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短兵相接(下)

“文管家……”崔天遠正要詢問,卻忽地被打斷。

“且慢!”

遠方,一人揚鞭策馬飛馳而來。

馬蹄卷起一陣塵土,來人帶著厚重的鼻音。

“咳……咳……不必問了!”

淺色束腰書生衫,藍色方巾束發,從容瀟灑不輸男兒,那不是顧淩波又是誰?

可是,看在姬夢回眼中,卻說不上有哪一處十分怪異。

“有勞各位久等了,”翻身下馬,淩波到崔堂主跟前道,“堂主莫誤會,在下昨日偶遇故人,酒力不勝,又受了些風寒,睡遲了。難為紀長老體貼,未喚我便先一步來負約。”

崔天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紀長老明講就是,險些讓崔某錯怪了長樂門一番好意。”

姬夢回幹笑著點頭,注意力卻多半放在這突然出現的顧淩波身上。

直覺告訴他顧淩波在這個時候出現絕對有問題,可是……哪裏怪呢?

“可不是,這幾日真是多謝了長樂門的‘盛情’款待。”淩波皮笑肉不笑地扔下一句便轉身道,“既然如此,崔堂主,我們走吧。文碧,辣椒,還不快跟上來。”

“且慢。”

“紀長老還有事?”

姬夢回笑眯眯道:“淩波,既然已經到了洛陽,更沒有不去長樂門總壇做客的道理啊。”

“這五天的‘客’作得還不夠嗎?”

不知道為什麽,姬夢回總覺得顧淩波這次回來語氣衝了好多。

“這五日,隻是招待淩波一路食宿,今日才到了長樂門總壇,怎麽是一回事呢?”姬夢回總覺得事有蹊蹺,心想還是先把她拖住穩妥些,這才又說了這些。

而這番話說得竟也占了個理字,做客自然要到家中,眾人一時也無法反駁。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崔天遠知這位二小姐凡事自有主意,便也不插嘴,隻以眼神詢問。

不料,這次顧淩波卻神情淡漠地將包袱踢了回來。

“在下想過了,既然是應風雲堡之約前來,這樣總是不太禮貌,對崔堂主太說不過去。紀長老盛情淩波心領了,改天吧。”

“二小姐稍等。”

顧淩波皺眉,叫她“二小姐”了,要攤牌?

姬夢回笑道:“既然二小姐執意如此,本來紀某也不該勉強,隻是……文姑娘這幾日似乎身體微漾,紀某建議……留在本門調養的比較好。”

顧淩波猛然回頭,卻不是看姬夢回,而是看向文碧。

而文碧向來冷漠地臉上竟浮起一絲無奈。

“相爺是否說過,長樂門不會對我的人不利?”

而他如今這麽說,分明是暗示他們對文碧動了手腳。若她不想要文碧活命,盡可以離開。

姬夢回笑得像隻狐狸:“這事,說來長樂門是有保護不周的責任,但紀某可以肯定,這出手之人決非長樂門徒。”

“噢?既然如此,那就是‘外人’了。”顧淩波冷笑,“長樂門的‘保護’如何的周到,在下是體會過的。在如此嚴密的包圍中還能下毒,怕也不會是生人吧。”

此語一出,一幹人等不約而同地望向尚處在長樂門包圍中的紅椒椒。

螳螂捕蟬,果真是黃雀在後。

隻是大家都忽略了……這黃雀喜歡穿紅衣,使紅槍,以天真的笑顏降低別人的警戒心,當真可怕!

顧淩波目光如劍:“紅椒椒,我待你不薄啊。”

在那犀利的目光下,紅椒椒竟有一絲膽怯:“我……”

想起初來山莊時,淩波對她的點點滴滴,主仆倆一路北行遊玩的一年多時光,那時候她確實是真心實意地待淩波如姐妹。

可是,她也有她的無可奈何……想到此,文碧當即朝顧淩波一跪。

“老大,是我對不住你。但是……”她抬頭,神情複雜,“老大您就和我們回去吧,紅椒椒保證,王爺不會真傷害你的?”

難道王爺的心,老大真的看不出來嗎?

“江湖是一灘混水,老大你這麽聰明,為什麽還要摻進去呢?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啊,你明明不在乎那些虛名的!”

“住口!”顧淩波聲音冷得凍人,“紅椒椒,我和你說過不要在尊上麵前提這件事。”

陡變的聲腺令眾人皆是一驚。

然後——

熟悉的,平和中帶著點庸懶的聲音自紅椒椒身後傳來:“雖然辣椒確也有些辜負文碧,但最該跪的,好像還是身為老大的我吧,怎麽一直背對著我呢。”

紅椒椒驚得連淚都望了流,瞪大了眼睛回過頭。

身後的“文碧”笑吟吟地看著她,抬起手,緩緩撕下第二層麵具。

這下不禁紅椒椒,在場眾人也都驚訝的不像話,而其中,麵部特寫最有趣的,又要以姬夢回為首。

第二回,第二回了呀!

他竟然被她耍了兩圈,人明明還在手裏,他卻給非冰傳信說人已經跑了,還叫他加強警戒。

這回老臉可真丟盡了,姬夢回悲慘地拍著額頭。

而紅椒椒則是好半天才找著自己的聲音:“老……大?”

“瞧見我這樣開心麽?”顧淩波輕鬆一笑。

“你也是太著急,才給唬住了。文碧那個哪裏像我呀,聲音冷得跟什麽似的,我平時是那樣的嗎?”

紅椒椒可憐兮兮地瞅著她,猶帶淚痕的眼裏多了一絲委屈。

老大早就防著她了?

難道……難道老大根本從來沒信任過她嗎?

雖說自己欺騙在先,可這麽一想還是……

看穿她的心思似的,淩波抬手敲了下矮自己半截的小腦袋:“這也能怪我?誰叫辣椒你太笨了呢,再說,你家王爺對你有恩吧,怎麽說也得給你個報恩的機會。”

她都被耍了,哪裏還有什麽機會?

“再說,辣椒心也太軟了,你昨天半夜給我喝那杯,雖然我還真嚐不出是什麽,但肯定不太毒,恐怕連文碧也製不住的,還白白暴露了身份,多危險那!”

“是……”傻傻地想點頭,卻忽然醒悟:“……啊不是!”

不對呀,老大怎麽反而頭頭是道地訓起她不夠毒來了?她可是要害她的!

“老大,你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啊!我……”就算體質抗毒,也不能亂試吧。

沒來由地因這人憤怒,紅椒椒竟有些忘了自己的立場,淩波盈盈一笑,走到早以除了麵具的上任“顧淩波”,現任“文碧”身邊。

“文碧,你話說重了,其實辣椒也沒做什麽。”

文碧不悅地瞪了她一眼,又恢複成平時沉默寡言的模樣。

“隻是,”她回過頭,“辣椒,我身上牽扯了許多人,不能老老實實地和你走,所以這次,得請你再找其他機會報答他了。”

紅椒椒卻是仍不起身,咬牙道:“紅椒椒發誓,我雖然騙了老大,但是從來沒曾起過傷害老大性命之心。老大……”

“我知道。”伸手把紅椒椒扶起來,淩波難得地正色道:“主仆一場,我隻囑咐你一句:回去後別多話,不必為自己惹麻煩。他若問你,你隻需轉告他……就說:我顧淩波等著他打敗我的那一天。”

“老大……”

淩波搖搖頭,甚至體貼地替她拍了拍沾了灰的裙擺,像個送妹子出遠門的姐姐。

“和你一起瘋了好些時日,我真的很開心。所以……”她抬起頭,俯到紅椒椒耳邊,小聲道,“等你報完恩了,還回來陪我吧……”

“……如果我還在的話。”

最後一聲很小,卻很苦澀,讓紅椒椒渾身一震。

什麽意思?

她震驚地看著顧淩波。

淩波“撲哧”一笑:“看把你嚇的。傻丫頭,我又害了你呢。”她眼神往身後一瞟。

果然,她們方才的耳語,顯然已經讓姬夢回對她起疑。紅椒椒見狀卻出乎意料地不怒不驚,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下了頭。

接著,淩波悠哉地來到臉色十分不好的姬夢回跟前:“相爺好——”

“好、得、很。”四個字形容這聲音是“咬牙切齒”,八個字的話再加上“切齒咬牙”。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以為自己是黃雀,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可他卻疏忽了,黃雀身後,還有打鳥的小孩兒。

誰會想到,從“蟬兒”到“螳螂”,都是“小孩兒”布下的餌啊。“

“相爺,在下還有些事,隻能改日再陪您去登山了。”想了想,她又提醒道:“別再派這種小姑娘來對付學生了,您看學生我這麽風流倜儻玉樹臨風那真是男女通殺,一不小心把小姑娘一顆心傷得七零八落的那多不好?說到這兒——”

“相爺,您不欣慰嗎?我這可是繼承了您的衣缽。想當年您遊戲花叢的瀟灑氣度,學生至今仍然瞻仰萬分,那真叫‘萬花叢中過’,是‘片葉不沾身’……”

“你想讓為師的我現在就和你拚命嗎?”那就繼續說下起……他不保證自己不會在下一秒手刃這孽徒。

姬夢回的臉色已經隱隱發紫了。

淩波吐了吐舌。

“老師您慢走,學生就不送了。”

然而,在姬夢回憤然轉身的一刹那,淩波態度誠懇補充道:“老師,人老了就該多歇歇,含飴弄孫比當個老光棍幸福太多了不是嗎……”

“顧淩波!”

要說什麽叫舌綻蓮花,崔天遠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什麽叫“談笑間,牆櫓灰飛煙滅”,今天也算是體會到了。

就見那“天下第二”的二小姐,一根手指都沒有動,對著紅椒椒唧唧咕咕說了些什麽,那日在渡口的“紅衣霸王”便半分英姿也不再,立刻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而那位紀長老臨走前,臉色真叫一個精彩。

人已走遠,崔天遠尚還有些昏眩。

“崔堂主,我們可以起程了嗎?”

“咦?”崔天遠一怔,“我們不在洛陽城歇腳嗎?”

淩波苦笑:“堂主,您也看到了,在下跟長樂門的過節不是一般地深。這洛陽城整個兒都是他們的,我哪兒敢歇呀。”

崔天遠卻是大大的詫異:“二小姐也會害怕?”

“怕,當然怕。”淩波笑得別有深意,“攸關生死,誰不怕呀。”

是啊。

淩波不著痕跡地背過身,捂住隱隱作痛地心口,以真氣壓製。

死,誰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