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勳正容答道:“不知為何,我從你艙裏出來後目力就特別好,一、二十丈之內的東西看得清清楚楚。朝廷製式單刀做工相當講究、打造工法獨特,朝廷對兵器管製得非常嚴,民間的鐵鋪子一來不敢打造,二來即便照著圖紙也不一定能做出來。我看到他們的單刀樣式跟軍隊用的一樣,在應該刻著標記的地方有打磨的痕跡,所以就懷疑他們來路不正。聯想到前陣子在知府王師爺手上看到過一份邸抄,上麵講武昌道和荊襄道的白蓮教活動猖獗,竟然聚眾衝擊軍械局,朝廷飭令湖廣各府、縣嚴加搜捕。憑這幾點我便懷疑他們的來路不正,再看他們三個人的麵色,象是那種長期食素不沾葷腥的人,故而出言試探,他們果然不肯報官,所以我斷定他們是白蓮妖教徒眾。”

“然後你從他們身上推斷被追殺的朱大人可能是朝廷中人吧?不過我還有個疑惑,現在老百姓生活都十分貧苦,一萬戶人家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戶一年到頭也吃不上肉,你何以判斷他們一定是不食葷腥的白蓮教徒呢?”

“那還不簡單,他們都是練武的人,跟普通人的區別很大。”

“原來如此。佩服,佩服,要不是公子,我險些上這些賊教徒的當了。”

“你會上當?常叔,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其實早看出來他們的路數,你是不想惹麻煩故意裝糊塗罷了。”

“嘿嘿,你有證據嗎?沒有證據可不要亂講話,要是被朱大人聽到麻煩可就了呀。”常利露出冤枉的表情衝陶勳直眨眼。

“嗬嗬,朱大人心裏明白得很,還用得著我說嗎?對了,商行裏的人有沒有看到或聽到剛才的事情?”陶勳有點擔憂。

“放心吧,我一發出警報,夥計們就把客艙門堵上了,一個也出不來。艙裏的木板用的夾層,裏麵鋪著石棉,就是防別人偷聽。呆會兒你再進去跟他們亂編一通,看得出來他們對你簡直是盲目崇拜,你說什麽那就是什麽。”

“常叔這是在取笑我吧。他們又不是女人,崇拜我能得到什麽好處?我倒是注意到,剛才那朱大人好象多看了你幾眼,老實說你有沒有觸電的感覺?”

……

船在長江上行了一天一夜,朱大人和三個俘虜一直呆在艙中沒有出來。

天黑後船靠到了武昌府碼頭,朱大人獨自一人下了船,半個時辰後帶著五個人回到船上,朱大人已經扮成男裝,她指揮同來的人將三名白蓮教徒押下船匆匆往城門方向走去。

陶勳要拜訪丁崇,此刻城門已經關上,隻好在船上呆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陶勳在兩名商行裏夥計的陪同下進城,一路找到丁府。他遞進自己的拜帖,等了一會,很快有丁府家奴出來相告,說是省府三司緝拿白蓮教徒甚急,丁崇怕抓捕當中發生差役借機欺榨無辜百姓的現象,所以帶人出巡荊南道各府縣去了。

陶勳撲了個空,想到現在丁府裏隻剩下女眷頗有不便,於是在門洞借紙筆寫封信致意,請門房將信和禮物轉交進去。門房隻肯收信,死活不肯收禮物,陶勳無奈之下隻得叫人先將禮物抬回船上,留下自己在碼頭的地址後離開。

從丁家離開後,陶勳一行在武昌城裏逛一圈,這裏的繁華熱鬧比景雲府可要強上許多倍,他一路看得興致勃勃,流連忘返。幾個人在城裏酒樓吃完午飯,回到碼頭時已經到了未時。

剛一上船,常利就過來告訴陶勳,丁府午後派人過來正在艙裏等候。陶勳趕忙回到自己的船艙。

來人是名家奴,見到陶勳施過禮,呈上一封信。信是丁夫人寫的,除去對不能接待他致以歉意並為此惋惜外,還轉達了丁崇臨行前對他的嘉勉之意,最後說丁崇在本地的一名故交之子也是個舉子,因為家境不裕想搭載商船同行上京,此人要明天才到,拜托他予以照拂。

陶勳看完信後,寫了封回信,並叫人將準備好的禮物一並送過去。

過了酉時,一頂軟轎抬到商船旁,簾門掀開,換上一身女裝的朱大人從轎裏走出來。

陶勳一見她便笑道:“這位夫人,好是麵熟,我們是否見過麵呢?”

朱大人輕笑道:“不用裝模作樣的,我要回京複命,打算搭你的船走一段。”

“可你一個孤身女子,而我們船上都是些粗俗的漢子,多有不便呀。”陶勳頗有些為難。

“這個借口麽就由你安排好了,說我是你的夫人也行。”

陶勳苦笑道:“可船上的夥計都是我家裏的人,知道我還未曾娶親,憑空哪裏鑽出來夫人嘛。再說了,我對年紀稍長的姊姊沒興趣。”

“要死啊你。”朱大人嗔怒道:“如今的公子哥流行在青樓裏找知音,你是堂堂舉人,又是景雲府景福商行的少東家,喜歡這個調調也不足為奇。我犧牲名節讓你占我的便宜,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陶勳擺出一張苦瓜臉:“我說朱大人,要是你把這莫須有的逛青樓還將青樓女子帶在身邊的罪名給我安實了,回家我爹非打死我清理門戶不可,我的清白名聲都被你毀盡。何況,我又不可能真地占到便宜,那可不虧死我了麽?”

朱大人擺出一副風情萬種的姿態道:“果然是個奸商子弟,你要是覺得虧本,那我就真的讓你占些便宜,如何?”

陶勳嚇得雙手連擺:“饒了我吧,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我看你還是將對象換到常叔身上,他比我合適。”

朱大人的媚眼在他身上打了幾個轉轉後才幽幽地歎了口氣:“唉,好可惜,奴家倒真的想讓你占點便宜呢。”

陶勳渾身立刻翻起層厚厚的雞皮疙瘩,趕緊借口找常利商量一溜煙地跑開。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正在吃早飯的時候,一名水手進來通報說船外有一個書生要見陶勳。

陶勳走出艙門,往船板上看去,驚得嘴巴張開足足能夠塞下兩個饅頭,半天發不出聲音來。

常利跟出來,看見陶勳象見著了鬼似的,好奇地順他目光看過去。隻見船頭站著一名白衣的書生,眉目清秀,肌膚白皙好似有毫光流轉,肩上挎著個包袱,手裏提著一把龍泉寶劍。

陶勳半天才哆哆嗦嗦地擠出了幾個字:“怎麽……是你?沐……沐……沐……”原來來人正是丁柔。

“正是我沐明,怎麽啦?不歡迎嗎?”丁柔揶揄地衝著他笑道。

陶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臂,接著又馬上摸了摸自己胸口,心想:“還好,她贈送的香囊放在懷中。”額頭上竟然隱隱有汗珠滲出。

丁柔見他摸右臂,忍不住問道:“你手上的傷還沒有好嗎?都已經三年多,沒理由還未好呀。”

陶勳已經回過神來,趕忙答道:“好了,好了,早好了。你的藥神奇無比,連個疤痕也沒留下。”

“這樣就好。”丁柔點點頭,忽然醒悟到他此動作的含義,眉頭一聳:“傷好了卻要在我麵前做這個動作,你什麽意思?”

“我……我是一見到你就想起了贈藥之恩,故下意識地有此動作。”

“言不由衷,巧言令色。”

陶勳被她說得臉上發紅,轉了個話題:“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令師和令師……兄呢?”

“你以為我想見你呀?是師父說你要進京,命我送你一程。我師……兄跟師父在一起,我跟她有三年多沒見麵,不過你放心吧,她好好的。”

“陶公子,這位公子是什麽人呀?”朱大人不知何時也出了艙門,立在門口風姿綽約地衝他輕笑。

丁柔看見她,目光一寒,問陶勳:“她是什麽人?你進京趕考還帶女眷嗎?”

陶勳心裏叫苦,這沐丫頭對他成見很深,趕忙解釋:“她是船老大常叔的女眷,姓朱。”接著又向兩人介紹丁柔:“這位是我的故交,沐明沐公子。”

兩邊見過了禮,朱大人掩口輕笑:“嗬嗬,沐公子好俊,要是換著女裝怕是滿長江裏的魚兒都要沉到江底去呢。”

丁柔聽到有人稱讚自己的美貌,心裏得意,對她的印象轉好幾分。

陶勳怕死了這位姑奶奶,當即騰出自己的房間讓給她,商行裏的夥計們則勻出了一間艙房讓給他。

常利指揮手下給陶勳收拾完東西後將手下人打發走,帶著邪邪的笑容輕聲地問陶勳:“嘿嘿,公子,這個姓沐的小丫頭是怎麽回事?長得挺美的嘛,追你都追到船上來了。還有,你手上的傷不是橙眉真人治好的嗎?怎麽變成她了?”

陶勳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必定齷齪不堪,心裏惱怒但又無可奈何,於是故作神秘地道:“問得好,這兩件事正好相關。我右臂上的傷的確是橙眉真人治好的,這個沐姑娘正是橙眉真人的關門弟子。”

常利吃了一驚:“真的嗎?”

“你不信的話就自己去試探,不過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她很厲害。”

常利想了想,賊賊地對他笑道:“你才厲害,連劍仙都弄到手了啊。”

陶勳恨不得把他的嘴撕爛:“你聲音輕點,這個姑奶奶是劍仙,是開了天眼天耳的,要是不小心被她聽見,我可就慘了,你不知道她下手有多重。我可正告你,我跟她清清白白,什麽都沒有,是那回被她師父救了所以才認識的。”

常利故作恍然大悟狀:“哦,我明白了。不過,她的那個什麽師……兄是怎麽回事呢?”

“那是她的師姐,比這個丫頭要可愛多了。”

常利奸笑道:“原來你惦記的人是她師姐呀,你完了,你慘了,你死定了。”

陶勳困惑地問:“什麽完了、慘了、死定了?”

“佛曰:不可說。”常利大笑聲中揚長而去。

丁夫人拜托搭船的人到午後才由丁府家人陪著上了船。此人姓姚名衍字仲冰,也是隻身一人,二十七、八歲年紀,文質彬彬,身上的長衫是粗布製成。

陶勳對他的第一印象很好,見過禮後,兩人談起詩詞歌賦來相當投契,常利是個粗人借口指揮開船離開了,朱大人早就呆在艙裏沒有露麵,丁柔本也想要避開的,可是她穿了身儒服,無奈被姚衍留了下來。

出乎陶勳意料的是,丁柔居然對詩詞歌賦略知一二,思路不比兩人慢。陶勳將話題扯到製文上,丁柔對四書五經也同樣熟悉,引經據典跟他們爭論不休。

陶勳對她的印象好了幾分,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學仙道的人也熟悉科舉之道,其實他不知道丁柔這幾年在家裏白天陪母親時閑著沒事就看家裏的藏書,丁崇暇時也教她功課。

船沿著長江一路向東,過了南京,到江都轉入大運河。一路上眾人相處倒還平靜,商行裏的人對於平白多了幾個陌生人有些疑慮,陶勳跟他們解釋說這些人都是丁府委托搭送的客人,他們知道陶勳是丁家未來的女婿,便打消了顧慮。朱大人呆在艙裏不露麵,陶勳則跟姚衍、丁柔一起每天聚在一起談些製文話題。

經過南京的時候,朱大人下了一趟船被姚衍看見。姚衍生起驚豔的感覺,向陶勳打聽她的來曆,陶勳隻說她是常利的女眷,再不肯透露更多。

姚衍旁敲側擊地向常利打聽朱大人的情況,常利不敢把自己跟她扯在一起,便推說是自己的遠房侄女,順路送她回家。姚衍聽後大喜過望,此後每天都在朱大人門前打轉轉,時不時地即興朗吟幾句詩詞,雖然江上的風聲比較大,可他的聲音竟然比江上風聲還要高出幾倍,吵得其他的人著實心煩。他過於勤奮的後果就是幾天後嗓子啞了,船上眾人慶幸總算可以安靜幾天,但第二天一大早,他準時出現在朱大人的艙房門口,雖然不能說話,但總在門口繞圈圈,害得過往的水手不得不繞開走。

丁柔看著姚衍的身影,憤憤地說:“這個姚衍是隻癩蛤蟆,真不知朱姐姐被他如此糾纏是怎麽忍下來的。”

陶勳道:“仲冰兄雖有些失儀,不過倒也沒有失禮之處。”

丁柔責怪地掃了他一眼:“哼,你們這些臭男人看見漂亮女人都是一副德行,你比他好不了多少。”

陶勳委屈地道:“怎麽扯上我了,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嘛。”

丁柔沒有理他,繼續道:“他是死性不改,好好的家業被他差不多敗光了,卻沒有記取教訓,到現在還是這麽好色。”

陶勳疑道:“咦?你怎麽知道?你認識他嗎?”

丁柔一愣,隨即瞪眼道:“你忘了我是什麽人嗎?我能掐會算。”

陶勳不敢跟她爭,掉過腦袋裝作欣賞兩岸風光。

江南梅雨季節剛過,運河裏漲水,往來的各類船隻很多,河麵上一派熱鬧的景象。

勳興致極好,打算即興作首詩,正在醞釀時,聽到岸上嘈雜,抬頭望去,前方岸上圍了一堆人。

丁柔手指如飛掐算了幾下,眉頭微蹙,對陶勳說道:“你快叫船靠上去,我們去瞧瞧怎麽回事。”

陶勳也很感好奇,跟常利說一聲將船靠到附近,和丁柔上岸往人群走過去。

圍觀的都是附近的莊稼漢子,怕是有上百人,將裏麵擋得實實的。陶勳想向旁邊一個老農打聽怎麽回事,可是那老農耳朵背,說話的聲音模模糊糊還講的是當地的方言,陶勳跟他講官話不啻於雞同鴨講。

丁柔看著陶勳,譏諷道:“原來舉人老爺也有無計可施的時候呀。”

陶勳賭氣地看了她一眼:“有本事你也問這位老人家。”

“這有何難,看我的。”丁柔得意地用手拈了個訣暗中指著老農,然後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片刻後她睜開眼睛道:“他們是在圍觀一個瘋子和一個怪人。”

陶勳奇道:“你怎麽知道。”

丁柔衝他眨了眨眼:“讀心術,笨蛋。”

“讀心術?難怪剛才那個老農突然間變得目光呆滯了。”陶勳恍然大悟。

“別廢話了,快開路進去看看吧。”丁柔沒有理會他的自言自語,催促道:“這樣的粗活你不至於要讓我做吧?我知道你跟王遠江練過功夫。”

陶勳無可奈何地運起內力布於身上,往人群裏硬擠過去,當麵的人好似平空被巨力往旁邊推,連帶著緊挨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兩旁倒,人群裏立即閃出一個口子。兩人並肩迅速地沿著口子鑽進去,身後的眾人等他們過去之後又覺得身子一輕,人群重新合龍。

兩人擠到中間,隻看見一名婦人披頭散發又哭又笑,嘴裏神神叨叨不知道在念些什麽,地上躺著一個孩童,麵色蒼白一動不動。圍觀的人講的方言又快又疾再加上人多嘴雜,陶勳和丁柔聽了半天也沒弄明白怎麽回事。

過了一會,圍觀的人群突然間分開一條道,幾名官府衙役走過來將那瘋婦和地上的孩童帶走,人群漸漸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