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屏州州衙正堂上,陶勳正襟端坐,臉上和藹可親。

實際上現下他心裏愁得很,月台下麵擠著數百平民,衙門外還有數以千計等候進公堂告狀的百姓排隊,雪片般的狀紙幾乎將大堂整個淹沒掉。

州衙為何如此熱鬧,要歸結到幾天前。

那天城外萬民大會後,舉城的縉紳、士子、富商、地主、土豪全數前來包圍了州衙,要求晉見瑞王殿下,要求立即廢除陶勳在會場上所宣布的“劫掠”他們財產和利益的所有命令。

瑞王躲在衙門裏閉門不納,事先安排的衙門公差故意向跪在衙門外的眾人散布說王爺因被代知州脅迫不得不同意那些命令,並暗示如果他們闖衙解救王爺差役們將不聞不問。

沒想到真有些頭腦簡單的家夥受到蠱惑後喪失理智,回去召集家奴衝擊州衙。這時緊閉的大門莫名其妙地被轟然推倒在地,上百名突然冒出來的衙役從最外層包圍住行凶者以及前來請願或看熱鬧的縉紳們,接著衙門裏另外衝出十幾個人二話不說地用奇怪的方法將包圍圈裏的人全部點倒並拖進州衙正堂。

不久後有人手執陶勳的手令進來,扣了一大堆帽子在他們頭上,每一條、每一樁無不觸犯了朝廷律法,宣判每人杖責十棍至一百棍不等。

這些人要麽養尊處優慣了,要麽念書念得身體虛了,哪受得起杖刑?幾個在當地最有勢力且平時為惡最多、風評最壞的人被判得最重,他們率先受刑,一百杖打完後都成了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的行屍走肉。

就在眾人為自己的命運擔憂之時,內衙拿出蓋了瑞王爺印信的令旨,謂眾人“罪雖在不赦,情殊堪可憫,著實行刑十一”,這才解了眾人的大難,但令旨中嚴詞責備眾人在非常時期罔顧大局的糊塗行為,嚴令必須遵守州衙發布的一切命令,否則罪上加罪。刑罰雖然減到十分之一,但板子總是要挨的,他們依舊被打得血肉模糊。

事情傳開去後,陶勳的聲望再躍上一個台階,百姓奔走相告:新來的代知州是一個真敢一視同仁大打那些大小“老爺”們的青天大老爺。

陶勳此舉狠狠打擊了池屏地方勢力,同時極有分寸地為瑞王在士紳階層間贏得好感,更樹立起官府的威信,可謂一舉數得。

隻是有一個副作用,就是池屏州人民告狀的熱情空前高漲,陳芝麻爛穀子綠豆大的小事盡數翻出來拿上公堂申訴。

譬如眼前擺在案上的狀紙,張三狀告鄰居王二麻子家祖先一百年偷了他家一隻雞蛋,要求按照蛋生雞、雞生蛋的算法賠償。

陶勳在心底裏重重地歎惜一聲:“百年前的人都化成塵土了,況且那時還是前朝,這案子可怎麽判呀?”軍中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處理,他卻被這些瑣碎小事纏住手腳,真是悔不當初自命不凡地宣布放告十個晝夜。

世上沒有後悔藥,眼前的狀紙需要馬上處理。

陶勳閉目沉思一陣,提筆飛快地批下:“昔年原狀已失,未知蛋之生熟。若生蛋則計百年之數;熟蛋止還一熟蛋。張、王兩家各舉生蛋或熟蛋之證再來。”

他將狀紙扔下公案正待取下一封訴狀時,忽然臉色煞白,張口噴出大口大口的鮮血,隨即身體軟軟倒下,將官椅也帶翻在地。

“大人,大人!”堂上堂下的人乍見驚變,無不慌作一團。

“快請大夫來!”奉瑞王命令旁觀審案的袁道宗搶先一步扶住陶勳,一邊大聲喚人做安排,一邊將陶勳抬進二衙。

城裏的名醫很快找來五位,他們被領進作為臨時病房的一間公廨。內衙的瑞王正在接見州境內的致仕官員和縉紳代表,聞訊後馬上派人到病房問訊。代理同知李子升被找來,匆匆進入病房。

因為代知州大人沒有宣布退堂,衙門沒有將告狀的百姓趕走,關閉大門禁止進出,聞訊而來的人們都聚在衙門外議論紛紛,很快有不同版本的謠言在他們當中傳播起來。

過了近半個時辰,袁道宗重新走入大堂。

堂上堂下等得累了的人紛紛詢問:“大人到底怎麽了?是何急症?要不要緊?妨不妨事?”

袁道宗沉默不言,眼光如利劍般地掃過人群,盯得人心頭發毛,過了一會他突然大聲道:“大夫會診,一致認為,陶大人是累倒的。方今白蓮妖教起兵造反,不日兵臨城下,軍政、民政千頭萬緒,亂成一團麻,一件件、一樁樁都需要陶大人親自處理。

大人白天晚上都要在這裏開堂審案,哪得片刻空閑?隻好盡量擠一點時間處理緊急軍務,大人連吃飯、解手都在批閱公文,幾天來的睡覺時間加起來總共不超過兩個時辰,這等繁勞就是鐵人也禁不住。”

百姓們紛紛道:“陶大人是勤政愛民的青天大老爺,是百姓的再生父母,攤上這麽好的大老爺是我們的福氣。”

袁道宗厲聲道:“既然如此,你看看你們都做了些什麽?”他激動地翻著案上那些狀紙道:“本來我不想說的,現在卻忍不住了。大人放告十日,是為了清理獄訟,為蒙冤的人討回公道,還大家一個朗朗乾坤。可是你們呢?你們都幹了些什麽?

屁點芝麻綠豆大的事也拿來告狀,象這件被路上的樹根絆倒了就要告裁樹的人賠錢,還有屋頂的茅草被風刮跑了也來告狀,家中幼童打架輸了也要來告狀,還有這些那些瑣碎的小事都拿來告狀,難道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們聖人溫良謙讓之道?你們的爹娘從來沒有告訴你們睦鄰敦和的道理?

你們這樣為屁點大的事來告狀,是嫌大人的事不夠多還是嫌池屏現在不夠亂?是覺得衙門裏的人太清閑還是覺得你們的事比朝廷剿滅亂匪的事還要大?是不是要將陶大人這樣的清官、好官累倒了、累死了你們才滿意?是不是要重新換回以前的貪官墨吏欺壓著你們,你們才舒坦?”

他這番疾言厲色的連番質問用上了內勁,說得中氣十足,不但門內的人聽見了,還傳到門外。

大多數人麵有慚色,也有小部分大不以為然,卻也不敢當眾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