對這獨生女兒一直心有歉疚,她尚在繈褓的時候就離開父母,由世外高人帶往他鄉帶養,十年中不能如別家孩子那般得到父母親的寵愛。作為父親他對此無能為力,妻子每天為生死不知的女兒在神佛麵前祈禱,他何嚐不是每天無人時都在默默地禱告上天保佑女兒?當十年後女兒第一次回到家中時,看著她陌生的麵孔和生分的眼神,他當時的心中湧上莫大的悲哀,這是一種不能在親人麵前表露出來、壓抑的、父親式的傷心。所以隨後的幾年裏他以父親的方式盡一切的可能來補償十年裏所欠的親情。

在將女兒許給陶勳的事情上,其實丁崇在回京的路上就覺得有草率之嫌,不過他並不後悔。拋開丁、陶兩家的淵源不說,丁崇相信自己的眼光,以陶勳在他麵前所表現出來的資質、人品、氣度來看,絕對是可造之材,再加上皇帝對那個飛馬夢兆的篤信程度,陶勳的仕途已經有了極好的底子。將丁柔嫁給這樣一個人品和前途俱佳的年青俊彥,丁崇自認為是女兒最好的歸宿,也是他自己所能給予女兒的最好的補償。隻不過丁崇沒有料到在外學藝十年的女兒遠非凡人,早已鍛練出極強的獨立個性,對於凡間的禮教規範並不怎麽放在心上,倒是父女倆的強脾氣一模一樣,一個要壓女兒答應婚事,一個要父親退掉婚事,衝突一觸即發。衝突爆發後,丁柔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一去就是一年多不歸,丁氏夫婦思念萬分,他也有點後悔當天是不是對女兒太生硬了一些。

此番見到女兒回家,丁崇礙於麵子強自壓抑情感,在婚事的問題上他決定采取溫和的方式,等妻子的病好了以後,夫妻兩共同做女兒的思想工作,好在時間還長,應該可以將女兒勸得回心轉意,要是實在不行,他也隻好丟掉這張老臉向陶家悔婚退親了。

丁夫人的病在女兒的細心照料下慢慢地好轉。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久病之後身體的虧虛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玄霜丹是補氣養血、固本培元的靈丹,對於危急的症狀最是有效,病體完全康複則需要病人慢慢地調養才行。

丁柔安心呆在家裏服侍母親,白天陪母親聊天或是扶著她在花園裏走動走動透透氣,晚上等母親睡下後便回到自己閨房打坐練功。她身旁本來有名丁崇安排的丫環服侍,但是一來她根本不需要人服侍,二來她嚴遵師門的命令不可在凡人麵前練功,有個丫環跟在旁邊總歸不方便,所以每晚上打發自己的丫環守在母親房間裏代自己守夜,自己一個人練功。

丁柔在峨嵋仙雲山修煉十年,她自身根骨極佳,道法一點就通進步神速,再加上峨嵋派功法奇妙獨特,兼有門中異法靈藥之助,道基進益異常地快,年紀輕輕就到了靈寂後期,隻差一步就要結丹。現在的道行早已辟穀,但為了不讓其他人知道每天還是要一丁點的飲食,到吃飯的時候將下人趕走,偷偷地將飯食喂了家裏的貓狗。

丁夫人的身體花去將近一年時間才完全康複。丁柔在這段時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白天專心侍奉親人,晚上則潛心修煉。按說人間,尤其是京城這樣人煙稠密的大城市,最不適宜修煉玄功,她有“九轉元氣丹”補充修煉所需的天地元氣差能彌補這一缺憾。沒有天地元氣不足之虞,她的功力進步一日千裏,比橙眉真人預計的日期提前半年成功地初結內丹。

丁柔高興得不得了,因為進入結丹期後不僅意味她已經邁進了一個全新層次,更重要的是她從此以後可以逐漸地、越來越多地擺脫肉身先天不足的掣肘,進而運用更多、更加強大的力量,現在隻要她願意就可以馬上讓身體的成長停止下來,永遠保持在當前的模樣。要知道修煉仙道可是極其漫長的過程,若沒有駐顏之功,還沒等得道成仙修煉的人隻怕早長成了枯樹皮模樣。她不想讓家裏人把自己當做長不大的怪物看,沒有急於駐顏,將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對師父所賜玉簡中結丹期修煉功法和道術的研習之上。

丁夫人的身體好了之後,丁崇便和夫人商量著說服女兒接受跟陶家的親事。丁夫人是個極守婦道的人,對丈夫的話從來絕不違拗,夫婦倆每天輪番在女兒麵前有意無意間提起親事,一開始每回丁柔聽到後必定橫眉豎目,日子一久人也就疲了,懶得同父母爭辯,全當沒聽見。丁崇夫婦以為她是回心轉意,心裏頭十分高興,尤其丁崇很是鬆了口氣。

轉眼間又過了兩年,這一年開春之後京城郊外的百花開得分外燦爛,丁夫人聽起別人說起郊外春光的種種妙處,心裏不禁癢起來,她嫁入丁家後恪守婦道,極少出家門,回想起少女之時踏青的情景分外懷念。

丁柔知道母親的心思,她自己三年來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其實也早憋壞,便在父親麵前提起,攛掇著丁崇帶著她們母女到城外踏青,丁崇架不住她再三說叨答應下來,並將出遊的日子下定下。

等到了預訂出遊的前一天,丁崇突然接到部院的命令,因皇帝這天出關,不知為何興致極好,少見地要召集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員商討國事,所以各部、院取消所有六品以上官員的一切休假,第二天準時到部院就位值班,以便處理掉多日來堆積的公務。丁夫人想改天再出遊,丁柔卻不依,她算了一卦,第三天後會連續下十幾天的雨,她性子急等不了十幾天,丁崇拗不過女兒隻得同意。

第二天,天氣難得的晴好,母女倆人分坐了兩頂軟轎,在幾個家仆和婢女的陪伴下出門。丁夫人信佛,在病中時曾為女兒的平安向觀音菩薩許了重願,所以乘著這次郊遊便要到城外萬安寺燒香還願。

丁柔這幾年潛心修煉仙術,因為進步不小,心思都沉浸在其中,渾然將少女活潑自然的心性拋到一邊,自打有了郊遊的打算之後,心思也從忘我的修煉當中解脫了出來,恢複了少女應有的青春氣息,坐在轎子裏嫌有紗窗隔著不能將路上的景色看個真切,心裏頭不禁惱怒起為何要生在官宦人家做子女,有太多的束縛。幸好丁柔已經練成了天眼通,略略運功後,小小的紗窗在她眼中便似消失了一般,大自然的春光一時盡收眼底,五官的感覺極為靈敏,空氣中清新的氣息、天空裏陽光的溫暖、山林裏百草和樹木生長的味道、山川河流裏各種各樣動物生靈在春光裏嬉戲的聲音如潮水一般湧入,丁柔的心裏充滿了一股欣欣向榮的活力,不禁感歎生命的美好,心情大佳。

到達萬安寺,丁夫人要拉女兒一塊進到大雄寶殿拜佛。丁柔修的是道術,跟佛門有教派之別,再加上她對那些木雕泥塑的佛像實在沒什麽興趣,跟母親說清楚之後便帶著隨身的丫環到四下裏遊玩。

萬安寺雖然不是京畿最有名的寺廟,但是卻頗受京城下級官吏和富商以及平民百姓的青睞,所以曆代香火旺盛,得益於眾多信男信女的慷慨供奉,萬安寺不斷買下周邊的土地興建廟堂,至今已經占地達到了一百五十餘畝,寺裏僧眾為了迎合官宦和富室眷屬的喜好,在寺廟東麵陸續修葺起東南園林似的亭台花榭,尤其在後園建起一個近十畝的大花圃,引種許多名貴花木在其中,每到春暖花開之際園內百花爭豔、姹紫嫣紅,花草清香風傳十裏,引來無數彩蝶和蜜蜂在其間翩躚飛舞,成為遊人必到的一處景觀。

丁柔和丫環一起遊玩到花圃。她見園中美景雖比仙雲山相差十萬八千裏,不過比起自家早已看厭的小花園來可要強上千萬倍,三年來被刻意壓製的少女天性不知不覺間被這一園的風景激發,心情一好便和丫環一塊在花園裏嬉戲追鬧,開心得不亦樂乎。

丁柔修道已有小成,進入結丹期之後除去可以駐顏外,還可隨意念影響相貌的生長形態,愛美是女人的天性,每天照鏡時哪個女人不巴望自己長得更漂亮些,雖然未曾刻意發跡相貌,然不知不覺間容貌隨著她的意念慢慢地生出微小的變化。她本來就長得清秀絕欲,是一個十足的美人胚子,前幾年年齡尚小,容貌形體都還沒有長成,這幾年形貌漸漸成熟起來,再加上這番仙煉之助,容貌和身材之妙已經達到了完美的境界,幸好她自覺地收斂精氣使容光黯淡許多,家裏人每天同她見麵也沒大覺察到她容貌上的變化,外麵的人誰也不知道丁家出了一位姿容絕世、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此時她玩得十分開心,追逐打鬧的時候連原來依禮罩在臉上的一層薄紗掉了也渾然不覺。她的秀色一曝,滿園的春色頓時黯淡無光,遊園的人紛紛駐足呆立,欣賞花園中這位宛如天仙的少女。

丁柔玩得正高興,忽然發現有人擋在她和丫環相互追逐的路上便停住腳步,一張俏臉驀地寒下來。

一名奴仆打扮的男子趾高氣揚站在她麵前,衝著她揖了揖,道:“這位小娘子,我家少爺想邀請你過去敘話,請小娘子移步。”說完側身擺出個請的姿勢。

丫環這時已經發現丁柔這邊的不妥,趕忙跑過來挺身擋在小姐身前,向那奴仆喝叱道:“不去不去,你家公子好沒禮數,不知道男女大防嗎?”

那奴仆輕蔑地笑笑:“是不是合禮數,等你們見了我家公子以後再說吧,我家公子想要邀請的人還沒有不願來的。”

丁柔對這個狗仗人勢的家夥心生厭惡,依她的脾氣早該拔出劍將這隻蒼蠅斬成幾段,因謹記師父的話不敢在大庭廣眾下動手,伸手扯過丫環低聲道:“別理他們,我們走吧。”

兩人轉身欲轉回大殿與家人會合,去路早被幾個同樣打扮的奴仆擋住,就聽見身後一個尖尖的聲音傳過來:“小娘子,請留步。”

丁柔麵色不善地回過身,看到一個二十歲出頭、穿得如花蝴蝶般的公子哥走上前來,這人衣著華貴,麵貌倒也生得俊秀,隻不過氣色有些差,顯然是虧傷了身體元氣,在七八個奴仆的簇擁下兀自神氣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