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陪著虞了上山那會兒,陸邀就發現了有幾道坡上泥土和石頭都鬆動得厲害。

鎮子坐落在半山腰,一個不注意就會被滑坡或者塌方殃及到,這也是為什麽他一定要在大雨天進山的原因,事關全鎮的安危,總要有個人盯著才行。

說經驗豐富,對山路了如指掌不是在騙虞了,畢竟往年雨季也都是他進山守著。

唯一沒想到的是今年雨季的最後一天收得這樣猛,雨澆得化了泥淌著渾水往下流,鬆動那幾處地方到底沒能抗住,塌了。

泥塊混著石塊垮下來時,陸邀山口正在檢查低窪山路的走勢,縱使以最快的速度撤退了,還是不可避免被一塊叫陡峭山路彈飛的石塊砸中了右邊肩膀。

肩膀連著往後整片背脊麻木沒有知覺了,陸邀跳上高坎往回撤了數十米,聽見其他人朝著這裏趕過來的動靜時,被撞到的地方才開始被劇痛覆蓋。

“怎麽樣了?!”第一個奔過來的是安叔,雨大得他睜不開眼,隻能用手遮在額頭緩緩壓力:“塌的是哪兒?”

陸邀:“沙地坡,往後一片都不太穩。”

安叔把電筒亮度調到最大:“沙地坡離鎮子遠,應該是影響不到,就看茶園那兒情況如何,茶園抗住了就沒什麽大問題。”

陸邀點點頭,今晚這場雨太大,靠山的人注定睡不安心,得留著守一夜了。

後麵的人陸續趕到,閃到劈開將天地照亮了一瞬,安叔看見不遠處泥土混著雨水滾滾而下,也看見了陸邀慘白的臉色和緊按著肩膀的左手。

“這是咋了!受傷了?”噪音太大,兩人距離不過半尺,說話還得靠吼才能聽見。

陸邀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沒事,就是剛剛躲慢了,被塊石頭砸了下。”

“砸了下還不嚴重?!你趕緊回去!”

安叔趕著他走:“這種傷最危險,當時感覺不到痛,回頭再看說不定骨頭都碰到了!快走快走,這兒有我們守著,出不了問題!”

陸邀想說不用,安叔又說:“我剛剛過來那會兒還看見你客棧裏頭燈亮著,後來一道閃電就給劈得熄火了,估計是哪個城裏頭來的娃娃沒見過這陣仗,被嚇到到睡不捉了!”

陸邀想到什麽,將拒絕的話咽了回去,看著周圍逐漸多起來的手電筒光,尋思幾秒後還是點了頭:“那我先回去,今晚就要辛苦你們了。”

安叔連連擺手:“辛苦啥,你住這兒我就不住這兒啊,再說前麵那麽多天都你一個人守著,也該輪到我們出出力了。”

陸邀把手電筒給了安叔,自己就著雨衣帽子上快要沒電的微薄燈光快速往回趕,出了山口往下沒走幾步,就看見客棧二樓窗戶開著,樓下大門也隻關了半邊。

陸邀眉心狠狠一皺,加快腳步過去時,頭頂又是一道閃電,坐在門檻上的小小身影映入眼簾的瞬間,陸邀猛地頓住。

地上的水急得匯成快沒過腳踝的河流嘩嘩往下流,踏在上麵的腳步越來越快,直至奔跑起來。

印踩過的地方短暫地空了一下,很快又被水流淹過,水花飛濺在雨衣上,混進泥漿唰唰往下淌。

虞了坐在門檻,腦袋埋進臂彎裏,一米八的大男生愣是蜷成了小小的一隻,像無家可歸的小狗,又像忘了帶家裏鑰匙,隻能等著家長回來的小孩兒。

陸邀走近了,才放慢腳步蹲到他麵前,開口便壓抑著情緒:“怎麽坐在這兒?”

虞了沒有反應。

陸邀伸手握了握他的指尖,這才看見人抬頭。

虞了不知是一不小心睡著了剛醒,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被突兀拉出來,他愣愣看著眼前的人,表情怔忪得有些呆。

“陸邀,你回來了?”

他的眼神蒙著霧,太乖,太溫順,陸邀忽然很想抱抱他,卻因為自己滿身的泥水太髒太濕,隻能強忍作罷:“嗯,回來了。”

虞了慢慢從怔忪中脫身,神色開始染上焦急:“剛剛停電了,我在樓上聽見他們說塌方了,你一直不回來,我就,我就……”

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陸邀用力握著他的手:“我沒事,別害怕,我好好的。”

“我就想下來看看,雖然沒什麽用……”虞了聲音小了些,頓了頓,又忍不住叫了他一聲:“陸邀?”

陸邀:“我在。”

虞了舒了口氣,是他對他說,又有點像在自語:“我有點擔心是我太困了睡著在做夢,你是真的回來了吧?”

“真的。”陸邀覺得自己不能再看他,他身上幹幹淨淨的,他不想讓他大半夜還要再去折騰洗一次澡:“虞了,外麵雨太大了,我們先回去。”

他拉著虞了,虞了也反握住他,隻是撐著門檻使了一把力,卻還是坐在原地不動如山。

陸邀:“怎麽了?”

後怕的勁兒沒散,虞了咽了口唾沫,聲音也有點抖:“不行陸邀,我腳軟了,站不起來。”

陸邀就陪著虞了坐下,等他這一陣緩過來了才跟他一起上樓。

陸邀走在前麵,虞了就跟在他後麵,陸邀路過他房間,他也路過,徑直跟著陸邀回了他房間。

陸邀的雨衣在樓下就脫了,裏麵的衣服沒那麽髒,但依舊免不了濕透沾了泥土,他翻出幹淨的衣物準備洗澡,問虞了:“還不回去睡覺?”

虞了剛進門的位置:“你是不是傷到哪兒了?”

陸邀說:“沒。”

“你臉色不對。”虞了盯著他:“而且上來的時候,我看見你用左手去握肩膀了。”

“……我沒事,聽話,快回去睡覺。”

陸邀拿著衣服進了浴室,出來卻發現該回去睡覺的人還在他房間裏,拿著一瓶藥坐在他**。

“你脫了衣服讓我檢查一下。”虞了固執地說:“如果沒事,我馬上回去睡覺。”

陸邀沒動。

他不動,虞了也不動,大有“你要是有能耐就跟我在這兒耗一晚上”的架勢。

陸邀:“……”

沒辦法,隻能認命脫了上衣,給小祖宗看他發紅發腫的右肩。

“不是說沒事嗎?”

虞了咬著後槽牙瞪他,再看看受傷的地方又覺得自己肩膀都疼,兩種情緒一撞,語氣自然就不好了:“過來坐下,上藥。”

陸邀被吼了還挺高興,就是不敢明目張膽,隻是弧度很小地彎了彎唇,走過去在虞了旁邊坐下。

陸邀其實不怕疼,比這更重的傷他受過無數次,這真的算不了什麽,但是虞了不知道,他隻是看著上很嚴重,就覺得陸邀一定很疼,動作放得一輕再輕。

“怎麽弄到的?”他問陸邀:“摔了?”

陸邀:“不是,石頭砸的。”

虞了安靜了好長一會兒,才繼續問:“山上塌得嚴重嗎?”

陸邀:“還好,影響不到鎮子。”

虞了:“安叔他們是不是過去了?”

陸邀:“嗯,都守在那兒。”

虞了:“你不用去了是不是?”

陸邀:“今晚不用了。”

虞了不說話了。

陸邀感知到他的情緒,無聲歎了口氣,主動開口試圖將話題轉開:“停電的時候是不是被嚇到了?”

虞了沒應他,藥被他仔細擦在紅腫的每一處皮膚,棉簽都用了三四根。

疾風驟雨中的寧靜多少有些異樣。

陸邀聽見藥瓶被擰上蓋子後放下的聲音,剛轉過身,就被虞了一個衝撞撲進懷裏。

“得了吧,我又不怕打雷,明明是你把我嚇到了!”

虞了緊緊抱著他,埋下了腦袋,像隻默默攢足了空氣的氣球,都不用戳,它自己鼓著鼓著就爆了。

“從下午你走我就開始心緒不寧,晚上雨下得太大了,又閃電又打雷的,一想到你在山裏我就不安心。”

“周斐那個傻逼烏鴉嘴說你壞話,被我罵了,沒解氣,可我真是連腸子都在惦記著你,根本沒心思跟他掰扯浪費時間。”

“我一直睡不著,周斐他嚇到我了,我控製不住一直在想萬一你出了事怎麽辦,萬一你跌了摔了爬不起來,可是沒人發現沒人幫你怎麽辦,萬一你一直不回來怎麽辦,萬一第二天安叔通知我們去山裏找你的……那我又該怎麽辦?”

“停電那會兒我特別慌,六神無主的,特別想去山裏找你,我想就算你真摔得走不動了,得在山裏過一夜,至少我還能陪你一塊兒等著雨停天亮。”

“可是摸著黑到了樓下,我又不敢了,我沒什麽用,怕拖你後退,怕本來你一個人好好的,帶上我反而多了累贅,不出事都得出事。”

“陸邀。”陌生又洶湧如潮的情緒讓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一刻的噴薄堵得他停頓了幾秒。

放輕呼吸,惶惶地在他耳朵邊喊他:“我對你,是不是擔心太過了?”

樓下又有腳步聲踩著水踏過去了,他們在趕往入山口,水財在柴房裏困得迷迷糊糊還惦記著看家,不過因為太困,象征叫了兩聲又鑽回窩裏繼續睡覺。

而陸邀發現心口裏住著的小人又在胡鬧了。

他調皮地把他的心變成了小小一個,揉在手掌心裏左右把玩,又搓又捏,隻顧自己玩得開心,毫不顧忌它的每一處神經,每一根脈絡都在膨脹發燙。

他用力閉上眼睛,情緒在眼睛裏藏住,又從身體上每一個毛孔傾瀉而出。

“沒有。”

他抬起手臂,將虞了用力按進懷裏,兩顆撲通跳動的心髒以它們可以做到的最近的距離緊貼在一起,交換各自的頻率,直到完全一致。

“不過,一點也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