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名失蹤兒童神秘地出現在順天府事件成為京城百姓津津樂道的一個大新聞,短時間內各種各樣的版本越傳越多,最後被加工成一部傳奇演義。

作為事件當事人之一的陶勳在身體基本康複後離開白雲觀,默默地回匯文學社報到,重新過起專心備考的緊張生活。

赤眉真人離開前已經將他遺落在北元寺的行李書籍送回商行,又跟白雲觀的人統一口徑,證明陶勳離開學社的十天裏一直住在那裏,這是為避免日後被靖寧侯追查。

仙俠大戰北元寺的傳聞尚未完全冷卻的時候,大比的日子終於到來。

八月會試,第一場試《五經》義,各試本經一道,不拘舊格,隻求經旨通暢,限五百字以上。科考對《五經》義理有嚴格的要求:《易》程朱氏注、古注疏;《書》蔡氏《傳》、古注疏;《詩》朱氏《傳》、古注疏:《春秋》左氏、公羊、榖梁、胡氏、張洽《傳》;《禮記》古注疏。另試《四書》義一道,限三百字以上。

第二場,考試禮樂論、詔誥表箋,限三百字以上。

第三場,考試經史時務策一道,惟務直述,不尚文藻,限一千字以上。

陶勳三場考試俱輕鬆地應付下來,出了場心情反倒輕鬆,他內心因崇道而灑脫,不象別的舉子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發榜之日,陶勳高中第六名,取得殿試的資格,古述等商行夥計們為此狂歡慶祝了三天。

十天後,九月朔,殿試在皇宮奉天殿舉行。

陶勳和其他中式舉子提前一天集中到貢院住宿,禮部發放了統一款式的服裝,考官反複強調覲見皇帝的禮儀和殿試的一應規矩。

殿試當天,眾人一大早起床,用過早飯後由禮部公車送到紫禁城門口下車,轉由禮部提調官員帶領眾考生魚貫進宮。

考生們都是第一次進皇宮,雖然臨行考官們反複強調進宮後不能抬頭張望,多數人哪裏肯放過難得的機會,時不時有人悄悄抬頭四看,好在守在道路兩側的侍衛們似乎很體諒他們的心情沒有進行幹涉、嗬斥。

眾人的眼睛忙不過來,那些高大、威嚴的宮殿建築深深地震撼住他們,巨大的建築群無處不透露出天子的威儀,華麗的雕刻和裝飾和奢華的宮廷用具則又體現出皇家的富有和奢侈。

考生隊伍花去兩刻鍾時間才走到奉天殿,殿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布滿了禁衛,會試時的兩名主考、八名同考、一名在外提調官和兩名禦史監試官早已在殿門前候著。

皇帝出臨的時辰還沒有到,考生們進殿前照例要搜身,一是防止針對皇帝的刺殺行為,二是防止夾帶作弊的行為。

考生們站立在殿外,由考官點名依次出列接受檢查,檢查之後由主考官員發給號牌,進殿後有考官按牌引導考生就座,等候皇帝到來。

陶勳拿到第六十號。坐到座位上後他一邊打量奉天殿,一邊猜測今科殿試皇帝到底會不會親臨。

按本朝製度,殿試時皇帝照例應當親策於廷,不過當今皇帝已經連續幾科僅派遣重臣代為主持,偶爾一、兩次中途到現場匆匆看看然後匆匆離去,至於殿試閱卷、禦點三甲名單等事更久未親為,全部由諸考官擬就送到他麵前禦批。

一百六十多名考生進殿入座完畢花去近兩刻鍾,他們在旁邊諸考官、禁衛、太監的注視下再沒有初入禁宮時的新奇和興奮,在嚴肅的氛圍下連帶心中壓力亦倍增。

過不多時,殿外有太監尖細的聲音高叫:“聖旨到。”殿內外一應人等趕緊起身跪倒在地。

一串腳步聲從殿門外走到禦座階梯下,接著太監宣讀道:“上諭: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懷保萬民,恩如四海,膺上天之眷命。太祖高皇帝定科舉取士,曰‘非科舉者毋得與官’。故爾科舉者,國之大典,務取經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實相稱者……第其高下。然朕躬違和,特著太子代行廷策……欽此!”

一個男聲應道:“臣接旨。”顯然這人是太子。其他人等太子應過之後才山呼萬歲。宣旨太監走了,太子高聲對眾人說道:“眾卿家起來吧。”

陶勳站起來,抬頭向前看去,一個約二十歲上下的男子站在禦座之前,玄衣纁裳,玄衣上織著山、龍、華蟲、宗彝、火五種圖案,纁裳上織藻、粉米、黼、黻四種圖案,頭上戴飾金皮弁,衣著甚為華麗,便是當朝皇太子。

太子麵容清秀,頜下短須,膚色有點蒼白,顯然平時戶外活動很少,表情嚴肅望著考生。

陶勳把目光移到太子身邊,不禁嚇了一跳:站在太子身邊服侍的一名侍女不正是朱大人嗎?她不是欽衛所的人麽?怎麽變成了太子的侍女呢?

朱大人的感覺很靈敏,很快發現了陶勳,一雙妙目在他身上打個轉,然後極自然地轉向別的考生,神色不變,好象從來不認識他。

突然在此見到朱大人大出陶勳意料,他對朱大人把他和沐姑娘送到高由縣當誘餌一事一直心存芥蒂,現在她公然出現在主持殿試的太子身邊,不知道對於他的殿試將會有什麽樣的影響呢?

皇太子宣布殿試開始後便在禦座下新設的座位上坐下來,朱大人麵無表情地守在太子身邊,旁邊兩個擔任讀卷官的內閣大學士小心地陪著太子說話,殿內各考官們來回穿梭巡看。

陶勳花了一個時辰完成經史時務策,他的速度算快的了,在他之前隻有五人交卷。他交卷的時候,朱大人伏在太子耳朵邊講了句話,太子抬眼望了他一眼,便又接著跟旁邊的人談話去了。

陶勳退出主殿到偏殿等候,在之前出來的五人中有他的好友肖翔,這次會考唯他們同院四人皆順利上榜,在匯文學社裏被傳為美談。兩人邊聊邊等,又過了一個半時辰,殿試結束,王亮和鄧惲先後交卷出來,在禮部官員的引導下眾考生列隊魚貫退出皇宮,結束了對他們來說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過了幾天,皇榜發布,陶勳被取為二甲第三名,賜進士出身。

喜報傳來,已經趕到京城的陶驥喜極而泣,這可是景雲府陶家國朝以來所出的第一個進士,此份榮耀足以告慰先祖。景福商行上下也一片歡騰,古述比陶驥還要激動,同幾個夥計一起抬起陶勳在院子內外蹦蹦跳跳,逢人便誇耀。

接下來,二、三甲的新科進士要參加朝考選庶吉士。

陶勳再次考中第六名,這樣算來,從會試開始一連三場他都考中第六名,看來跟六有緣。

依製,選庶吉士者隻具備進翰林院的預備資格,陶勳卻意外地被破格正式進翰林院授編修,這是正七品的官職。

早在會試榜發後,陶驥已經寫信給丁崇,一方麵報喜,另一方麵商談給兒女完婚。

此時丁崇回信,表示祝賀之餘,也隱隱流露出對自己眼光獨到的得意。關於完婚一事,丁崇以自己公務纏身和女兒患病為由提出次年六月送丁柔到景雲府完婚。

陶驥理解丁崇的心思,也就應承下來,隻是陶勳半年後勢必又要請假回鄉,陶驥擔心自家在京城官場沒有背景,請假太多可能對兒子的前途不利。

父子倆商量之後決定陶勳先不請假回鄉省親,而是留在京城履職,等明年五月再請假回家完婚。

陶驥在京城逗留一個多月,打理好一切後動身回景雲府,畢竟這個好消息要盡快告訴亡妻易含雨,還要隆重祭告祖先,回去的路上可以順道拜訪丁崇安排完婚事宜。

陶勳從殿試發榜之後就沒閑著,先後拜見房師、簾師、座師,要跟諸位同年聚會,足足忙了一個月。

到正式履職前三天,陶勳跟王、肖、鄧三友歡聚了一場,喝得半醉,由管家雇頂轎送回到京裏的新家。陶勳要留任京官,自然不能繼續住在商行,陶驥來京後從一個外放的小京官手裏買下了一處宅子送給兒子作賀禮,從家裏帶來了一個多年的老家丁做管家,在京城雇了一男一女兩個仆人做些雜活。

陶勳剛下轎,仆婦迎出來:“老爺,有客人來訪,說是您的老朋友,正在客廳等候。”

陶勳有些納悶:自己在京城裏實在沒幾個熟人,這陣子該拜訪的都拜訪了,該見麵的也都見麵了,難道漏掉什麽人麽?

進後堂洗把臉換身衣服,他來到客廳,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朱大人仍舊一身男裝,看見他走出來,一雙明眸裏漾出盈盈笑意,微翹的嘴角更加上揚,主動揖道:“陶大人,我們又見麵啦。”

陶勳見來客是她,心裏不大高興,尤其看見她臉上的笑容,老覺得是種嘲諷和挑釁,要不是看在她的身份特殊的份上恐怕就要下逐客令。他回了一禮,語氣中略帶嘲諷地道:“真是稀客,朱大人來訪,是下官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要不是有大人照顧,下官的日子怎麽能過得這麽舒坦呀。”

朱大人一愣:“怎麽你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了,要不是大人把我和沐公子打發到縣衙裏送命,我們也就不可能立下掩護大人順利回京的大功嘛。”

“嗬嗬,原來你指的是那件事呀,你一個男子漢怎麽對件小事斤斤計較、念念不忘呢?那件事已經過去許久,沒必要再提起,否則真要較起真來,有些事有些人可脫不掉幹係。”

陶勳明白朱大人在暗指高由縣衙被毀的案子跟自己有關,不好辯駁,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都是拜大人所賜,下官謝了。”

朱大人抿嘴輕笑:“你呀,還跟個大孩子一樣。你可知道,現在日子過得這麽舒坦,還真得感謝我。”

“怎麽呢?”

“你是五年前中景雲府院試秀才的吧?”

“不錯,我的三代姓名、籍貫、年甲在會試的時候都寫得清清楚楚。”

“你應該知道你的名字早在五年前便已在吏部備錄吧?”

“略有耳聞。”

“皇上對那年貴省的所有中式秀才一直很關注,屢次諭令有司予以照拂。在那批秀才裏麵,你雖然不是第一個參加會試的,卻是第一個考中進士的,算你命好遇上了我,否則可就麻煩了。”

“願聞其詳。”

“皇上對你們青眼有加,有的人不高興。當今朝廷奸佞之徒正當道,最善妒賢嫉能、黨同伐異,凡不是他們的同黨而有可能得到皇上信任的人都是他們陷害的對象。當年皇上夢中得吉兆將從貴省是年院試秀才裏得到賢臣,你們這一批秀才早被奸臣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所以當年他們橫生枝節,極力阻撓聖上要將你們錄入國子監的想法,逼得你們隻能走會試之途。你是應兆秀才中的一員,如果今科秋闈時風頭過勁的話,你認為將出現什麽情況呢?”

“縱使木秀於林我又何懼?”陶勳毫不在意地道。

“你不怕,可是太子殿下怕。皇上得夢兆那年,殿下便得到高人指點,能夠令皇上擺脫現在這班佞臣影響的人就出在應兆的諸秀才當中。殿下為江山社稷計,決不願看到你們有失。今科大比應試的舉子中,應兆舉子包括你在內共有九人,高中的隻有你一個,這已經很顯眼了。殿試時,你的文思敏捷、文章也做得好,兩個讀卷官一個擬為第二、另一個擬第三,是我跟太子殿下講了你的身份,殿下思慮再三,將你點到第六。雖然如此,你仍然被破例授予了翰林院編修職務,這也是吏部在執行皇上下達的‘待會試中第後優敘’的旨意。”

“原來如此。”陶勳並不吃驚,他已經從殿試的一位考官那裏得到了這個消息,對於太子的決定他沒有怨言,到底太子是儲君,是將來他要效忠的對象,而且每個人的喜愛不同、偏好不一,同樣一篇文章在不同的人眼裏優劣上下就會有所區別,這是很正常的事情,隻不過他沒有想到其中有這個朱大人的“功勞”。

“看得出你對此事倒沒什麽計較,是個心胸廣闊的人。我原想要費一番唇舌的,現在不必了。殿下是擔憂如果你太突出的話必定引起皇上的重視,現在你根基不牢,無論資曆、人脈、經驗都極是欠缺,官場爭鬥的凶險勝過明刀明槍打鬥萬倍,弄個不好還要連累家人。而那些奸佞居身要職,宮裏宮外都有親信,手下爪牙眾多,手段毒辣,你絕不是對手,殿下為保護你才讓你受點委曲,希望你能體諒殿下苦心。”

陶勳知道朱大人此行很明顯是替太子招納自己。他起身道:“朱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下官對於名次看得很淡,狀元也好、末名也罷,對我來講都不重要。今後為官我隻知道忠於當今皇上,克己奉公、鞠躬盡瘁而已。”

朱大人的眼光在他身上轉了轉,輕歎道:“你記著我今天的話就可以了,如果以後有事可以來找我。”

“下官一直都不知道朱大人的官銜哪。”

“我倒忘了說了。我的身份是太子的正五品帶刀貼身侍衛,另外還有欽衛所正五品副使身份。上回奉太子差遣到武昌府辦事,是為了盜取該省白蓮教聖經,可有人想要除掉我搶奪功勞,我是逼不得已才請你跟沐姑娘幫我引開他們。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你不會怪我了吧?”

“怪你?那有什麽用?你的官比我大,我也奈何不了你嘛。”陶勳忍不住開玩笑:“你的大名是什麽呢?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我單名陰,是‘花有清香月有陰’裏的那個陰字。”朱大人的一雙明眸裏亮光閃閃,對他猛放電。

陶勳自然知道“花有清香月有陰”的上一句是極有名的“春霄一刻值千金”,聽到朱陰充滿暗示的話和看到她火辣辣的眼光,他大感吃不消,連忙大聲喚家仆上來換茶。

朱陰笑道:“不用了,天晚了,我該走了。我今天到你家的事……”

“你放心,我不知道你來過,我的家仆也不知道你來過。”

“那最好,我也是為了你們好嘛。”朱陰嗔怪地瞟了他一眼方告辭離開。

半夜,陶勳躺下後輾轉反側睡不著。

現在朝廷裏形成了以靖寧侯為首的裴黨和以太子為首的太子黨兩大集團之間明爭暗鬥的格局。陶勳初來乍到,尚未正式上任就被人找上門來拉攏,可知兩派的鬥爭頗為激烈。

對陶勳而言,無論於公於私靖寧侯都是未來的死對頭,但這並不表明他要加入朝廷的某個政治集團跟裴愷對抗,卷入黨爭的事他萬萬不願做。朱陰掌握了他在高由縣衙案件的底細,這是個很大的威脅,事情可大可小,真要計較起來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現在他還隻是個年紀輕輕的散官,太子自然不怎麽重視,可要是以後利用價值大了……

睡著之前,他猶在思考,太子會不會以此為把柄逼他就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