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勳繼續照著自己的思路說道:“自漢以降曆朝莫不標榜以孝治天下,何者?儒學根本在於仁,仁者愛人也,是先從愛自己的父母做起,故世人以為孝於父母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任用這樣的人做官能夠保證朝廷官員的基本道德操守,不至於大批出現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

“正是此意。”

“那麽事實果真如此麽?曆數曆朝曆代大奸大惡之徒,遍查曆代貪官汙吏,其並不以為人至孝便為惡減一分,該貪的貪,該徇私的徇私,該因私惡而誤國的照做不誤,上至朝堂下至地方官吏莫不如是。”

“我們在池屏的時候,你的前任知州張某事親至孝,對百姓卻橫征暴斂、敲骨吸髓、壞事做盡,哪曾有半點慈悲心腸,池屏百姓恨之入骨要不然也不至於追隨白蓮教造反作亂。還有池屏守備千戶胡敬天也有孝名,可惜是純粹的大草包一個。我那年奉旨祭祖微服南下,暗中查訪所經府縣,所見所聞者地方官吏多類於池屏;成婚後就藩做親王,藩地的官員忤逆不孝的鮮見,廉潔奉公的更加鮮見;做皇帝後這九年見多了朝廷大臣的嘴臉,若其孝也是私於親,非親於君父、黎民,朝廷上下真正做到以仁愛之心奉公任事者我一雙手數得過來。”

“祥之兄此見倒是忒悲觀了些。”陶勳笑了笑,道:“朝廷上、地方上的官員裏還是頗有人既孝親也欲照書上的教誨做個清官、好官的,可惜一旦坐到那個位置便身不由己。譬如從朝廷各部堂到地方衙署於公務上都有成規舊例,彼此依托疊床架屋牽一發則動全身,朝廷科舉選拔人才任用為官,他們從小攻讀的限於四書五經等,上任後不懂實務,隻能按照成規舊例辦事,稍有逾矩必定舉步艱難甚至遭到其他人的攻訐,待官做老了越發不敢動這套體係分毫,隻得隨波逐流。

說穿了,就是從朝廷到地方官府都已經形成陋規,你不拿別人會拿,你自己不拿別人反而視你為異類處處排擠你,這還是好的,倘若你自己不拿還要妨礙別人拿別人便視你為寇仇必欲除之才後快。前朝宰相某某一日問案,見某案久懸未決,大怒,召有司訓斥後限其克期審結,次日宰相案頭壓一字箋曰‘錢三萬,請勿問某案’,宰相怒撕之,再申飭有司,次日於案頭複見字箋‘錢五萬,請勿問某案’,再撕之,三飭有司,後日案頭有字箋曰‘錢十萬’,宰相歎曰‘錢十萬已能通神’遂不複過問矣。”

“這是錢能通神的典故。”

“地方上官吏對上要奉承孝敬以搏進身之資,然其錢資何來?朝廷薪俸微薄僅能糊口,人情往來交誼贄敬、家中門麵排場、親威間的資助如何負擔,致仕後身無餘財如何生活?諸如此類原因,於是巧立名目橫征暴斂,貪汙受賄、索賄枉法遂為常態。”

“本朝監察極嚴,用法亦極嚴,可以叫他們嚴查嚴辦,大殺立威。”

“太祖時每年殺掉的貪官數以百計,太祖將他們剝皮揎草置於衙門以儆後來,不過每年因貪墨被殺的官員依舊不見減少多少,祥之可曾思考過為何朝廷科舉選拔的‘仁孝’之徒甘冒殺頭危險對貪腐墮落前赴後繼呢?”

“是啊,為什麽?”

“因為朝廷對權力有監督,然權力本身沒有監督。”

“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應當知道,當年在池屏平亂的時候,如果我要向百姓征收雜稅錢糧隻需立個台麵上說得過去的名目就可以收取,朝廷的監察隻能對朝廷征收的稅賦或者已經征收的錢糧去向作事後追查,並不能阻止官員亂征錢糧,待到查處的時節危害已經產生。何況監察的力量有限,天下大多數貪汙犯法的官員沒有遭到查辦,所以人人皆有僥幸。”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朝廷的官製不能建立在官員的道德操守上,要從王法製度上限製官員做壞事著手。你有沒有具體的辦法?”

“仍舉西洋番國例,西番國百餘數,立國六、七百年者近半。”

“啊,這麽長!”

“嗬,六、七百年在那兒隻算年輕的,多的是立國千年以上者。”

“真長啊,沒想到西洋番鬼治國這麽有本事。”

“他們的治國之能說實話遠不如天朝,但有幾樣的確值得一說。”

“快說快說。”

“西番立國最久者已經一千五百餘年,其立國之策中有個原則婦孺皆知,叫做‘無代表權即不合法’。此國的前身是許多以城市主體的小邦國,後來聯合成大帝國,故此每個小邦國出代表若幹名聚於帝國首都組成議會,代表稱為議員,議員由所屬邦國的百姓投票選出,每四、五年重新選舉一次。帝國凡決定重要事情,特別是征稅,必須由議會的多數議員同意,否則各邦國百姓便認為帝國的決定不合法,是暴政,有權拒絕執行,甚至舉兵反抗暴政。”

“這還了得!”瑞聖帝又坐不住站起來:“君王威信何在且不說,萬一要是有火燒眉毛的急事需要銀子,國庫一時拿不出來,而議會又不同意征錢糧,豈不坐視國家沉淪?”

“的確有這種可能,可以每年預留一批備急錢糧解決。”陶勳無意同他爭論,說道:“祥之有沒有看到這種議會的好處?它固然有可能造成決策效率低下,但也能防止朝廷做出危害天下的錯誤決定,尤其是防止昏君暴君施行暴政。他們的議會製度不光實行於朝堂,地方邦國同樣有議會,譬如每五戶中選一名村議員,其上又有鎮議員、市議員,邦議員,相應各級皆設議會,其權力範圍與帝國議會略同,有的議員是百姓直接選舉,所以能直接代表百姓,有的是由選出來的下級議員選舉出來,叫做間接選舉,也能間接代表百姓,議會控製征稅權,地方官員想要亂征稅費就非常非常困難了。少了官員的橫征暴斂,激起民變的危險不也就大大降低了麽?”

“你如此一講似乎的確有好處,隻是假以時間做皇帝的處處掣肘終成傀儡擺設了吧。”瑞聖帝擺擺手:“你不是說有幾個可借鑒的製度麽,接著說。”

“西番諸國還有一個製度,司法獨立。”

“這是什麽意思?”

“他們的朝廷有大法官,地方有法官,所有的官司全部由法官審理判決,所有的王法皆由法官負責解釋,地方官府不但不得幹涉,有時地方官府的政令傷害百姓的利益,百姓可以到法官那裏告狀,法官判決官府違反王法,那麽政令就要取消,官府要賠償受害百姓的損失,官府長官也要受到處罰。”

“唔,這個倒還不錯,不過仍然有漏洞嘛,如果朝廷修改王法,還不是地方官府最後能贏。”

“他們的王法不由君主製定,也不由朝廷製定,而由議會製定。”

瑞聖帝一下愣住,然後連呼:“厲害,厲害!西番做皇帝的、做官的處處受掣肘,大事皆由代表百姓的議會做決定,朝廷和地方官府施政犯錯激起民變的可能性自然極小,難怪他們的國家能傳承千年以上。”

陶勳喝口茶水,接下來說道:“先不說西番國的事了,繼續說末季人禍。我發現每個朝代末季天下大亂的原因很多,有一個非常之重要,可說舉足輕重。”

“是什麽?”

“土地問題。”

“你說的是土地兼並太厲害吧,前人備述至矣,本朝也有不少製度治理此痼疾,可惜收效甚微。”

“每個在戰亂後建立的新朝,因前朝戰亂生靈塗炭,人口減少,無主土地、荒地大量出現,是人少地多的局麵,因此可以從容分配土地,使天下百姓人人有田有地。我天朝百姓視土地為**,隻要有土地就能安居樂業,於是每個朝代初期往往出現盛世。

然天下安定,沒有戰亂,人口數量增長的速度很快,而鼓勵百姓新開墾荒地的速度遠遠不及,土地沒有大幅增加,反而因買賣、兼並等等原因往少數人手上集中,遂出現地少人多的局麵,這個時候農民可以租佃大戶人家的田地過活,雖然繳租負擔很重,尚能勉強糊口,所以天下仍不至於大亂。

到了後期,由於皇帝昏庸、大臣誤國、地方貪汙不法橫行等人禍,農民負擔大大增加,常一年種地所得十去其九,甚至反欠著東家的租糧,但是就算是這樣他們還是可以賣兒賣女、吃草咽糠地過活下去。

可是,如果此時發生重大的天災,譬如連續數年大旱大澇顆粒無收,又或者發生重大的變故,如北方草原遊牧民族大舉入侵,甚至這兩件事情撞到一起同時發生時便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