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聖帝猛拍大腿:“說得太對了,太祖、太宗手上打得北戎望風而逃,可是四代以後咱們對北戎就隻能采取守勢,九邊軍鎮現在同北戎交鋒僅稍占上風,這還是因為我們主守有城池可依托,若是野戰便處下風。可是照衛所製度敗壞的速度,不出百年九邊軍鎮也得徹底爛掉,吾恐北戎鐵蹄又將踐踏中原大地。”

“王朝初建時之所以對草原遊牧民族占據上風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本身就是由遊牧民族入主中土建立的王朝,彼時他們仍然未脫遊牧民族的習氣,也不缺馬匹,依托中原土地上提供的強大的糧草補給,能夠牢牢地壓製住那些未開化的遊牧部落,但是當這些王朝為了穩定統治不得不加速漢化由遊牧轉為農耕後,戰略上的優勢也隨之喪失,再不能壓製他們。”

“第二種,王朝開創時軍隊是百戰之兵,武將久經戰陣,加之中原工匠能夠製造出克製騎軍的兵器,所以能夠驅逐韃虜。”

“嗯,本朝屬於你說的第二種。每個朝代多隻有開國不久時能夠威風一陣,爾後因崇文抑武的緣故民漸失尚武之風變得文弱不堪,兵器在庫房裏生鏽,武將不懂得打仗,本來是虎豹,最後變成綿羊。哼,說什麽國雖大好戰必亡,他們怎麽不提忘戰必危!”瑞聖帝沒好氣地嘟囔,一揮手:“不扯遠了。我記得漢武時依靠強弩以步軍擊敗騎軍,本朝是以火器。”

“戰國時匈奴騎兵寇邊,中原諸國皆不能敵,後來前有武靈王學胡服騎射,後有強秦製造強弩。彼時戰馬都沒有馬蹬,騎軍作戰手須緊抓馬韁,到達目的地後下馬作戰,步軍強弩能夠及遠,騎軍不能靠近,故步軍常能破騎軍。然自漢末後馬蹬大行,遊牧民族可於馬上騎射,其弓借馬力後射程和穿透力反勝於弩,步軍失去優勢再落下風。本朝的火器的確是擊敗韃虜的利器,可惜仍不能及遠、穿透力不強、發射速度慢,弱點不少,韃虜弓馬精熟,當他們找到克製火器的方法時我朝步軍恐怕又不是他們的對手了。”

“你有什麽法子?”

“我的家裏人經商,常同西洋番人打交道,頗聞他們的故事。聽說大海之西極遠之地有大陸,地域略大於中原,上有小國百餘,其大國地不過天朝幾府之大、民亦不如天朝一府之數,然其國卻在海外控製大片的土地,拿南洋的天朝藩國來說,有一西番國遣兩千餘人就控製一座三十萬人的大城市。”

“什麽,你說他們兩千人就控製住三十萬人?他們怎麽辦到的?”

“西洋番人十分大膽而且聰明,深諳合縱連橫之計,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火器犀利能震懾土著。”

“火器,他們也用火器?”

“正是,西洋的火器其實是從中華傳過去的,百年以前太祖以火器驅逐韃虜掃**天下時我軍的火槍二十步內可穿透一層熟牛皮,那時西番的軍隊中僅有極少量的仿製品,十分粗糙,射程和威力不及我們的一半。到五十年前,西番軍隊開始大量增加火器,其火器的製作精良略等同於天朝,可在二十步內穿透兩層熟牛皮。而到十年前西番軍隊中火器數量開始占上風,其威力可在五十步內穿透五層熟牛皮,而且發射速度快,十數息內就可再發,反觀我天朝的軍中火槍卻仍與百年前略同。”

“啪!”瑞聖帝猛地拍桌站起:“不得了,不得了,他們兩千人就敢製禦三十萬人,火器又如此犀利,我恐怕再過百年之後那些番鬼就要拿著能及百步、穿重甲的火器打到天朝來作威作福了。嶽城兄,你不是他們的火器是從我們這兒傳去的嗎,為什麽他們的火器進步得那麽快,而我朝百年間進步卻如此之小?”

“我朝曆來輕賤工技,研製火器等器械被視為‘**巧技’、‘雕蟲末技’,上不得大道,不能得名得利,故此乏人研究,此其一也;製作兵器者工匠也,匠戶為下九流人,地位低下,天朝稍有聰明才智者誰肯做此低下人的事情,此其二;本朝工技藝人挾技自珍、留一手不傳、傳男不傳女的種種陋習使得先進的技術常漸漸失傳,此其三也。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啪!”這次是瑞聖帝跌坐回龍椅,他呆了呆,惡狠狠地道:“嶽城,你想法子向西番買槍拿回來仿製,最好是能招募他們的製槍工匠傳授技藝,槍買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搶,人募不到就綁,總之想方設法要弄到手。我朝若有如此犀利的火器,還怕他北戎騎兵!”

陶勳笑了,這瑞聖帝受他的影響思想上不受束縛,堂堂帝王也肯出這種偷、搶的主意。

“好吧,就算能買到、偷到、搶到、學到,那麽再百年之後,西番又製造出能及兩百步的火槍呢?堂堂天朝,火器是我們發明的,結果反而隻能靠偷師西番才能保持火槍的犀利麽?更何況你百年之後,你的兒子、孫子仍然肯做從西番處偷師學藝的勾當?”

“呃……”瑞聖帝被問倒,他意識到陶勳話中的重點露出沉思之態。

“不斷改進火器的射程和威力以克製遊牧民族騎射的優勢,這是對付他們的有效途徑,但還不夠。騎軍來去如風,一日可行數百裏,若他們打不贏時就逃,乘我不備時來襲擾,終究是天朝的心腹之患,所以我們不能隻被動地挨打,還得主動出擊。大草原遼闊無際,地廣人稀,我天朝卻正好人口眾多、人多地少,可以實行軍屯之策逐步蠶食北地,使他們失去遊牧的草地喪失進攻中原的能力。”

“移民屯邊之策曆代都有實行,可惜效果實在不行,你有何策?”

“以前移民屯邊不行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有兩條,一是後勤供應不上,二是通訊不便。移民過去屯墾短期內不能實現自供自給,須給予大量的補給,這樣一來朝廷和地方的負擔非常重,加上遊牧騎兵不時襲擾屯墾據點,天朝此策往往以被拖垮失敗而告終。又北地廣闊,屯墾點間遠者相隔數千裏,信息互通往往數月,一地有難,待別處得到消息時已是數日乃至數十日後,就算立即發兵支援,路上行軍又須十數日,趕到時被攻之地早已被夷為平地。”

“可不正是麽。”

“但你想過沒有,如果有人能如西番改進火槍一般改進馳道修築技術、改進運輸器具、製造瞬間可將消息傳遞千裏之外的工具、製造不用馬拉人牽也能日行八百的戰車,還有許多類似的技術克製騎軍速度,則屯墾之策未必不能成功。”

“我明白,這些又都是工技的活,天朝的老夫子們修的是仁德不是軍械。”瑞聖帝恨恨地道:“什麽‘遠人不服吾修仁義以來之’,你腦袋裏裝仁義,人家手上拿刀槍,你拿腦袋同人家的刀槍碰碰看誰能勝得了誰,一幫腐儒,不知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個個該殺!”

“北寇的威脅先說到這,接下來說說農民造反的問題。曆代末季總有農民扯旗造反,造成此情況的原因無非兩種,天災和人禍。”

“唔,這個我知道。天災是沒法子的,老天怎樣折騰不管你帝王有德無德,大災之年也不一定會生民變,瑞聖二年以來天災不絕,因你主政推行善政,我的天下沒出大亂子,嶽城兄居功至偉,可見天災再厲害還是能以善政緩解。故真正可慮者唯人禍,遍觀史書,每逢季末總有昏暴之君、奸佞之臣、貪墨之吏以種種匪夷莫思的亂政、苛政橫征暴斂、殘民以逞,鬧得天下事不可收拾,最終改朝換代了事。不過,嶽城兄,我想聽不是夫子們講的那些俗套的東西,如果那些東西管用,怎會有改朝換代的事,所以你要說就說說新鮮見解。”

“還是先分析原因再分析對策吧。”陶勳沒理會瑞聖帝的牢騷,按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你分析得都對,末代景象多是如此,天災人禍並行,又尤其以人禍的危害最大。我做過地方官,你也曾被困在亂民包圍的城市裏,同難民有過許多接觸,應當知道其實我天朝的百姓真的是最能忍耐、最為馴良的一群人,隻要能夠勉強填肚子,任你官府壓榨得再狠他們也不會輕易造反,隻有在實在沒活路的時候才會揭行竿而起。”

“這些我是有親身經曆的。人禍的主要原因在君王、在朝廷、在地方官府身上。昏君、暴君、閹亂、黨爭、貪官、汙吏,是朝廷從上至下都爛掉了,大廈不倒才怪,問題是你有沒有法子防止本朝將來也出現這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