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將至,明月近滿,銀光灑下,兩水匯湘江處波光粼粼,鵝羊、秀峰二山矮小的身影幽幽地矗立於湘水之東。

明月照江,清輝鋪水,粼粼波光與江上夜行船隻的燈火映在一起。

陶勳的座船靜靜地停在江邊,他坐在船艙裏眼望著東岸山巔處,丁柔在那裏憑吊一年多前的生死之地,他是想陪她去的,但被她嚴詞厲色地拒絕了。

自打上月家中提親風波後丁柔就沒給他好臉色看,對他冷若萬載寒冰,拒他於千裏之外,任憑他一路上百般討好絲毫沒有轉變。

他其實也委屈透了,那事又不是他提出來的,而且最終也沒成功,結果卻是他兩頭失踏受足了夾心氣,真是何其冤哉。

“東翁,不聽您說起這段典故,學生竟不知道去年轟動一時的湘水畔錦雉化龍的典故竟有那樣不為人知的內情。”

陶勳隻勉強地擠出個笑容,沒有說話,目光仍盯在山頭的方向。

“恭人舊地重遊,東翁何嚐不也是呢?恭人在山上憑吊,東翁亦在江上憑吊,想必她會回心轉意的。”蒯月朋見陶勳情緒不高,繼續開解他,邊說邊遞個眼色給孫思正。

孫思正見機地接話道:“蒯先生說得極是。老爺,你去年也曾在此經曆生死劫,當時天劫將你擊沉江底幾乎喪命。老爺和夫人是對同命鴛鴦,老奴從認識你們時你們就在共同經曆生死了。”他說這番話時故意動用傳聲術將聲音傳向丁柔所在的方向。

官觳卻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那確實,陶師叔最擅與美女同曆生死,我師父說初見他時他便是與那位褚大美人同仇敵愾地對付他老人家。希言,你說說看褚大美人人怎樣?”

杜希言憶起當年褚小蝶對他的好處不覺感歎:“當年我和爺爺流落在兗州一帶,最危難之時是褚阿姨救了我們,她心腸好、人又生得極美,真是位仙女呀。”

歐煥照準他腦袋賞了個爆栗:“看不出你小子居然沒心沒肺。”

杜希言吃痛,這才想起此時說那樣的話不合適,趕緊改口:“丁嬸嬸也是仙女,要不是她的話我也不會遇到陶叔叔的。”說一出口,卻瞄見孫思正望過來的眼光古裏古怪甚是不善,悟到此話更不妥,幹脆用手捂住嘴巴以示不再發言。

袁笠笑道:“老爺和夫人當年在竹雲穀大戰邪神救下數千武林英雄,最危險時刻那生死一線之際你二人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的情景實是感天動地,我聽說江湖上直到今天仍在流傳那一段佳話。”

陶勳擺了擺手止住他們的發言,強笑道:“你們不必再說了。”

船上一時靜下來,隻聽見水濤拍岸的聲音。

不遠處有一艘小船從瀏口緩緩駛出,擦邊而過時,從那邊船頭傳來一個男子吟詠的聲音:

濁水東來淺浣沙,煙波深處一天涯。

南飛鷺影新遷客,西渡長風舊棹艖。

羞重韶華湮昧穀,慚深明日遜朝霞。

流霜又染汀間樹,月滿中秋不勝嗟。

蒯月朋道:“那人好興致,對月當歌是件雅事,東翁可有意邀來一敘?”

陶勳聽得那人吟詩,當時心中一動:這聲音似乎有點熟。將神識掃過去,他的眉頭當即一皺,厭惡地道:“原來是他,不必了。”

蒯月朋好奇地問:“東翁認識他?有仇?”

“那人名叫周悛,永興府人氏,十多年前就在肇慶結識了,十餘年前朝廷追查心陽先生案時,他和李煦為了自保頗以不實之詞中傷我。”

“老爺,我去給他點教訓。”袁笠當即請纓:“我未入仙道,動手無咎。”

“算了,要想報複的話我早就自己動手了。對這人我不想追究,隻要以後不同其來往就行了。”陶勳輕描淡寫地帶過,反倒是看著袁笠的目光炯炯:“道宗,我知道你心裏著急,可是仙緣是勉強不來的,沒有仙緣萬萬不可修仙道,不然便是取死之道,我不能害你。”

袁笠眼色一黯:“老爺,我……”

“你不必多說,我答應你,若你今生終無仙緣,隻要我還在凡界便一定會找到你來世之身,隻要有仙緣一定渡你入仙道。哪怕你要經曆數世輪回,我無緣渡你,我亦會讓我的弟子、後人們替我完成你的心願。”

“道宗拜謝老爺。”袁笠眼中噙淚大禮叩謝。

船艙裏影子一晃,丁柔現出身形。

“袁先生何必拜他,他這人生性薄情寡義、見異思遷、貪新忘舊,這種人說過的話怎能作數?”丁柔說完這番話後對陶勳不理不睬,自回艙中歇息去了。

陶勳呆了一下,尷尬地揮了揮手:“大家各自去歇息吧,明天船進潭州府碼頭,我們各自行動微服暗訪,先打聽清楚民間可有何不平之事,或者有牽動民情的未雪沉冤,我這新官上任的頭把火須得燒旺才行。”

眾人應喏退下。

“湖廣熟,天下足”,作為湖南道首鎮的潭州府是天下聞名的米市,米商使用載米萬斛的大船往來湘江運送大米,湘江之上運米之船千艘雲集,出洞庭直銷漢口,再抵江浙。受此帶動,潭州府百業頗是興旺,商旅往來十分頻密,每天進進出出碼頭的客商總是絡繹不絕。

次日,陶勳一行人混在人群中從湘江碼頭上岸,然後各自行動。

多年前為了救賑災民,陶勳曾經來潭州府買過米,不過當時去的是府城附近的易俗河,那裏是潭州府的百穀總集之區,沿岸糧倉相比、米袋塞途,當年他分幾次購米十萬石也沒讓當地的米價發生多少波動,至於這府城卻沒有進來過。

他從潮宗門進城,這條街是縣署和驛站所在地,也是到湘江碼頭的必經之地,街兩邊米鋪尤為集中,素有“米街”之稱,平日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他擠在人群裏來回逛了一趟,對潭州府城的繁華頗感驚訝,一邊逛一邊暗自思量景福商行和景祥商行應該怎樣在此地紮下根來。

中午時分,陶勳來到南城江邊“詩聖閣”,這是府城頗有名氣的酒樓,據說其主人根據昔年詩聖老病客死湘江孤舟上的故事名之。

湘菜在全國頗有名氣,到潭州府若不享用湘菜不啻白來一趟,不過他來此卻不是為了酒食,而是因為丁柔傳音讓他過去陪她吃飯。

酒樓倚在城外江邊,兩層木樓建得頗是堅固,雕梁畫棟、青瓦覆頂,裏麵食客滿堂、座無虛位,還有一些來得晚的人守在一旁等空出位置,飯桌上的人們自顧自地大聲聊天,夥計則穿行其中扯開喉嚨地吆喝,顯得熱鬧異常。

陶勳進門後暗暗皺眉,對這裏喧囂的氣氛有點不太喜歡,迎麵有店小二迎上來相詢,他說出包廂的名字由店小二領著上二樓。

樓梯才上到一半,便聽見有人在樓上大聲地斥喝:“你們這群狗奴才,膽敢強搶良家婦女,王法何在?速速退去,不然我去報官將你們重重法辦。”

陶勳聽出這個聲音是周悛的,而聲音來源正是妻子丁柔所在的玄字二號包廂,趕緊加快腳步走上二樓,卻在樓梯口停下來,以神識監視動靜。

包廂裏,丁柔取下遮麵薄紗露出驚世絕俗的姿容,冷著臉靜靜地看著麵前的一名中年人以及堵在門口的七、八個大漢;包廂外,周悛義憤填膺地同兩個壯漢推搡著,袍散冠斜、模樣狼狽,可臉脹得通紅,情緒十分激動。

那個中年人穿著一身華貴的錦袍,臉麵收拾得十分幹淨整潔,甚至薄薄地撲了層粉、淡淡地畫了筆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胡須泛著油光,他嘿嘿地對丁柔笑著威脅:“小娘子,你是天仙樣的人物兒,不到王府享福豈不暴殄天物,你還是乖乖地隨我去見王爺吧,我可不想動粗,不然王爺要責怪我唐突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