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第二天醒來,陶勳沒覺得饑渴,他目前的道基早已過了仙家辟穀境界。

算一算,從入洞閉關到今天剛剛過去十五天,速度夠快,照這種速度,時間非常充裕,陶勳決定一鼓作氣將天冊最後的煉神篇煉成。

所謂煉神,不是對身體的煉化,而是對元神的煉化,由於直接作用於元神,所以比煉體要凶險萬倍,類似於煉體成功後差點走火入魔的經曆可能會以萬倍的強度和烈度出現在煉神的過程當中,一個不好輕則元神消失變成白癡,重則形神俱滅徹底消亡,倘若墮入魔道那便更加悲慘。

陶勳將煉神篇的口訣反複背熟牢記,發動煉神訣的瞬間他的腦袋一懵,無數的幻象迎頭襲來。他仿佛被分裂成無數份,每一份都如《枕中記》裏的盧生一般做了一個黃粱美夢,在夢裏經曆著從出生到成長到死亡的完整人生,經曆著種種悲歡離合、酸甜苦辣。

其中艱辛、凶險之處難以言表,當所有分裂的意識重新回到完整的時候,煉神也就結束了。

陶勳睜開眼睛,發現隻經過了半天時間,不禁大感驚訝:無數個夢境裏的真實和漫長是如何同半天時間劃上等號的?被天冊稱為最凶險的煉神怎麽就這麽簡單、這麽快嗎?其實他不知道,隻要他在那無數個夢境裏的人生中,有任何一個出現類似於煉體結束時意識失控的現象,他必定前功盡棄。

萬事過猶不及,不論何種心態、意識、感覺一旦不加約束就會衝破人自我意識的束縛,到了這一刻,人也就走上入魔的道路。陶勳先前全憑自己的意識跳出入魔的狀態,有過前車之鑒,在每一個夢境裏他的意識都極其警惕,故此雖然無數個夢境裏有許多曾麵臨失控的邊緣,所幸都一一懸崖勒馬。

隻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完成天冊玉簡所載全部功法的修煉,這個速度委實太過駭人聽聞,如此事實就連他自己經曆過後也難以置信。

天冊隻是一個純粹的修煉經書,全部內容都圍繞如何煉體、煉神修成仙體,對於仙術、道法、煉器、符咒等等實用的東西幾乎完全沒有涉及。譬如他一直羨慕和渴望能有自己的仙劍,天冊裏隻說功法大成後按訣馭仙劍如使臂指,卻隻字未提怎麽煉仙劍、怎麽用仙劍。

陶勳多少有些失望,不能使仙劍、仙術,空有仙力、仙體又有多大的用處?要是遇上個使仙劍的劍仙,他到底該打還是該逃?

現在的陶勳真有點無所適從,日子才剛剛過去半個月,如果回翰林院太早,天下還沒有哪個染傷寒的人隻花半個月就痊愈的;回家也稍早了些,出門前跟家裏人講過要出差一兩個月。

他想想,決定進山轉一轉,然後到襄山鄰近的府縣轉一轉,說不定還能如話本、傳說故事裏那樣做下萬古流傳的神仙故事。越想越得意,進洞時穿的那身衣服早燒成灰燼半點也沒留下,他換上隨身攜帶的換洗衣服,收起布陣的玉簡等物順利出關。

半個月沒洗澡,可能是因為修煉的緣故,身上有點癢、有點異味,故而他出洞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山裏尋一處山澗、溪流好好洗洗。

經過修煉之後,陶勳的各種感官進一步得到加強,方圓一兩百丈內的任何動靜立即感應得到,所有的生物都宛似曆曆在目;他奔跑時即便不運輕功心法也能比以前催動全部內力快上數倍,如果按輕功心法調動太元仙力用於奔跑,在他感覺感應範圍之內瞬間就可到達。

憑著靈敏異常的感官,他很快找到一處山泉形成的小塘,足有半畝大小,水質清澈無比,水麵在春寒料峭中騰起層層水汽。

陶勳脫去衣服跳進塘裏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塘裏水溫雖低,他並不覺得冷,身體反倒象個火爐一般,將一塘的泉水燒得熱氣騰騰。他照著鏡子般的水麵束頭發時,一時興起,運起仙功法訣,居然有新的發現,隻要意念一動,容貌、身高、體膚可以隨意改變,比任何易容術都要方便、安全得多,仙家變幻化形的法術大約隻不過如此罷。

陶勳一時高興,將自己變成上司、同僚的模樣,神貌酷肖,就是聲音差一點點。接下來他試著變成動物、石頭、樹木等等,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想要變成除人之外的物體純粹是異想天開。

無意間發現這個秘技,他改變主意決定回京城,他自從去年進京以來一進忙於應考、應酬,還沒有認認真真、無拘無束地逛京城。

從襄山下來陶勳一路飛奔,他心中得意,一部在修仙道的人看來一無是處的天冊輕易地被他煉成功,原來修煉成仙體後世界在眼中也變得那麽不同。樹木的影子在他身邊快速地掠過,白皚皚的雪地上沒有留下絲毫的印跡,如果沒有陽光將他的影子倒映在雪地上他不禁要懷疑自己是否真實的存在。

陶勳的好心情在走出十裏地後嘎然而止,在他的感知範圍內突然出現一個快速接近的物體,他略一凝神,一個模糊的人影映在他的腦中。他警覺起來,天寒地凍的時節極少有人單獨在野外走動,而且從對方的速度來看絕對不比他慢,看情形可能是個修道的人,現在的他空有一身仙力,絲毫不懂如何應用,如果對方來意不善可就麻煩了。他停住腳步,對方迅速靠近,眨眼間就來到麵前。

來人身穿黑色棉布道袍略顯臃腫,六十多歲模樣,慈眉善目、鶴發童顏,很有幾分出塵脫俗的風采。

陶勳施禮問道:“仙長,不知您跟著學生有何見教呢?”

那人明顯一愣:“學生?你是個讀書人?”

陶勳也一愣,剛才一緊張將十幾年來的習慣也給帶出來,他下山之前將容貌變成三十幾歲模樣,身上卻沒穿儒服,而是商鋪商人身上常見的便服,又挎著個包袱,一副十足的行商模樣。想了想,答道:“學生丁原,的確是秀才出身。不知仙長如何稱呼、有何指教?”

“貧道道號乾亓。剛才在山裏行走的時候感應到道友的神識,一時好奇就過來看看。不知道道友為何將神識敞開而不收束隱跡呢?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陶勳大奇:“神識也能收束隱跡嗎?”

這一下輪到乾亓驚訝:“道友難道不知道嗎?我輩中人如非遇到急事,平時行走於凡間都收束自己的神識,以免白白耗掉仙力。”

“唔……我還沒學怎麽收束。”陶勳有點不好意思,與此同時有種異樣的感覺一閃而過,很明顯對方在用神識探測他。

“貧道觀道友的道行很奇特呀,仙力醇厚精深、沛然浩**,應當出自名門,尊師怎麽連最基本的收束之法也沒教你呢?”

“學生閉關之前他便有事出外,所以沒來得及教我。”陶勳扯了個謊。

“哦,休怪貧道多嘴,令師也夠粗心的,連最基本的東西也沒教你,你如此放任神識四溢、浪費仙力不說,要是讓別人誤會你有意挑釁而引起麻煩可就不值了。”乾亓委婉地提醒他。

“學生不才,敢請道長指點迷津,不知可否。”陶勳聽他說得嚴重,從自身的安全角度出發,連忙求教。不過他也知道無論凡間武林還是仙道各派,門派觀念最嚴,各自秘技自珍,所以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嗬嗬,按說你是有明師指點的人,怎麽也輪不到貧道來越俎代庖,不過神識收束之法在仙道界最普通不過,有一套各派通用的法門,教給你也不算逾越。”乾亓給了他一個意外的答複。

陶勳自然喜不自禁,仔細聽乾亓講授神識收束的方法。小法門確實很簡單,他一學就會,施展之後除開不能再感覺到感應範圍之內的物體樣貌,其他各種感官的靈敏度絲毫沒有下降,而且這種法門很簡單,收發隨心。

學會後,陶勳向乾亓再三拜謝,老道也沒客氣,笑嗬嗬地受下來。

乾亓等陶勳拜謝完了,問道:“丁小友,敢問台駕師門是哪派?”

“這……學生也不知道師門是哪派,請道長見諒。”陶勳不敢輕易露底。

乾亓見陶勳語焉不詳,以為他師門有禁忌,如今仙道界年輕一代子弟當中自隱師門的現象並不少見,便道:“丁小友既然不方便,老道也不勉強。剛才聽你的話中意思好象剛剛出關,可我觀你的道行卻渾然不似剛剛出關的模樣,你身上的仙力也跟我輩中人稍稍有別,不知你所練的功法為何,是否方便賜告呢?”

陶勳剛才受他傳收束法門之恩,又中他隻問功法的名字,不好意思拒絕,老老實實地答道:“學生修煉的功法源自一本叫做《洞元太清奉道天冊》的奇書。”

乾亓擺手笑道:“貧道不才,兩百多年前聆恩師講授仙法之初也曾經聽他老人家提到過這部《洞元太清奉道天冊》,仙道界幾千多年來一直斥其為偽經。小友不要拿貧道尋開心。”

“道長見責,學生惶恐不已。學生被師父收錄門下時間不長,知道的事情不多,師父是這麽說的,學生也就這麽記著,實在不敢有所懷疑。”

乾亓聽陶勳的話中隱隱有不快之意,以為他的師門有所忌諱,便沒有再問下去,將話題轉開:“小友出關,練出一身功夫,此事可喜可賀,更難得你我有緣,貧道有意為東請你到束鹿縣喝兩盅村醪慶賀慶賀,可否賞個薄麵呢?”

陶勳趕忙道:“學生蒙道長傳授之恩,該當設酒饌以犒,豈敢讓道長作東,這個東道學生做定了,請道長不要推辭才好。”

“哈哈,那貧道可就卻之不恭了。對了,貧道俗家也姓丁,跟你是本家,小友你家住何處,說不定咱們之間還有點淵源呢?”

“學生祖籍在潭州,已經有些年沒回去了。”陶勳含糊其詞地回答。

“哦,貧道老家在南昌,隔得也不是很遠,也許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吧。”乾亓好象對此很有興趣。

陶勳不想亂攀親戚:“學生原不姓丁,因舅父無子,過繼膝下,改宗丁姓。”

兩人邊走邊說,如流光掠影一般往北飛馳而去。

束鹿縣在襄山以北,離順天府治兩百裏,這裏離京城近,近水樓台先得月,頗得京城諸項政策便利的餘澤,再加上物阜民豐,因此倒也算繁華熱鬧。

不過,此時正月尚未過完,城裏大小酒店都還沒有開張,陶勳跟乾亓進城後隻找到一個茶館,裏麵坐的客人不多,隻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坐在一起邊喝茶邊聊天。

陶勳讓店家上壺酒,斟滿一杯後恭恭敬敬地給乾亓敬了一杯,感謝他的傳授之恩。

乾亓喝完後高興地道:“小丁,我平生閱人無數,傳授一些小功夫的事做過不少,象你這樣禮數周全又是真心誠意的隻此一例,其他的人莫不有所覬覦。令師能**出你這樣出色的弟子,真是讓老道士佩服不已。可惜老道士我就沒他那樣的福氣了……唉!”說罷神情頗為感懷。

“道長切莫如此說,人的際遇各各不同,現在沒有的並不代表以後沒有。其實學生雖然蒙恩師授功,倒未曾正式行過拜師禮哩。”陶勳聽對方話裏頗有收納的意思不免心動,話語之間也便留下餘地。

“小丁,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更何況令師對你有授功之恩,拜沒拜師都不要緊。我輩中人其實跟世間一樣,門戶之內最重長幼、尊卑之義;門戶之間最重師門、惕守,未經師門同意,不得學習別門技藝,這一點你可要謹記。”

陶勳臉一紅,揖道:“道長教訓得是,學生謹記於心。”

乾亓接著說道:“不過嘛,也有例外的。象我這樣無門無派的散仙,隻要不觸犯其他門派的規矩,學什麽、教什麽都沒什麽禁忌。”

陶勳又看到希望,試探著問道:“學生的師父行蹤不定,至今連名諱都未予賜告,再沒講過屬於哪個門派,不知道這樣子算不算散修?”

乾亓撫須沉思了一會才道:“看樣子有點兒象,不過也不能確定,尊師長得什麽模樣,你且道來,看看老道士是不是認識。”

陶勳哪裏有過師父,隻好瞎編:“學生也隻見過恩師一麵,他臉上好象總有雲霧籠罩,看不真切。”

“唔,尊師可是高人呀。會這一手的據我所知不下三、四十家,正道、邪道、散仙當中都有,的確不好下結論。”乾亓一邊說一邊扳著指頭細數。

陶勳覺得很不好意思,畢竟乾亓對他有傳授之恩,而他一直以假話敷衍。

乾亓見他神情有異,以為他心情失落,勸道:“小丁,你不要失望,下回遇見你師父的時候問清楚不就行了。路上聽你說尊師隻授了功而沒有傳術法給你,這樣嚴格算起來他對你也隻有半師之恩。其實象你這樣的情況,如果擅自求學別門的技藝肯定不行,有一種情況既可學到術法,又不至於違犯師門嚴法。”

“請道長指點。”陶勳聽到有轉機,趕忙求教。

“不依附於任何門派的散仙世間為數不少,很多人道行高深,千萬年來得道飛升的數不勝數,其中象我這樣終生未收一徒的也不在少數,往往他們在飛升之前會將畢生所學留下來,如果你有幸得到這樣的秘笈,對師門乃大功一件,就算你學了上麵的仙術,師門也不會責備於你的。”

陶勳聞言後大喜過望,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乾亓適時地給他潑瓢冷水:“你先別高興,前輩散仙留下來的秘笈同樣也是各門各派各散仙搜集的目標,僧多粥少,一貨難求呀。能不能碰上可要看你的運氣了。”

陶勳雖略略有點失望,卻沒有泄氣,連天冊這樣被認為不可能練成的仙道功法他都能修煉成功,不能不說他運氣好,以後日子還長,說不定哪天就能遇上。

這時,乾亓的語氣又一轉:“不過,算你小子運氣好,老道士恰好知道京城附近有一處前輩散仙飛升的隱秘洞府,我花了不少功夫尋找,終於有了眉目。”

“那學生可要恭賀道長了。”陶勳心念轉動,感到自己的運氣已經到來。

果然,乾亓接著道:“還早著呢,真正找到了才能算數。我一生未曾收徒,一直引為憾事。今天遇到你,覺得跟你緣份非淺,也動了收徒的心思。這樣吧,你助我取到秘笈,我讓你抄錄一份,這樣你也就算我半個徒弟,又不至於令你觸犯師門禁忌,兩全其美,你看如何?”

陶勳自然巴不得如此,起身當場要行拜師禮。

乾亓一把將他攔住:“不可,不可,如果你拜下去,不但犯了貴師門的禁忌,傳出去,老道士的名聲也要臭了,你隻需心裏記著就足矣,繁文縟節就免了吧。”

陶勳見他說得懇切,隻好揖了三揖,全當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