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隊伍領隊的是名百戶,他狠狠地咒罵了幾句,大聲命令:“快給囚車蓋上塊油布,全隊加快速度到前麵尋個地方避雨。”

一隊人馬催趕馬車行進不數裏,空中零星有雨滴墜下,烏雲越壓越低直壓到地麵,眾人走進淡淡的霧氣裏,接著雨滴如黃豆大般密集地砸下來,轉眼將一行人淋了個透濕。

霧氣加上密集的雨滴,人的視線隻能看到很近的距離,好在遠處似乎有燈光了,領頭百戶大聲命令:“快跑起來,前麵半裏好象有燈光。”

一行人跑了沒幾步,燈光已然出現在眼前,原來是個破敗的廟宇,山門早已傾圯,正殿倒也還周正,裏麵已經有幾個少年在內避雨,殿中生著一堆火。

欽衛所的紛紛躲進廟宇正殿,囚車裏的犯人也被扶進來。一名欽衛一邊進殿一邊對旁邊的同伴道:“老劉,怪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麽就下這麽大雨了?西京這地夏天下這麽大暴雨可不多見。”

同伴道:“有什麽奇怪的,六月天,娃兒臉,說變就變。這麽大雨隻是少見,又不是沒見過。倒是方才雨中明明見到此廟還在半裏外,怎麽跑了沒幾步就到眼前了呢?莫非雨大眼花了?”

殿內先進來躲雨那些人已被欽衛們趕到旁邊一個角落,他們中有人“噗哧”笑出聲來,兩個少年人捂著嘴、指著另外一個少年笑得直打跌,被笑的少年滿腦門尷尬模樣,他旁邊一個清秀的少年則憋著笑仔細地觀察著麵前的一堆黃沙。

後進來的欽衛沒人注意殿角的人,各自脫下淋濕的衣物光著膀子生火烤衣。囚犯被扶進殿中,頭發、胡須散亂,十分狼狽,兩名押解他的欽衛將他帶到一小堆火盆旁邊夾著他坐下,各自烘烤衣物。

囚犯須發皆白,是個上了點年紀的老人,此時不免有些犯困,坐下後濕衣沾在身上一身發寒,不由得腦袋發昏沉沉睡去。

過了一會兒,囚犯恍惚間似乎聽見琴聲,悠悠醒過來,外麵仍舊大雨傾盆,殿內的欽衛都伏在地上呼呼大睡,先前進來躲雨的幾個少年沒見蹤影。

琴聲悠揚,囚犯聽出奏的是《漢宮秋月曲》,荒僻之地難得有人奏此雅樂,他心中微訝,忍不住起身慢慢踱到殿後,從後門走過去驚訝地發現後麵居然有更宏大的宮室建築。

他循琴聲沿右側回廊穿過右側一道月門,裏麵是個大花園,花草掩映處有一座頗大的八角亭,此間的回廊繞了個圈通向那邊。

囚犯緩緩沿回廊走過去,繞過花草假石,眼前豁然開朗,隻見三十步外是座三丈多寬的八角亭,亭外是個巨大的水池,滿池荷花在雨霧中搖曳多姿,亭中七人背對而立,其中一名少女獨坐撫琴,其餘六人立於旁。

“箏”的一聲,琴聲忽然斷了。

有人高聲說道:“是白大人來了嗎?快請進來敘話。”

囚犯心中訝異,又有好奇,加快腳步走過去。

他到了亭前,見內中諸人已經轉過身相迎,領頭者是個青年,旁邊貴婦清麗絕倫,旁邊一個中年漢子侍立,兩對少年男女笑嗬嗬地看著他。

為道的青年長揖一禮:“學生見過西京留守白霽白大人。”

“咳,如今老夫是戴罪之身,幸勿以大人相稱。”白霽還禮道:“請恕老夫眼拙,未敢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主人自是陶勳變化形貌而成,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呤詠道:

書生不憚佩吳鉤,更靖西疆五十州。

怒馬飛弓穿虜陣,血衣寶劍斬番酋。

諸羌震怖胡蹤杳,大漠戡平賊焰休。

射盡天狼封胥事,人間複得冠軍侯。

“這,這是去年潭州知府陶道緣與老夫書信酬唱之作,先生如何知道?”

“嗬嗬,學生與道緣兄是至交,朋友之友人亦是朋友,大人快請進來。”

白霽見對方不肯透露姓名,不好再追問,抬步邁進水亭。一步踏進水亭,隻覺一股溫暖薰風吹過來,一身濕透的衣服頓時幹透,接著涼風習習,吹在身上好不舒服。

亭中原來已經有了五套桌椅,桌上擺放了幾樣精致的茶、酒、糕點,他被請到上座,主人夫婦一座,其餘人陪座,亭中一名娟秀的少女正在換香續弦調琴,很快香飄嫋嫋、琴聲脈脈,此情此景如在夢中。

“學生夫婦和弟子前幾年路過西京的時候承蒙大人照顧過,一直未得機會回報,不意今日竟能於路上偶遇,因此略備清茶淡酒相待,請大人品鑒。”

白霽好茶,端杯呡一口,從舌尖香到舌根,齒頰間香氣盈鼓,一股先微苦後甜潤的味道充溢唇齒,沁入心脾,暖流直入五髒六腑,渾身上下無一處不舒泰。他不由得大讚好茶。

“酒亦是好酒,大人請滿飲此杯。”陶勳端杯勸酒。

白霽端杯,酒香入鼻後他當即叫了聲好,一口而幹後雙目微閉麵露微笑腦袋輕輕搖晃,顯是已陶醉於美酒當中。過了一會他睜開眼大笑道:“此酒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嚐。老夫生平能得飲此美酒,終生無憾矣。”

陶勳微微一笑,和丁柔、諸弟子一起頻頻向白霽勸茶、勸酒。

白霽幾杯下肚漸露醺態,座上酒好、茶好、曲好,糕點也是極品美味,食後餓疲之態盡去,失掉的精氣神全都回到身上。

“上次見到大人的情景恍在眼前,為何今日再見時大人落魄至此?”

白霽將杯中美酒飲盡,苦笑道:“說來還與先生方才所念的詩作所述之事有點關係。前年,北戎扶植西羌某部土司作亂,老夫迅速調集邊軍將其剿滅,傳首京都,聖上下旨嘉獎。”

“學生知道此事,先前此詩便是嶽城寫與大人的賀作。”

“然則去年冬,有羌部入朝者在朝堂上稱,被剿滅之部土司私製帝冕、龍袍,並請巧匠以黃金千斤製作龍座一座,上飾以西海夜明珠數鬥,暗室之內光華照如白晝。朝廷行文索要,其實老夫剿滅叛亂前也曾聽起這樣的傳聞,但打破其地後繳獲中並未有這些東西,教老夫如何能拿得出來?於是聖上下詔將老夫革職,並遣欽衛緹騎提解進京,下詔獄。”

“原來如此,僅憑羌奴空口之言竟然輕易將功勳卓著、勞苦功高的一方大員逮捕下獄,這必定是裴賊做的好事!”陶勳怒道:“此賊是在報複大人同他於數年前九邊軍鎮巨案中結下的怨仇。”

陶勳自去年起已將太平門完全交給分身,自己對凡間的事基本上不管不問,所以還不知道白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下詔獄的消息。

白霽有些激動地站起來:“可惜天子被裴賊蒙蔽。老夫此番戴罪進京,若得幸見天顏,誓屍諫陛下,以期除奸黨、清吏治、勵精圖治,中興皇皇天朝。”

丁柔勸道:“大人切勿如此,裴賊氣數未盡,大人卻仍有東山再起的一天,應當留有用之軀為社稷謀利才對啊。”

“自古忠臣不怕死,老夫以前便是怕死,不敢與裴賊相抗,才終致賊焰滔天,自身亦不免身陷囹圄。今番反是想透徹了,朝堂上缺的正是龍逢、比幹之輩,老夫願以身效之。”

陶勳見他情緒過於激動,怕他思路鑽死胡同,遂暗中施展個清心咒讓他平靜下來,悄悄地問丁柔:“你看他命程如何?”

“牢獄之災有數年,獄中變數極大,有三道生死大劫,隻要他不在牢中被瘐斃,將來還可複出為相,或許能成為嶽城在朝堂的奧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