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聖帝被問得變色道:“這便是天要亡國了。”

“不是天要亡國,仍是人禍亡國。”陶勳分析道:“自古以來朝廷官員家的田地可以享受減免賦稅的待遇,尤其本朝規定縉紳不當差不納糧。天下土地兼並嚴重,十之八九是被兼並到不當差納糧的人手中,國家可征稅賦的土地、人口逐年減少,在先帝手上已經出現每年征收上來的稅賦呈現逐漸減少的趨勢,從中央到地方的常平諸倉都快見底了。”

“我是幸虧有你有管著天下,你倡行工商,大征工商稅賦,朝廷收入年年看漲,你就是個財神爺。”

“嗬嗬,祥之兄過獎,現在我的壓力也很大,不知道有多少大小官員明裏暗地向我打招呼,要求減免某某商行、商號、店鋪、錢莊、工坊的稅錢,哪一天頂不住了仍得照田賦一般縉紳免征,那時節又要陷入少錢少糧的困境。”

“此誠可慮也。”瑞聖帝才展開的笑容瞬時變苦,著惱地道:“我就知道那些假仁假義的儒生攻擊你沒安好心,原來因你收他們的稅銀、斷他們的財路,這群王八蛋,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欺世盜名、假仁假義、自私自利、枉顧國家,個個該殺!”

“好了,你別打岔,聽我繼續分析完。”陶勳重新將話題拉回來:“當天災、邊禍同時發生的時候,朝廷要用兵、要賑災就要大筆的錢糧,戰事初期尚可想法支應,一旦未能速戰速決變作長期戰爭,國庫空虛無力支給就隻能加征稅賦,可是占田地多數的皇莊、王田、縉紳產業是免征的,這部分增加的稅賦隻好落在普通百姓身上,本來因戰**稅賦的人就減少了許多,如今更少,造成本來尚能勉強過活的百姓也不堪重負,逼得越來越多的人活不下去扯旗造反,於是朝廷又得擴大用兵,沒錢隻得再增加賦稅。如此產出減少、消耗增大形成惡性循環,朝廷失去威信,地方官員更加沒有節製,於是天下人心離散,想不改朝換代也不行。”

“照你這麽一分析,確實是人禍呐。”瑞聖帝直搖頭。

“本朝太祖尚親親之義,大封子弟,皇親遍於天下,不事生產,全由朝廷供養,每當皇子成年封王,就藩時都要賞賜大筆錢財,尤其是大量土地。太祖又規定皇室子弟隻能吃朝廷給的俸祿,不準為官、做生意、務工掙錢養活自己,藩王到地方數代之後,子息繁衍,人丁增多,為了養活子孫後代就得經營置業,尤以置地為主,所用的手段就不論了,其結果是王莊越來越多。”

“這事我就幹過,當了皇帝後仍然在幹,登基九年新添置的皇莊已經有幾萬頃了,我的兒子比你多,以後個個要封王就藩,我打算拿這些皇莊給他們。”瑞聖帝被說得臉色難看,不過倒也坦誠:“經你這麽一分析,我以後不會再幹了,利於一時,害於後世,其實是自己給自己挖墳坑,真到亡國的那天多少田地也都歸了別人,我家的子孫恐怕都要被屠戮殆盡矣。”

“可是我的祥之兄哪,你這番作為的原意是什麽?”

“親親之義唄。”瑞聖帝條件反射似地作答,接著悚然驚惕:“又是鬼扯的仁孝大道在作祟,親於私,害於公。”

“還有一種人禍也不可小覷,就是你的這句‘親於私而害於公’,我朝大多數地方隻知有家長,不知有王法,家法大於王法,私情重於公義。地方上的宗族勢力且不去說,說說朝堂上的黨爭之害。科舉選擇任用的官員都要拜主考的官員為師,當官之後因為這層關係自然而然形成小團體,時間一久、團體一大就形成朋黨,黨爭之害吾不複述,其中不是沒有人不懂得它妨害國家,可天地君親師,你不維護老師、維護朋黨就是不仁不義,於是不得不違心做事。”

“我明白了!”瑞聖帝已經在紙上錄下大堆的記錄,拍著字稿擺出一副奸笑的表情:“嘿嘿,你說的這些,字字句句皆是攻擊聖人之學呀,你這是鼓動我對儒學開刀嘛。你怕做名教的罪人,所以想讓我當出頭鳥。”

“嗬嗬嗬,早在兗州初見和池屏共患難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祥之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可惜生在帝王家,隻能做個無所事事的親王,現在你做了皇帝,有改變天下的決心,又是你一再逼我,我才說真話的。你若不喜,將紙燒掉,以後你我君臣蕭規曹隨繼續做太平君臣,休再管死後洪水滔天。”

“哈哈哈,你別生氣,我就是要你說真話,又怎會光聽不動呢。”瑞聖帝笑嘻嘻地道:“你擺出一大堆問題,總得拿出解決的辦法吧,我可是真的想做番大事業,給身後的子孫留下個千年萬年的基業。”

“真要我講?萬一以後你後悔了要清算我,我該怎麽辦?”

“快講快講,我給你發個毒誓讓你安心。”瑞聖帝說罷真的立了個毒誓。

“嗬嗬,看在你真誠的份上我便真的講了。”陶勳整整衣袍端正坐好,鄭重其事地問道:“你怕不怕身後背罵名?”

“不怕,死了兩眼一閉腿一蹬,別人愛咋咋地。”

“你怕不怕失去權力?”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是欲效法西番國度吧。”瑞聖帝毫不為忤地道:“做皇帝的權力太大負責也大,不是每個人都象太祖、太宗皇帝那樣聰明睿智,也不是每個皇帝都勤政愛民,帝王家出不肖子孫的情況比百姓家要多得多,每逢改朝換代天家帝胄往往被殺個幹淨,我為子孫後代的性命計,隻要能保住他們的性命,保住他們的財產,保住他們的聲譽,就算做個木雕菩薩式的皇帝也行。”

“你有這種決心,你的後代不要埋怨就好。”

“有什麽好埋怨的,有名有利隻管享受還不用管事,唯一擔心的就是萬一別人篡位怎麽辦?”

“天朝也不能照搬西番的製度,我們的國家這麽大,人口這麽多,地域貧富差距驚人,而且外敵又那麽強,隻有保持一個推行政務高效迅速的集權的中央朝廷才能保證天朝強大不被人欺壓、不會分裂。我們可以借鑒他們議會、朝廷、法官三方互相製衡而皇帝居其上不執權的方式,具體的方法須得不斷試驗,俗謂摸著石頭過河是也。隻要能夠形成這種製度,尤其是在議會的牽製下,試問誰能有足夠的聲望將皇帝取而代之?”

“對啊,如果人人都可以做主,誰也不服誰,自然難以篡位。”瑞聖帝高興地催他:“你要變法打算怎麽變?”

“首先要確定立國之策,現在的儒學多尚空論而少實務,漢朝時代的確能夠使帝國強盛,現時卻不適應時事之變化,反阻礙工商業進步發展,國無工不強、無商不富,要想國家富強就必須取消儒學的獨尊地位,重興百家之學。”

“廢除它後以什麽代替?國策乃立國之本,不能真搞百學齊用,會亂套的。”

“以誠信取代仁孝,興百學,首重工商。”

“嗬嗬,你是奸商子弟,難怪對誠信和工商情有獨鍾。”

“真正生意做大的商人是極重誠信的,生意往來必立契約,商人皆嚴格按照契約執行,錢物來往再繁钜也是一絲不苟不出差錯,以誠信治天下,朝廷官府與百姓之間就要有契約精神,就象彼此訂立好契約,朝廷不會亂來,百姓也恪守忠君愛國,以對國家、君主之忠信取代每個人建立於私愛之上的忠君,背信棄義者受到天下人的討伐和唾棄,你認為哪一個更好?”

“我不同你爭辯,我反正是信任你的,你出主意,我照做。”瑞聖帝重新提起筆:“要廢儒學獨尊的地位可大不容易,天下的言論都被儒生們把持著,朝廷上下的官員都是儒家弟子,這幫人的嘴皮子、筆杆子比那殺人的鋼刀還要厲害,鼓動天下輿情、製造亂民生事也是一把好手的。”

“我有一策定可對付儒生扭轉天下。”

“是什麽?”

“科舉!”

“科舉?”

“正是。前朝以詩取士則天下文人莫不作詩,前朝以詞取士則天下文人莫不作詞,程朱之學在前朝本是歪理邪說信奉者寡,本朝科舉隻考此學,於是百年不到理學蔚成顯學。以後朝廷科考不再以理學為唯一考題,將百學逐漸添加進去,不難使儒學地位漸漸喪失。”

瑞聖帝不無擔憂地道:“話雖如此,做起來可不易,現在的百官都是考理學出身,各地官學、私學教授的亦全是理學,你說要改考題他們便如喪考妣,朝廷、地方各職司衙門的位置都由學理學儒士把持,就算勉強推行恐怕也要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