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陶驥首先恢複知覺,隻覺得頭痛欲裂,耳中仍有轟鳴之聲。過了片刻他才想起之前的經曆:他和老仆正走到中穀,忽然聽到後方空中有尖嘯之聲,正想要回頭看怎麽回事時,又聽到有一個聲音大叫“小心”,兩人頭剛轉了一半,耳邊就響起一聲巨響,隨後一股巨力如重錘一般擊在全身,人便暈了什麽都不知道了。陶驥睜開眼,首先印入眼睛是山穀頂上露出的夜空,銀河似一條玉帶橫在天上。天上繁星閃爍,四周卻是一團漆黑,隻能依稀見到山穀兩壁的黑影,身邊三尺處生了一堆火,在黑色的背景下不斷地跳動,老仆許佇躺在自己身邊,篝火對麵一個身影背對著自己仰頭望著柱天峰。陶驥有許久沒有活動,四肢氣血不通,想要撐起身體,手足發麻毫無勁道,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那黑影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陶驥借著篝火看到此人眉清目秀,唇上留胡頜下短須,頭上挽著個道髻,正笑著對他道:“施主,你醒了。”

陶驥的氣血已經行遍四肢,手足不再麻木,於是站了起來,拱手問道:“這位道長,莫非是你救了我麽?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那道士一笑,道:“貧道清易。昨日午時我正路經此地,忽見穀頂有巨石落下砸向你們二人,便出言提醒,想要救下你們,結果晚了一步。”說罷用手一指不遠處,陶驥的眼睛已經適應了穀底的光線,借著火光果然有一堆亂石,大的竟有頭牛犢般大小,陶驥暗暗咋舌,想想當時定然十分的凶險,但又想到如果自己真被這麽大的石頭砸中了,豈不當場被壓成了肉餅,哪有活命的道理。

清易道人似乎也看出了他心裏的疑問,解釋道:“好在施主兩人聽到我的提醒後轉了身,剛好避過大石頭,隻有毫厘之差,隻是仍被小石頭擊中後腦,故此昏迷不醒。我粗通歧黃之術,隨身帶著幾貼自製的膏藥正好派上了用場。”

陶驥聞言一摸自己的後腦,果然有一張膏藥貼在上麵,心裏這才釋然,連忙施禮道謝:“多謝道長救命之恩。在下景雲府陶驥,表字明升,承蒙道長出手相救至是感激。這裏離景雲府不遠,懇請道長屈尊光臨寒舍,也好讓我報答大恩。”

清易道:“我要到景雲府找個人,正好可與你同行一段路程。隻是報答之話施主萬萬休要提起,既然你我相遇便是有緣,出門在外互相救助也是份內之事,切勿放在心上。”

“道長高義,明升銘感於心。”看了一眼許佇,問道:“不知我的老家人傷勢如何?”

清易道:“老人家上了點年紀,精血比年輕人差點,所以恢複得沒有你快。你放心,我的膏藥極是靈驗,明早你們兩人一定會痊愈的。”

陶驥這才將心完全落定,又道:“不知道長到景雲府找何人,我在府城長大,對城裏人比較熟,道長不妨告知,說不定我還認得呢。”

清易道:“我要找的人俗名叫做林穹,聽說在景雲府出家修道,隻是我卻不知他道號喚作什麽。”

“這……貴友若是在景雲府出家修道,多半是在城南三清觀,我常到那裏布施,跟觀中的道長們都很熟,不知貴友有何特征。”

清易心中好笑,正要隨便編幾句話時,忽聽得一聲巨響傳來,兩人往聲源望去,是柱天峰方向,峰頂有白光直衝霄漢,照得天空如同白晝一般,一股股暖風和涼風交替著從柱天峰方向傳過來,吹在人身上極是舒爽。

陶驥見到異象,也忘了跟清易繼續說話,隻拿眼緊緊地盯著柱天峰,從天空中依稀辨出有五顏六色的光芒舞動,那景色極是美麗壯觀。

清易看得比陶驥更真切,知道這是孤雲山傳說中的異寶出世了,各派高手正在出手搶奪。不知道師父是不是也在裏麵呢,想到此處,清易不由得心癢難熬,便想過去瞧瞧熱鬧,但是記起師父的嚴命又猶豫起來,好在陶驥隻顧望著柱天峰,倒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清易猶豫了片刻後,終於抵不住心裏的好奇之心,暗想:“高淡到孤雲山來十成是衝著這件異寶而來的,此時異寶出世了,他必定也在現場,我就過去看看,如果遇到了高淡,就助師父除了這個惡徒,想必師父也不會過分責怪於我。順便也可以看看孤雲山到底出了件什麽寶物。”他心中主意已定,便不再猶豫,轉身對陶驥道:“施主,你今晚就在此地歇息不要離開,送你此物可以避邪防身。我有事先走一步,改天我會到府上拜訪的。”說罷,遞過一隻拇指大小的玉牌,也不待陶驥說話,將身一縱,架起藍光向柱天峰疾飛而去。

陶驥愕然看著清易道人就這麽飛走了,一時竟呆在那裏,直到身後傳來一聲驚歎:“老爺,我們是不是遇到神仙了?”原來許佇被那一陣暖一陣涼的清風吹醒過來,睜開眼正好看到清易道人飛走的情景。

陶驥看著柱天峰的光華,口中答道:“老許,不是神仙,是劍仙。”

主仆兩人就這麽定定地看著,半天沒有動靜。好半天,許佇又問道:“老爺,您跟剛才那位神仙認識嗎?他怎麽飛走了?”

陶驥回答道:“剛剛認識,還沒說上幾句話他忽然就飛走了,他還送了我一塊玉牌。你看到柱天峰了嗎?”

“看到了,那裏很亮堂,是著火了嗎?不大象呀。”

“我看不是著火,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剛才那裏一聲巨響,忽然就亮了,清易仙長看見後就飛過去了,可能要問他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吧。”

“清易仙長?就是剛才那位神仙吧?”

“不是神仙,是我跟你講過的劍仙。咱們白天在穀裏遇到石頭掉下來被砸暈了,幸虧他救了我們。”

“哎呀!原來我們真的是遇到神仙了呀。神仙還救了我老許呢,神仙救了我老許呢。”許佇顯得極是興奮,心裏洋洋得意,要是回到府城裏在酒館說起這段經曆,肯定會讓聽到的人羨慕得眼珠子都掉出來,神氣!

陶驥沒有理會許佇,眼睛一瞬不動地看著柱天峰上光芒閃爍不定,口中低聲自言自語:“‘子不語怪力亂神’,非不願爾,實不知矣!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鬼神,古人誠不我欺也。隻恨我有眼無珠,就這麽跟他錯過了,若是求他傳我仙術,渡我成仙,不知他會不會肯呢?他臨走時說還會來找我,不知是真是假。看他急急往柱天峰而去,不知有何要事。那柱天峰上五顏六色閃爍不定,怕是有幾百上千位劍仙在上麵,我陶驥有何功德,竟然有幸看到這般奇景……”

主仆兩人一邊看著柱天峰上的奇景,沐浴著柱天峰方向送過來的一陣暖、一陣涼的清風,一邊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渾然不覺一個時辰已經悄然過去。片刻之後柱天峰之上又有異象發生,兩人隻覺得吹過來的涼暖清風忽然間加強了數倍,沐浴在其中時全身說不出的舒暢,峰頂上幻出七彩神光,如煙霞一般輕柔飄**,遠遠望去整座山峰都透出絢麗的色彩,七彩光之上有一道白色的光柱凝而不散直衝入翼、軫之間,隨即光柱越來越耀眼,不到半盞茶功夫竟然如同太陽般刺目,照得陶驥主仆兩人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身體外的涼暖清風也同時像是凝固了一般,然後柱天峰的光芒忽然間就消失了,吹過來的清風也停了,世界似乎一下子靜止了一般。主仆兩人的眼睛好半天才適應了光亮的突然變化,驚愕得麵麵相覷,誰也沒有開口。

篝火亮光不及之處傳來了石頭碰撞的聲音,聲音不小,在靜極了的山穀中顯得分外響亮。兩人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隻覺得心髒馬上就要跳出嘴巴,全身的汗毛根根豎立起來,兩腿一軟跌坐到地上,模樣十分狼狽,隻因兩人剛剛看見過神仙,所以對鬼神之事一時間分外敏感。陶驥手中握著的玉牌“啪”地一聲也掉在了地上,又將他嚇了一下。

陶驥低頭看見玉牌,想起清易道長離別時講的話,恍如溺水的人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趕忙抓在手裏,借著火光看到是一塊綠玉,上麵雕著細小的符篆,握在手裏十分舒服,就象剛才那涼暖的清風一般。

許佇哆嗦著問道:“老……老爺……爺,你……你……你聽到……石……石頭響……響了嗎?”

陶驥手裏抓著救命的玉牌,膽氣也壯了些,強忍著內心的恐懼,道:“老許,別怕,興許是聽錯了。”隨即又象是給自己壯膽般大聲道:“我有神仙送的護身符,任何鬼怪都要回避。”

仿佛是在回應陶驥的這番聲明一般,那股聲響馬上又響了起來,並且越來越近。老許也不知哪裏來的勁,用手一撐,身體騰空撲到了陶驥身後,緊緊抱著陶驥的腰,死命地往懷裏勒。陶驥的心髒不爭氣地越跳越快,雙手緊握著玉牌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隻是情急之下卻忘了自己並不知道如何使用玉牌。

一團黑影在呼吸間就到了篝火火光所照到的範圍,這短暫時間對兩人來說卻如同十年一般漫長。陶驥大喝道:“何方妖物,快快避開,看我收了你!”

那黑影聞言一愣,似乎停頓了下來。陶驥大喜,見手中的玉牌果然有效,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了一點,但是那黑影卻又繼續動了起來,向兩人迫近。陶驥身後的許佇終於受不了恐懼的壓力,叫了一聲,再次昏了過去,雙手仍死死地箍住陶驥不放。陶驥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口中,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如同炸雷一般在耳中回響著,腦子裏一片空白,全身上下都麻木了。

那黑影越來越近,看上去身形並不大,不到三尺,移動的速度也比尋常人的速度要慢些,到了陶驥身前兩丈處停住。此時黑影已完全進入到篝火的範圍,陶驥這才看清,過來的原來是一個光著身子的幼童:圓圓的臉、淡淡的眉、單眼皮的眼睛雖然不大卻清澈有神,正滿臉稚氣地看著兩人。陶驥大大地鬆了口氣,這才發覺全身已經濕透了,心裏沒由來地想笑,於是挺直了身體縱懷大笑不止,在山穀中激起一陣陣地回聲,就象是有無數的人也應和著他的笑聲一般。那幼童顯然被陶驥突然的發笑所感染,也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一股與之前一模一樣的涼暖清風向陶驥撲麵而來。幼童一邊笑著一邊走到了陶驥的身旁,一雙眼睛一會兒看看陶驥,一會兒看看許佇。陶驥笑了半天後終於笑累了,許佇也蘇醒過來,睜開眼第一句就是問道:“老爺,妖怪走了嗎?”

還沒待陶驥回答,那幼童稚氣的聲音就先響了起來:“什麽是妖怪?”

許佇聽得一愣,將頭從陶驥的肩上越過來定睛觀看,見到這個幼童不由得大吃一驚:“小娃娃,你哪裏來的?怎麽沒穿衣服?你家大人呢?”

陶驥也正想問這些,眼睛上下仔細地打量這個幼童。

“我不知道,我的衣服不見了,大人是什麽?”幼童問道。

“大人就是你的爹娘。是你爹娘帶你來這裏的嗎?”許佇繼續問道。

“爹媽是什麽?是師父嗎?我師父不見了,你們看見了嗎?我睡著了,醒來就到這裏了。”

“那你師父叫什麽名字?你又叫什麽名字?”陶驥接過話問。

“師父就是師父,還能叫什麽名字?我師父叫我幸。”

“老許,看來這孩子可能遇到什麽意外,腦子裏記不住以前的事了。”

“真是造孽呀,這麽小的孩子本來就不記事的,也不知他爹娘是怎麽搞的,竟然將他獨自留在了這荒郊野外的。”

陶驥聽到許佇這番話,剛才本已放下的心忽地又提到了嗓子眼裏,是呀,他一個這麽小的幼童怎麽可能獨自一個人出現在這荒郊野外的,而且還是晚上,莫非是……妖怪!陶驥也不作聲,將握著玉牌的手忽然伸到那幼童眼前然後一亮,叱道:“妖孽,還不快走!”

那幼童被陶驥手裏的玉牌吸引住了,對於陶驥所說的話卻沒有注意,一雙粉藕似的小手就伸向陶驥手時的玉牌,在主仆兩人驚詫的目光裏將玉牌拿到手裏翻看。許佇見陶驥剛才舉動,也知道這小孩來曆透著古怪,但是見到他居然毫不害怕地將玉牌抓到手裏,不禁狐疑地與陶驥對看了一眼,互相從眼睛裏看到了驚疑,然而那幼童把玩了玉牌一會兒竟然說出了一句讓兩人更想不到的話。隻聽見那幼童忽然道:“我師父的衣服上也有這塊石頭,不過要滑一些。”

主仆兩人聞言,兩顆心這才算是完全落到了肚子裏,這塊玉牌是神仙給的,而幼童說他的師父也有同樣的玉牌,那麽這幼童必定跟神仙有關係,所以絕對不會是妖怪。許佇首先發話:“老爺,看樣子這孩子不象妖怪呀。還認得神仙給咱們的護身符,會不會他的師父就是救咱們命的神仙呢?”

陶驥思索了一下,道:“有可能吧?神仙給的護身符這孩子也認得,但他也說了他師父的那塊比神仙給咱們的這塊要滑一些呀。”

“咳,他一個小孩子哪裏分辨得出來呀。我看象,應該就是。”

陶驥想想也是,於是便問幼童:“幸,你的師父長什麽模樣?”

“我不記得了。”幼童撓著頭,想了半天才擠出這句話來。

“是不是穿著件道袍,頭上紮著個髻?就象這樣。”陶驥一邊問一邊用手比劃著。

“我不記得了,我睡了一覺,醒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許佇在旁插話道:“老爺,他會不會是被剛才柱天峰上的動靜嚇得什麽都忘了呢?”

“可能是,我剛才注意到柱天峰上有百十道光影在飛來飛去的,看樣子是有不少劍仙在那裏比武,可能這孩子是那裏哪位劍仙帶過來的,因為不喜歡看比武,所以就一個人走了過來……”陶驥說著說著覺得自己的話裏麵漏洞太多,難以自圓其說,便停了下來。

許佇接過話道:“神仙的事咱們做凡人的也鬧不明白,反正我瞅著這孩子應當不會是妖怪,隻要不是妖怪就好辦。咱們就在這裏等到天亮,如果那些神仙走丟了徒弟,自然會過來找的。”

“也隻好如此了。”陶驥道,然後又轉向幼童問道:“幸,你幾歲了?”

“三歲了吧,好象是。師父說我三歲了,應當可以開始練功了。”

“哦?你師父教你練功嗎?是怎麽練的?”陶驥興趣大增。許佇也在一旁張大了耳朵想聽個明白。

“我忘了。石頭還給你。”幼童玩了一會兒玉牌,就不感興趣了,顯然的確是對它很熟悉。

陶驥讓許佇從隨身的包袱裏取出一件幹淨衣服給幼童罩在身上。然後主仆兩人輪流向幼童問話,但是那孩子有很多事都不記得了,兩人再也問不出什麽線索來。眼見得天空漸漸泛白,到了卯時初,天光大亮,照得山穀裏亮堂堂的。然而自柱天峰的異象消失後,孤雲山便再無動靜,直到午時也沒見有神仙或人過來認領這個幼童,那個清易仙長也沒有回來找他們。

陶驥心裏很著急,他本來就是因為有急事趕回家才不顧許佇的強烈反對堅持走皸穀近道的,沒想到昨天突遇橫禍耽誤了一下午,到了今天白天又被拖住了一個上午,不由得在宿地來回走個不停。許佇知道陶驥的心事,眼見時候不早了,又沒人來認領這個幼童,於是對陶驥說道:“老爺,咱們就這樣幹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夫人就快臨產了,怕是等不及了。”

“那怎麽辦?難道把這孩子扔在這裏不管麽?”

“要不您先趕回去,我留在這裏繼續等吧?”

“不行,我們本來就沒帶多少幹糧,又白白在這裏多呆了一天,幹糧早就吃得差不多了,再說這裏荒無人煙,天知道到了晚上會不會有野獸出沒,你上了年紀,再加上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也放心不下呀。”

“那要不咱們幹脆把這孩子先領回家吧,反正神仙說過他還會來找咱們的,說不定神仙老人家說的正是這件事呢,到時候咱們還算是還了神仙一個人情,您看怎麽樣?”

陶驥沉思了一會,道:“也隻好如此了。咱們先回家要緊,老許,你取些幹糧給這孩子吃,他跟我同乘一匹馬。咱們馬上趕路。”

不多時,三人兩騎便上馬向北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