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也是陸昭來救的,隻當時她十五歲,比現在大得多,陸昭沒有一隻手把她提起,而是用力道將馬製服。她記得,那匹馬的嘴角被活生生勒出了一道大口子,鮮血直流。

她還惱陸昭傷了她的馬。

這次卻……

林紈紈急忙把手鬆開。

她從來沒有主動抱過誰,雖說是出於驚嚇,也忍不住有點不好意思,隻幸好年紀小,陸昭不會往那方麵想。

他詢問:“可受傷?”

林紈紈搖頭:“沒有……”

“你的馬是怎麽回事?”陸昭未曾注意到她跟徐筱錦,隻聽到驚呼聲,發現林紈紈那匹馬狂奔出去,情況不對才追出。

“許是突然受到驚嚇。”林紈紈不想告訴陸昭,徐筱錦這件事她要自己處理。

這匹小馬是張少淮選的,他這表弟在澄州出生,馬背上長大,很會相馬,據他觀察,這馬的性子也算溫和穩重,怎麽會因為一點驚嚇就亂跑?陸昭心下疑惑,正待追問,卻聽林紈紈道:“我的馬……它會不會跑不見了?殿下,能否放臣女下來,我要去找找。”

“它跑那麽快,你如何找?”陸昭打算替她去追,卻見張少淮與林嘉言一前一後策馬過來,便拉住韁繩。

“紈紈,你沒事吧!”林嘉言當時就趕來了,隻他的騎術始終不如陸昭,坐騎也差一些。

見到哥哥,林紈紈伸出小手。

林嘉言也覺林紈紈與陸昭共騎一馬不妥,立刻把她抱下馬背。

“哥哥,多虧殿下,我沒有受傷。”

林嘉言心中大石落了地,來之前他答應過祖母要照顧好妹妹,豈料路上安然無恙,被皇上招去說話竟出事了,他剛才不知多擔心,生怕林紈紈騎術不精落馬。

好在是虛驚一場,林嘉言道:“大恩不言謝,殿下今日相救,微臣會銘記在心。”

“談不上大恩,她若出事,孤也得擔責任。”

“是舍妹大意,與殿下無關。”林嘉言當然不會怪在陸昭身上,不過對這位儲君的印象更好了。這少年看著淡漠無情,實則卻有一副熱忱心腸。

林紈紈惦記那匹小馬,指指前麵:“哥哥,去幫我把馬兒找回來吧。”

“我去。”張少淮一揮馬鞭,如箭般飛竄出去。

皇上聽說此事,詢問隨身黃門黃樸。

眾目睽睽之下,徐筱錦揮鞭一事難以隱瞞,黃樸稟告:“徐姑娘險些落馬,似乎是太過驚慌,鞭子不小心抽到林姑娘的馬。”徐姑娘是皇貴妃的堂侄女,林姑娘是首輔之女皇上的吉星,怕是要左右為難。

果然皇上唔一聲道:“沒事就好,你讓隨身太醫去看看林姑娘。”一副和稀泥的態度。

張少淮很快將小馬帶了回來,林紈紈急忙去看它脖頸,發現上麵一道傷痕極其顯眼,有血滲出,已經凝結成珠。

這小馬怎麽說也馱了她許久,林紈紈豈會不心疼,小臉上一片冰霜似的冷。

張少淮拿出金瘡藥給小馬抹上:“過陣子就好了。”他揚眉,“是徐筱錦抽的吧?”

他已經聽說了,林紈紈也不好隱瞞,點一點頭。

不料張少淮竟立刻縱馬朝徐筱錦奔過去,而後一鞭子抽在徐筱錦身側的地上。

泥土被他的鞭子帶起,如雨水紛揚,那馬嚇得前蹄揚起,差點就把徐筱錦給拋下馬。

徐筱錦嚇得大哭。

“下回你再如此,小心我抽你。”張少淮用馬鞭指著徐筱錦罵了一句,揚長而去。

他本也該抽徐筱錦的馬,可馬匹何其無辜!

林紈紈沒想到張少淮有這等勇氣,頓時對他刮目相看。

回來時,就見小姑娘衝著他笑,跟那時一樣甜,張少淮心情愉悅,把馬鞭遞上:“我覺得你不該隻學騎術,你還該學學鞭法,誰欺負你,你就抽她……試試。”

他的馬鞭很沉,不是尋常之物。

林紈紈才拿得瞬息,就感覺手要斷了,急忙還他:“學鞭法是不錯,可我沒這等力氣。”要不是為接近陸昭,她連騎馬也不會那麽頻繁的,始終是閨中女子,受不得這等疲累。

“真沒用。”張少淮不屑,隨即又一笑,“不過有師父我在,沒人敢動你。”

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隻他如今無官無職,憑條鞭子就成了嗎?林紈紈覺得張少淮幼稚,不過心裏卻有些感動。

她眼睛一轉:“師父真好!”

張少淮做事衝動,如果她稱他師父,將來或許能憑此關係規勸他,再者,憑他這份心,也配得一聲師父。

張少淮揚聲大笑,催馬跑到陸昭麵前:“表哥,紈紈叫我師父了!”麵上得意之色一覽無遺。

剛才張少淮做的事,陸昭也有所耳聞。

此前林紈紈沒有告知實情,許是出於忌憚,那是皇貴妃的堂侄女,陸昭為此也沒有責怪張少淮魯莽,隻是“師父”的稱呼,他居然這麽在乎嗎?

陸昭難以理解。

行到瓊林苑附近,因林紈紈要去離宮,便與林嘉言告別。

誰料林嘉言不放心再讓林紈紈單獨一人,與皇上告罪,請求與妹妹同去。

皇上批準。

去得不止他們兄妹倆,還有陸璟,徐筱錦。

在瓊林苑門口,徐筱錦兩隻眼睛通紅,當著陸璟的麵與林紈紈道歉:“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那匹馬也不知怎麽了,不聽話。紈紈你剛才也看到了吧,我是差點摔下來的,所以才沒有拿穩鞭子。早知會嚇到你,我寧願自己受傷。”

十二歲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帶雨。

原本她是真的不想跟徐筱錦計較了,隻想遠離她,往後不再有任何交集,可徐筱錦偏偏要針對她。

林紈紈又不是軟柿子,豈能一再忍耐?反正她也已經得罪陸璟了,林紈紈冷笑一聲:“拿不穩鞭子抽別人馬也算是奇事一樁了,不過你徐筱錦身上慣有奇事的。”

徐筱錦裝作聽不明白的樣子:“紈紈,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我請了你多少次,甚至還將姑姑送我的香囊都給你了,就想你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可你為何要這樣說我?”

“是這樣嗎,你難道不是想我死?”林紈紈一字一頓的道,“那次在泉山,是你推我的吧?”

徐筱錦臉色頓變。

“是我傻,誤以為是太子殿下,難怪你是第一個來扶我的。”林紈紈捏著小拳頭,極為憤怒,“虧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我再不想看見你了!”

那凶手竟然是徐筱錦,林嘉言看向她的目光十分嚴厲:“舍妹說得可是真的?”

“她胡說!”徐筱錦拔高了聲音,仿佛這樣就沒有理虧,“我為何要推她?不是我,怎麽可能,表哥……”情急之下拉住陸璟解釋,“表哥,真的不是我!”

奈何陸璟慣會偽裝,故而對騙人頗有心得,一眼就看出徐筱錦的心虛。

她若理直氣壯,為何這樣失態?

可那是他表妹,陸璟自然要維護,就算不為徐筱錦也得為徐家考慮:“林姑娘若認定是徐姑娘,當時為何沒有指出?時隔兩年,此時提起,恐怕難以服眾吧?”看向林嘉言,“不過今日筱錦險些令林姑娘受傷,錯確實在她,我代她向林修撰,林姑娘道歉,還請林修撰看筱錦年少,饒她一回。待她歸家,我定會告之堂舅,管教好筱錦。”

難怪這二皇子頗受人擁戴,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林嘉言沉聲道:“二殿下既這般承諾,臣便信二殿下一回,不過將來徐姑娘再犯,臣一定會徹查到底。”

陸璟頷首:“自然。”

聽著像是已經被定了罪,徐筱錦叫道:“表哥……”

“閉嘴。”陸璟喝道,又看向林嘉言,“林姑娘受此驚嚇,林修撰不若先帶她去歇息一番吧。”

其實林紈紈的目的也並非是揭露真相,而是叫徐筱錦難過,徹頭徹尾的難過。

別看陸璟自己是個偽君子,可卻不喜歡口腹蜜劍之人,是以前世徐筱錦被查出在馬上動了手腳,陸璟就再也沒有理會過她。徐筱錦手段使盡,一直等到二十歲都不曾嫁人。

原本她是想這二人如此相似,不如湊成一對,可徐筱錦實在是惹到她了,她也不會讓徐筱錦如意!

林紈紈冷冷一笑,跟著哥哥走去苑內。

路上,林嘉言道:“原來你早就懷疑她了,難怪不再往來。”

“可惜我說了也沒人信,哥哥也不信吧?”

“今日觀她所作所為,推你也並非不可能,以後你離她遠一些。”

“嗯。”

見兄妹倆走遠,陸璟馬上就將徐筱錦推開。

徐筱錦訕訕道:“表哥,我不知林姑娘為何冤枉我,我與她無冤無仇,何故推她?她真是……虧我對她真心真意,有什麽好物都先想著送給她,最後她反是倒打一耙。”

陸璟安靜的聽著,想到好幾次,他向林紈紈示好時,徐筱錦就在身邊。

還有母親……

母親也總誇林紈紈,何曾誇過徐筱錦一句?

“就算你推她,我也不覺奇怪。”陸璟淡淡道,“隻你不該做如此蠢事。”

“我沒有!”徐筱錦幾乎是尖叫,著急辯解,“表哥,你不要信她,她在家中任性慣了,誰都要順著她,許是我哪日不小心得罪她,才故意冤枉我!”

林紈紈是任性,可這樣的人反倒率直單純。

她在他麵前,不就沒有掩飾厭惡嗎?

反倒是徐筱錦,因為母親的叮囑,因為徐家,一開始就背負了許多,陸璟道:“你不用解釋,隻是往後做事,三思而行。”

“表哥!”徐筱錦的淚珠在眼眶打轉。

陸璟看著她的目光十分冰冷:“以後不要惹林紈紈。”

真把林紈紈傷到了,整個林家都不會放過徐筱錦,到時候受連累的還不是他跟母妃嗎?

“好好反省下。”陸璟丟下她,轉身而去。

本來表哥就不喜歡她,這回信了林紈紈,以後定然再不會娶她,徐筱錦捂住臉痛哭。

聽說徐筱錦後來就把自己關在苑內不露麵了,林紈紈非常痛快,高高興興與哥哥出來欣賞風景。

遠處,陸璟吩咐黃門準備炙肉。

火堆已經點好了,他察看了一遍要用的香料後,就看見八位禁軍抬著一隻野豬,一隻野鹿走過來。

詢問之下,聽說是陸昭第一個打到的,陸璟暗想,果然如此,他這皇兄從來都不知收斂鋒芒,他若去比試,隻有被壓製的份。

陸璟專心炙肉。

濃鬱的香味瞬時飄滿整個瓊林苑。

前世她也吃過陸璟做得東西,捫心自問,其實他天賦驚人,除了在兵法武功上沒有造詣,別的學什麽像什麽,不然當初她也不至於為他的體貼就接受了。

可惜……

小姑娘站在遠處發呆,陸璟看在眼裏,心想,倘若他此時拿著炙肉去,她一定會拒絕吧?

她一定會用那種眼神看著他。

明明他與她之間無冤無仇……即便他此前確實是為林家而接近林紈紈,但他又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情呢?

陸璟難以理解。

他看著麵前的火堆。

烈火熊熊,不時飛出幾點星子,濺落在腳邊。

看著看著,突然間,火堆裏竟顯出一個身影,那是個頭戴鳳冠的姑娘,姑娘顯見是在洞房,身著正紅色嫁衣,一張臉略施薄粉卻美得驚人。

尤其是她的眸子,在燭火的照耀下,那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是凝集了天地間的光華,比寶石還要璀璨。

隻是,她目中毫無喜悅,唯有痛恨,那麽冷冷的看著他。

就跟此前他修轡頭時一模一樣。

陸璟的心口驀地一痛。

“紈紈……”他下意識開口,可話音剛落,那個身影就消失了,再看火堆,隻是火堆,仿佛剛才所見隻是一場幻覺。

待到午時,皇上與一眾年輕人過來瓊林苑。

果然如陸璟所說,他已經準備好膳食。

皇上心情愉悅,吃著炙鹿肉,誇讚這兒子手藝好,又提及剛才隨行的薑修等人,稱騎射功夫非凡,唯獨沒有提陸昭。

張少淮十分不服氣,正要開口卻被陸昭攔住:“吃你的,別多嘴。”

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張少淮拿肉出氣,吃了幾十串,但忽然想到那都是陸璟所炙,突然之間就有些想吐——這二皇子心思狡詐,知道騎射比不過表哥,竟躲在這裏炙肉討好他父皇老子!

看他又開始灌酒,陸昭哭笑不得。

“我徒兒呢?”張少淮問林嘉言,“怎不見她?”

“不太舒服。”剛才妹妹與他出來散步,待到皇上等人歸來,她竟突然說身子不適沒有胃口,林嘉言也不知怎麽了,隻當是受到驚嚇所致,便打算稍後向皇上請求,先帶妹妹回去看大夫。

“膽子真小,”張少淮搖搖頭,“不過這肉不吃也罷!”

又不是什麽稀奇東西,張少淮心想,他來炙的話,也不比陸璟差。

其實林紈紈隻是不想看到陸璟。

不想吃他做的東西。

不過還真的有點餓,林紈紈摸摸腰間荷包,心想失策了,來的時候竟一點吃食都沒有帶,現在隻能等皇上吃完,回家再說。

林紈紈無奈歎口氣,歪在椅子上發呆。

外麵忽然傳來敲門聲。

林紈紈問:“誰?”

“林姑娘,太子殿下命奴婢拿些清粥來,不知姑娘可想吃幾口?”

林紈紈驚訝的上前開門。

瓊林苑當然有廚子,隻廚藝不比宮裏的禦廚,待在苑內隻為喂飽此地的宮女黃門,以保證離宮整潔幹淨。如果皇上來此散心,自會帶廚藝精湛的廚子隨行。

廚子便自己煮了些清粥,巧得是,正好太子殿下要清淡的吃食送給這位林姑娘。

宮女小心翼翼道:“姑娘若不喜歡,可叫廚子重做。”

餓的時候吃什麽都香,林紈紈捧著清粥:“不必,有得吃就行。”她嚐了一口,還算可以,就是味道很淡。

宮女要走時,林紈紈問:“真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是,”宮女微微一笑,“殿下很關心林姑娘呢。”

是啊,出乎意料。

陸昭竟然這麽細心,比哥哥還……

不過哥哥沒有來過瓊林苑,再說就算來過,他也沒有權利差使苑內的廚子。

林紈紈將清粥吃光了。

林嘉言與皇上說明情況後,皇上允許林嘉言先行離去,並且叫禁軍尋了一輛馬車予他。

小姑娘出來向皇上道謝,小臉蒼白。

陸璟看著她,又想起剛才的“幻覺”,那姑娘分明是長大後的林紈紈吧?

難怪母親會生出念頭,想讓他娶林紈紈,她確實是生得好看,隻是……

陸璟眉頭緊鎖,他實在弄不明白。

張少淮見到林紈紈,馬上竄到她身邊:“你竟被嚇得病了?你這膽子真應該多練練,明明沒有受傷,怎麽連東西都不能吃了?”

林紈紈不知說什麽。

其實她已經吃飽了。

她朝遠處的陸昭看一眼,他正跟薑修說話,並沒有注意到她。

林紈紈有些驚訝,忽然一扯張少淮的袖子:“你去聽聽殿下跟我大表哥在說什麽,下次告訴我。”

“師父,幫徒兒這個忙吧,好不好?”

張少淮聽到“師父”兩個字,十分愉悅,立刻聽從。

林紈紈偷笑,與哥哥去坐馬車。

在瓊林苑馬廄附近,她一眼就看到了陸昭的坐騎。

馬兒認識她,聽見聲音就將頭轉了過來,溫潤的眼睛看著她,輕輕抬了抬馬蹄。

林紈紈拍拍它:“可惜我沒能跟著去,你一定跑得最快吧?”

馬兒似乎聽明白了,搖擺了一下腦袋,鬃毛迎風飄揚。

她能想象陸昭騎著它,拉弓射箭的英姿。

但剛才人多,她都沒有辦法跟陸昭說話,也沒有謝他送粥,想著,林紈紈從袖中抽出一條帕子,折了幾下,綁在轡頭上。

林嘉言奇怪的看妹妹一眼,這是幹什麽?

怎麽給馬兒戴了朵絹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