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勳想了想,還是決定將事情隱瞞下來,便說:“我和沐姑娘一下船就遇到了朱大人,她說她被仇家發現,請求我們護送她到某地。沐姑娘見她可憐便答應施展法術帶她一程。我們折向西北方向走了一天,快到目的地時被她的仇家追上,有八個人,都是高手,其中竟然還有跟沐姑娘一樣的劍仙。他們鬥法的時候,我不小心被劍氣殃及失去知覺,醒來後便到了這裏。你可打聽到什麽消息?”

常利從他的話裏聽不出什麽毛病,半信半疑:“我的手下打聽到消息,就在你們下船的第二天,白蓮教兩名妖人闖進高由縣衙,將滿縣衙的官吏人等殺個幹淨,還施展妖術將縣衙夷為平地。本省三司震動,大布兵馬四下嚴查。公子,你們三個人正好也是在高由縣境內下的船,難道沒聽到一點風聲嗎?”

陶勳絲毫不露聲色地道:“我們光顧著送朱大人去某地,沐姑娘用了法術,一天下來能走八百裏,比赤兔寶馬還要快,縣衙事發的那個時間,我們應該正與朱大人的仇家交手,看來錯過了一出好戲呀。對了,你們還打聽到了什麽?有沒有人看見案犯的模樣。”

常利見他口風嚴謹,有些失望,答道:“聽說一人是三十幾歲,冒充刑部官吏,另一人是四十幾歲的道士,冒充禦封仙師的徒弟,百姓將他們傳說成鬼麵獠牙、三頭六臂的怪物。對了,送你回來的道士倒是跟其中一人年紀相仿呀。”

陶勳這才聽明白常利的疑心症結所在,啞然失笑道:“常叔,我都不知道送我回來的道士是怎麽回事,我倒是擔心沐姑娘,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常利又試探了幾句仍舊探不出口風隻得作罷,又說了幾句話之後便出去。接下來商行裏的人陸續進來問安,陶勳一一接待,到了中午才安靜下來。

陶勳吃了常利送來的補湯,借口要休息吩咐他不得讓人進來打擾。他在**盤坐下來,經過此番生死經曆後,他感覺到自己的內力似乎突破了瓶頸,因此迫不及待地運起內功心法,一股比以前更加強大的暖流水銀般地隨著他的意念飛快地在經絡各處流淌,原先內力運行的遲滯處都不複存在,全身上下無處不舒坦,看來他在那場爆炸中因禍得福。

接下來他運起孤雲山山洞裏記起來的無名功訣,這番感覺跟以前迥異:以前練習時的情形除了丹田產生的氣息不同之外其他的跟練內功心法時差不多,隻要引發丹田氣息,它就會自動按功訣所述的線路飛轉,根本不需要控製,練完功之後經絡各處無比舒適、精神振奮,而今天運功之後氣息的速度明顯比平時要快,而且體膚毛孔似乎張開,無數縷暖和的風被吸進來,飛快地滲入到經絡中,在丹田聚攏後迅速地發散到全身各處,原本因為昏迷了近二十天積累下來的虛弱和無力感被清掃一空。舒泰之下,他又練了一次,不過第二次便跟平常無異,再無奇特的現象發生。他不禁想:也許是躺了二十天,第一次重練時感官特別靈敏吧。

此後的日子裏,陶勳閑著沒事照例到常利的艙裏找他聊天。

常利告訴他姚衍在他們下船的那天下午發現朱大人不見了,覓死覓活地鬧騰半天,常利不得已隻好騙他說朱大人娘家出了點事,家裏派人接她從陸路回家去了,姚衍當晚便下船搭上一艘往南的船掉頭而去。

陶勳聞之不禁咋舌不已,感歎這個姚衍居然執著到連前程也顧不上。

十幾天後,商船抵達京城,陶勳與常利依依惜別,在夥計們的帶領下來到景福商行在京城開的分號。

古述已經盼了好久,看見陶勳後高興得不得了,把著他的手臂連聲道:“少東家,我們終於盼到你進京趕考的這一天,太好了,太好了。”

陶勳被古述的情緒所感染,想起三年多前一起相處的那段日子,心裏透出親近和感慨:“古叔,我去年回家後才知道你已經調到了京城,一直盼著再見到你,今天總算是如願。有古叔的幫助,我這次會考的把握也將增添三分。”

“少東家這麽講可折殺我了,您天資聰穎、學富五車,拿個把狀元如探囊取物,這是您天生的福氣,跟我這個半老的粗人可沒關係。我們這些商行裏的老夥計可是已經把一切準備好,隻等少東家你金榜題名的那一刻為你大肆慶賀。”

“嗬嗬,你這麽一說,我倒覺得身上壓力太重,有些不勝惶恐。現在離會考還有三四個月,你把我安排在哪裏呢?”

“我去年接到東家的書信後就開始給你張羅這件事,店鋪都開在鬧市,實在太吵、太雜、太世俗,人來人往不清靜,不適合你溫習功課備考,所以我特意替你在匯文學社裏報了名,隻等你來隨時可以住進去。那裏麵匯集京城不少士子和象你一樣進京趕考的舉子,學習氛圍那是沒得說。”古述得意地說道。

本朝以來文風漸盛,尤其科舉入仕一途是為正途之最,由此各地興學辦教之風極為興盛,每逢大比之年各地舉子會集京城,許多舉子跟京城的文壇士子或是因世交、或是因同門、或是因誌同道合而結為學社,相互交流學習、精研道德文章,這不僅在京城蔚然成風,各省、道、府縣也紛紛仿效。陶勳在家裏時也聽說過匯文學社的名聲,是京裏數一數二的學社,當今內閣大學士中、朝廷各部、院以及地方的大臣中有不少出自此學社。

他聽到古述竟然替自己辦到了進匯文學社的身份,心裏如何不高興,拱手施禮道:“有勞古叔,若亭淵有三甲之命,古叔當記大功。”

陶勳在景福分行裏住了幾天,古述便催著他到學社裏報到。

匯文學社的社址是故大學士楊琪捐出來的一處別院,位於京城近郊西北襄山之下,占地原本隻有不到八畝,後來不斷有從學社出身的朝廷大員捐建,經數代擴建修葺後占地已達七十畝,裏麵不但建有孔聖祠、文昌宮、講學堂、藏書閣等大型建築,還有小橋流水、亭台樓榭、回廊曲徑、花園山石等深具江南特色的園林建築,環境清幽,對趕考的學子們來講的確是一處溫習備考的佳處。

陶勳報到之後被安排在人字六號院裏,這是典型的北方小四合院,共有四間房,另外三間都已經住進人。他搬進去後,另三間的舉子便上主動上門拜訪。

住東間的姓王名亮字之光、住西間的姓肖名翔字於飛、住南間姓鄧名惲字守先,分別來自長安、武昌和潭州,他們三人見陶勳身邊沒有帶書僮均覺詫異,畢竟大多數讀書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之輩,除了會讀書之外一應生活事宜都需靠別人侍候,象陶勳這樣生活獨立的人實在不多。盡管如此,四人還是很快成了好朋友,四人中王亮為人灑脫、肖翔思路十分活躍、鄧惲則最善交際,比較起來陶勳的特點反倒不甚明顯了。

學社每隔三天就要在講學堂裏舉行公開的辯經會,一般由社裏的執事主持,先是由主持人將上一次的命題製文作一番講解,由參會的學子進行辯答,然後有的學子將自己所作的文章提交討論,有時集中、有時分組,之後便集中起來互相提問和解答,最後由主持人宣布新的命題,有時候主持人也會將各地最新的製文拿出來學習和討論。

辯經會的口號就是言者無罪,所以眾學子沒有包袱,便放開思想自由發揮,每輪文會場麵均是十分活躍,有時不知不覺間辯論的話題會離開經義轉到時事政局上時,即便是針對當朝官員、時弊主持人也並不製止,隻有當眾人談論的話題牽涉到皇帝及其施政時才會加以製止。

陶勳和舍友們都十分喜歡這種自由的學習風氣,參與辯經會不僅增加了他學習和思考的角度,而且啟發了他更多、更新的見解,同時開拓了知識麵、學習了新的理論,可謂受益良多。

他在學社時呆了一個月,參加了不下十場辯經會,從剛開始的拘謹已經變成了辯經會上的一員幹將,不過有他同樣表現的舉子多不勝數,加上他辯經義之時每每引《道德經》、《南華經》裏的章句為人所訾詬,所以其文名倒並不顯著。

陶勳參加的第十二場辯經會題目是“君子先慎乎德”,出自於《大學》,講的是君子治國與君子之德的關係。

在座的人自小進學學的皆是程朱所注的四書、五經,按理說這道題的解法自然該以程朱之學作解釋,偏偏這天第一個發言的人對“德”的含義提出疑問。在程朱的講義裏對於德並沒有作出具體的界定,什麽屬於德、什麽才是德、德是否一成不變等等都沒有明確的注解。如今忽然有人將這些問題提出來,並且口口聲聲地對程朱之學提出疑義,自然一石激起千層浪。

其他舉子紛紛引經據典加以說明和舉證,這樣一來漸漸地由德的內涵與外延問題扯到程朱理學的心、性、理、道之說。

疑議一方的人數少,他們認為儒學無非是平實的孝悌忠信、出處進退、治國安邦等實實在在的學問,並無高深玄妙的性與天道之說,也不主張“用心於內”的心性修為;而後世的理學則恰恰相反,無論是程朱學派提倡的“主敬”、“漸悟”,抑或是後世學派講求的“主靜”、“頓悟”,都一味強調內省自修,侈談心性理道,這顯然是與孔門原始儒學背道而馳的。這一提法公然指摘宋學和今學之非,引起了在場大多數人的憤怒圍攻。

疑議派人雖少,卻言之有據,而且不肯屈服,雙方爭執起來不光言辭激烈,很快就有正統派學子情結失控揮拳相向。如今的場麵早如一鍋沸油,一有人動手不啻於往裏麵灑進一滴水,油鍋頓時爆起來,凡是剛才為疑議派說過話的人立時成為攻擊目標,數百人混戰一團,全無平時儒雅知禮的風度。

四人旁聽辯論,心中對於疑議派大是讚同,辯論的時候王亮甚至起而為之作過辯解,這時自然也成為攻擊目標之一,另外三人遭到殃及,周圍十幾個情緒激動的學子揮著拳頭衝他們一擁而上。

學問上的事以武力來解決,未免太過荒唐。別人做荒唐事,陶勳不願隨大流做這等斯文掃地的事,便欲踏前半步將三人護住。他的位置本稍靠後,就見眼前一晃,肖翔搶先一步擋在了最前麵。

肖翔用蔑視的目光憤然指著衝上來的人喝道:“君子動口不動手,虧得你們還是滿腹經綸的讀書人,居然要做出無行的事來。”

他自是說得大義凜然,然而眾人方自情緒激動,哪裏聽得進,衝得近的人揮動老拳就要砸到他鼻梁上。眼看就要鼻破血流挨一頓打,一陣大力從背心傳來,他整個人不由自主地連退幾步,險之又險地避開眾人的拳頭。

他正待要站穩再說話時,耳邊聽得陶勳道:“於飛兄,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等先暫避其鋒芒吧。”也沒管他答不答應,一股大力扯著他飛快地退卻,很是巧妙地混入到混亂的人群裏,三繞兩繞後居然脫離了人群,來到角門邊。

“於飛兄你太衝動了。”鄧惲在旁道:“群情激動之下你同他們講什麽道理,要不是亭淵手腳快,我等幾乎便要挨揍了。”

王亮道:“亭淵你好大的力氣,一個人扯著我們三個人硬是擠出一條退路。”

“嗬嗬,小弟幼時曾得家中護院武師指點,練過三兩天拳腳。”

“咦,你是莘莘學子,奈何去學那粗鄙武夫的本事?”肖翔語重心長地勸他道:“切勿以荒嬉誤了學業、前程才好。”

“於飛兄教訓得是。”陶勳心下不以為然,並不同他們爭辯,笑道:“此間太亂,很快學院山長會帶人過來,要是被山長捉到可就麻煩,你們快回院子。我隨後就回來。”

三人聽他說得有道理,叮囑一句,匆匆回院。

陶勳等三人背過身走出一段距離,趁四下無人注意,提氣運功,身形電閃而出往另一個方向掠去。

很快,他來到一處小四合院附近,看到一人正敲開院門,進門的時候警惕地回身四下掃視。他避開對方的掃視,待人進去後,繞到旁邊院牆,將耳貼在牆壁上聽了聽,確定後麵無人,施展輕功躍進院子。

進得院牆,他輕手輕腳地飛掠到正屋旁,運內力於耳,仔細聽裏麵的動靜。

屋裏有人聲傳出:“稟大人,今天辯經會上,頗有些書生說了些狂悖的話。”

另一個聲音道:“那些人你都記下來了嗎?”

“卑職記下來了。”

“嗯,很好。還是侯爺想得周全,早料定那幫王心陽的學生必定會忍不住到處宣傳他的歪理邪說。”那主官的聲音頓了頓,又道:“記下來的人名你都去核實下他們的身份背景。”

“要將他們抓起來嗎?”

“糊塗,王心陽號稱新儒宗師,隻是言論狂悖些,卻未曾犯事,他沒倒台,信奉他學說的書生又有何罪?你拿什麽罪名抓他們?”

“卑職糊塗,請問大人,既然不抓他們,查他們的背景卻有何用處?”

“這但是侯爺的高明之處,王心陽遲早是要因言獲罪倒台完蛋的,到那時信奉他邪說的人也要跟著倒黴。這裏的這批書生裏有不少將參加今年大比,說不準便會有上榜的人……”

“哦,卑職有點明白了。侯爺果然是高啊。”

陶勳聽到這裏,心中已是駭然。他略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塊布蒙在臉上,悄悄潛到門口,突然發力踹開房門殺進去。

裏麵的人正在談話,渾未料到會有此變,但他們也是厲害角色,應變極快,甫聽得異響,各自往最近的障礙物處飛退,伸手便從衣袍底下拔出兵刃來。

這等迅速的反應擱在別處自是不凡,可惜他們遇到的人是陶勳。陶勳經曆高由縣衙之變,一身的內力發生翻天覆地般的變化,便是遇上當今武林頂尖的幾個大人物也能力敵不敗,何況這兩人於武學上隻算微末之流。當下隻不過一招之間陶勳鬼魅般的身手已將兩人點倒。

“你是什麽人?”被點倒的主官有些驚恐地問。

陶勳改變聲音反問:“你們是什麽人?”

“本官乃欽衛所官員,你休要亂來。”

“欽衛所?朝廷欽衛皆穿著飛魚服、佩戴繡春刀執行公務,你們二人哪有半點相象處?”

另一人急道:“我等奉命辦差,身上有金牌為證。”

陶勳忽然出手將那主官點暈,從其下屬手上取過短刀,將刀頂在主官胸口,對那下屬道:“我用你的刀這樣刺下去,可好?”

那下屬嚇得大汗淋漓,哀求道:“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兒,求英雄饒我家人一遭。您想問什麽,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最好照實回答,呆會我會向你上差再問一遍,若是不符……哼!”

一刻鍾後,陶勳離開了那個院落,他已核實兩人的口供,他們果真是欽衛所的密探,此行主使之人乃靖寧侯裴愷。他從他們那裏搜到一些卷宗材料,裏麵記錄下某些學子的敏感言論。當天的記錄裏,他和三名同伴皆大名在錄。他惱怒之餘,未將兩名密探怎樣,隻將找到的記錄銷毀了事,可這些僅僅是最近三、四天的記錄,至於之前的早已經送出走了。

陶勳回到宿舍剛洗把臉,肖翔走進來,衝他長施一禮:“亭淵,今天若非你相救,我便要倒黴了,特來道聲謝。”

“於飛兄挺身而出擋在我們麵前,如此大義才是弟學習的榜樣。”陶勳頗有些感觸地道:“今日之事,真是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呀。”

肖翔哈哈笑道:“你又何必生氣。那些人都是讀死書把腦子讀壞了,你不必跟他們計較,能不能入道,那是他們的事,你我何必操心?今天受了些閑氣,現在天色還早,我跟之光、守先約好了告假進城去玩一晚散散心,你去不去?”

陶勳愕道:“怎麽學社裏沒到休沐日也準許外出嗎?”

“你是新來的不知道規矩,隻要你連續參加了五場辯經會就可以告假出外一晚,這也是學社裏為了鼓勵學子積極參會所訂下的規矩。我們三個早就想出去走走散散心、透透氣,因見亭淵這一個月來太過用功,我等相形見絀,隻好商定把你拖下水才能稍稍安心,亭淵不會怪我們居心不良吧?”肖翔半是打趣地道。

陶勳哈哈笑道:“於飛兄妙計賽過孔明,弟敢不乖乖入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