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宮,勤政殿。

“嶽城,朕已經摒退左右,還將起居官遣走,今日與你不論君臣,隻論朋友之交,奈何還是支支吾吾不肯暢所欲言?”

“臣不敢僭越,公事應當在朝堂上討論,君臣之間更無私誼。”

“咳,得了吧,你呀年紀越長膽子越小,想當年在池屏你殺伐果決斷何其英武有擔代,我被你管得死死的,心裏既有不忿也是衷心地願意服你管。”瑞聖帝為了拉近關係連自稱都由“朕”改為了“我”,他拍著陶勳的肩膀道:“可這也不能怪誰,先帝登基以後還有過天下人鹹稱聖明的三年太平日子,可我坐上這個位置第二年開始天下就災變不絕,不是這是山崩,就是那裏地裂,秋冬季節居然漲洪水、春夏季節反倒鬧幹旱,一會兒從城鎮到鄉村到處起天火,一會兒春播秋收時落冰雹,時不時還有石頭自天而降砸得房屋毀壞、人畜喪命,好似幾百年的天災全都給我趕上了。

自古凡有天災就是做帝王的失德,我自問也還兢兢業業並無失德之處,做臣子的講一個主憂臣辱,於是替我背黑鍋上表自陳施政不當幹惹天怒,白霽幹了兩年首輔引咎辭職,你到今天也已兩度罷相,現在身上還背著一大堆子罵名,天下讀書人將對我的怒火全發到你身上。唉,你說說,我怎麽就那麽倒黴呢?”

“陛下勤政愛民,是位好君王,天災頻仍隻是天象異常。天象不可能一直不正常下去,總有一天恢複正常,陛下不要過分擔心。”

“這個我也知道,從瑞聖二年開始鬧天災,到現在瑞聖九年,天下已經倒黴了八年,換成別的朝代、別的君王手下那還不早就人禍迭起、兵災肆虐,借著這些由頭扯旗造反的不知道會有多少,因為天災人禍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人不知會有多少,可這八年來天災鬧騰得再厲害,朝政是穩的,公私倉稟豐實,百姓生活在溫飽以上小康以下,這些全都是你的功勞。

我是看在眼裏的,不過坊間的傳言卻對你不利,將你描述成古往今來第一個大奸臣、大惡賊,百姓當中想要生食你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是知道原因何在的,因為天下的讀書人都在造你的謠,都在百姓麵前說你的壞話,因為你倡導重工重商大違聖人的教誨,他們就視你為眼中刺、肉中釘。”

“臣自問心無愧。”

“你問心無愧,眾口爍金!”瑞聖帝恨恨地道:“先帝也是吃足了這幫讀書人的虧,隻不過貶竄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五大輔政大臣,一下子從聖主明君變成荒庸無道的皇帝,他們胸中實無策,嘴筆卻勝刀兵,所以我看史書時很理解那位焚書坑儒的始皇帝,這幫酸儒個個該殺。”

“呃,陛下此見頗有些偏拗。”

“嗬嗬,你不算,你同他們不一樣,不然全天下的酸儒不會攻擊你。”瑞聖帝笑道:“要不我替你大殺酸儒解氣吧,明天早朝就下旨,要求百姓檢舉揭發,凡是說過你壞話的書生統統械送官府不問輕重一律坑殺,儒家典籍統統燒毀。”

“陛下此舉萬萬不可,會置臣於萬劫不複的地步,永世背負罵名。”

“哈,等將儒生殺掉大半,我下道罪己詔說是因為受你的蒙蔽才做下那樣的惡事,這叫做落井下石,嘿嘿,誰讓你不肯同我說真心話來著。”

陶勳哭笑不得:“陛下已經是四十幾歲的人了,怎麽還胡鬧呢。您到底想要微臣說什麽呢?”

“哈哈,終於改主意了是吧。”瑞聖帝大為得意地道:“我就是想問你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那該死的天災最快什麽時候能停?”

“上天體恤百姓,應該不會長久,具體的時辰臣實在是不知道。”

“算了算了,我早知道你不肯痛快地回答這個問題。”瑞聖帝一點沒有失望的模樣,故意板著臉道:“不過第二個問題不準你再說不知道,不然我真的要下旨焚書坑儒的。”

“嗬嗬,那您問吧。”陶勳忍不住也笑了,有種時空穿插的錯覺,依稀看到那個在兗州見到的十六歲的少年。

“我在潛邸在皇宮已經將史書讀過幾遍,我看出來問題,從武帝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時起至今儒學都是帝王治天下之本,可是你看看,夏有天下四百年,商有天下六百年,周有天下八百年,自秦以下曆代享國最長者不到三百年,不尊儒術的三代比尊儒術的朝代久得多。再看瑞聖二年以來災變頻繁,天下因為你的施政得當一直保持穩定,而儒生反而群起攻擊你。我算是看出來了,以後真的要靠儒生們治天下,本朝國祚隻怕不會太久。我要問的就是,你有什麽法子讓我的江山真正千秋萬代地傳下去,哪怕是傳上九百年成為史上第一久的朝代也行。”

“這個問題太大,臣恐怕回答不了。”

“剛說了不準說不知道的,不然我真翻臉啊。”瑞聖帝先惡狠狠地威脅,接著放軟語氣道:“嶽城,你我相交幾十年,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古往今來君臣相得能夠善始善終且得美名傳頌的鮮見,你我之間前麵能辦到,想要得美名千古傳頌照眼下你的名聲看隻怕很懸,所以你一定要真心誠意地輔佐我做出一番大事業,讓滿天下人都閉嘴,更讓我的後來人都記得你的好處感激你。”

陶勳被他說得有點動心,沉默良久忽然喚了一聲:“祥之兄。”

瑞聖帝一下子眉開眼笑:“哈哈,太好了,嶽城終於拿我當兄弟而不是當外人。這殿中隻有你我,說的話出於你口入於我耳再無第三人知道,有過池屏共患難的經曆之後我就知道,我要想真正做出一番前不見古人的大事業,就得靠你替我掌舵,所以你隻管暢所欲言,不要有任何顧忌。”

“祥之兄看得起我,我可就真說了。”陶勳也不再矯情,道:“其實你提的問題我思考了很久,的確有一點點心得,今天講出來同你共同探討一二。”

“你等等。”瑞聖帝從椅後摸出紙筆:“民間言‘好記心不如爛筆頭’,待我記下要點朝夕揣摩,而且字是我寫的,就算以後遇不測時便賴不到你頭上。”

陶勳微微一笑,自顧自地道:“要想找到長治久安、國祚久長的方法就得找到朝代更替的真正原因,避免犯同樣的錯誤。”

“不錯,我的思路同你一樣,不過我看來看去跳不出前人的窠臼,你一定有新鮮的觀點,快快說給我聽。”

“我覺得朝代更替大致上因為三種原因造成。第一種,君弱臣強,如三代時的諸候和諸候國中的士大夫,漢魏時的士族高門大閥,他們勢力強大到壓倒君主的力量時就會改朝換代,例如三代更替、三家分晉、魏晉南北朝的更替。第二種,外敵入侵,主要是北方遊牧民族的進攻,例如西周亡於犬戎、西晉亡於匈奴等等。第三種,農民造反,秦、漢之亡實肇於農民造反,本朝太祖……”

“沒事,天下人都知道,我那位曾曾祖父太祖皇帝他就是個放牛娃出身。”瑞聖帝見陶勳說話支吾便痛快地替他講出來:“你接著說。”

“第一種原因,自隋唐朝後高門大閥衰落,已經不再為害。第二種原因值得多分析幾句。天朝的北方是大草原和大沙漠,自古以來來自草原的遊牧民族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心腹之患,我觀史書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每當中原王朝強盛的時候,遊牧民族就臣服於中原王朝,當中原王朝衰落的時候,遊牧民族就強盛到能夠滅亡中原王朝,你有沒有看出點什麽?”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就是說問題不是出在遊牧民族如何強大上,而是中原王朝自己身上,隻要我們能夠一直保持興盛,他們就不可能攻進來。不過如何才能保持國力強盛不衰落,不正是我要你回答的問題麽。”

“嗬嗬,且不急,先繼續分析遊牧民族吧。”陶勳不急不慢地道:“北方草原廣袤無邊,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以牧馬打獵劫掠為生,所以他們天生就是一隻強大的騎軍。天朝的北部疆域以平原為主,百姓的生產以農業為主,因不能將耕地變為草地放牧馬匹,天朝一直缺少馬匹,故天朝的軍隊以步軍為主,而在平原上騎軍對步軍有壓倒性的優勢,這種戰略態勢是由地理和生產方式所決定,所以遊牧民族的戰鬥力長期保持穩定,中原王朝的軍隊戰鬥力則起伏很大。大體上總是王朝初建時期能夠壓服草原上的遊牧民族,建國數十年後對他們隻能以守為主,到末代時連守都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