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六章 笑容背後的憂憤

回到五河縣城,安毅巡視完各團營地已經是傍晚時分,本想在陳誌標的二團與新加盟的士兵們一起吃飯交流感情,尹繼南騎著馬趕來叫安毅盡快趕回師部,有重要電報需要安毅處理,而且四名中外記者已經等候多時了。

安毅無奈之下,隻得和陳誌標低語幾句,隨即便離開了二團駐地,回到縣衙院子一下馬就看到何京、周崇安、卡普蘭和法國記者達維特站在大門口笑臉相迎。

安毅熱情地上前問好,邀請四個記者一起用餐,邊吃邊談,便跟隨尹繼南回到後院自己的大臥室,胡家林、楊斌兩個停止交談,將兩份電文遞給了安毅,開玩笑說沒想到安毅如今越來越出名,總部直接來電點名不說,竟然連外國記者都勾來了。

安毅將看完的電文放到桌子上,有些煩惱地說道:“出什麽名啊……看樣子老子是要受到處分了,大戰在即竟然要我即刻趕回南京述職,明顯是命令老子回去接受盤問,哪怕俞師兄不悄悄給我來個電報,我也知道南京政府那幫崇洋媚外的大老爺們會為了日本人的麵子想辦法收拾我的。”

“應該沒什麽事情吧,俞師兄、胡師兄和顧長官、蔣銘三長官都在為你說情,估計被罵一頓就沒事了,不就是幾句反日的話嗎?事實上小日本就像你所說的那樣,橫行霸道,居心叵測,否則他們怎麽會有這麽強烈的反應,為了區區幾句話就炮擊漢口?這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麽?”尹繼南擔憂地說道。

胡家林頗為生氣:“小毅目光深遠,從北伐以來的判斷哪件事錯過?既然心有所感,為什麽不說出來?換了老子也這樣做!某些人掩耳盜鈴,以為不把即將發生的危機提出來就會沒事了,這簡直就是自欺欺人。我想南京那幫大老爺們恐怕也都看到危機所在,隻不過個個為了自己的位置擔心日本人報複才故作不知的,這下倒好,反而要害自己人了,狗日的中央黨部!”

安毅反而出言安慰胡家林:“胡子,你先別激動,不就是回一趟南京嗎?頂多也就硬著頭皮給中央那幫老孫子罵上一頓。孫元良師兄在攻打南昌的戰鬥中扔下自己的部隊率先逃命,後來被校長命令槍斃,劉峙、王俊等長官當時為他求情最終免死,隻是為了平息共同作戰的第六軍將士的義憤,讓他悄悄前往日本留學去了,如今過得多滋潤,說不定正在富士山下享受日本妓女的服務呢,老子這點兒屁事算得了什麽啊?”

尹繼南大吃一驚:“孫元良師兄居然在日本留學?我還奇怪一直沒有他的消息呢,你怎麽不告訴我啊?”

“之前我哪裏知道啊?要不是七軍的王應榆參謀長閑聊時告訴我,我至今仍以為孫師兄失蹤了呢,這家夥命可真大,不過這麽一來校長的威信就受到影響了,臨陣逃脫連累死去那麽多弟兄,他自個兒卻屁事沒有,換了老子絕不客氣。

算了,不說這些破事了,咱們一起去陪幾個記者吃頓飯吧,既然事情都捅出來來了,老子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但要大損日本人,還要說出一些驚天的預言來,也讓歐美列強對小日本警惕一些。

歐美這些國家包括蘇聯在內,沒一個好東西,要是我們和日本打仗,他們絕對會見死不救的,等哪天他們死人了才會猛然覺醒。特別是見利忘義的美國佬,為了錢他們什麽都做得出來,根本就沒有什麽信用可言。老子聽說如今美國佬正在借給日本大筆大筆的貸款,還將許多生產飛機大炮的特種材料賣給日本,恐怕美國佬恨不得小日本明天就和我們打仗,好讓他們大發戰爭財。”

安毅惱火之下說出一大堆來,讓楊斌幾個聽得一愣一愣的。

晚餐的氣氛很好,達維特和卡普蘭非常喜歡清淡的蒸魚,對安毅特意交代廚房做出的幹燒土豆反複致謝。

安毅風趣地詢問達維特,為什麽對自己的冒犯不感到氣惱?達維特誠實地回答說剛開始的確有些生氣,但想想來到中國很久都沒聽到過如此誠實坦率的語言,因此不但不生氣,相反還很高興。他話音剛停,就引來大家善意的笑聲,安毅對滿臉胡子的達維特好感徒增。

卡普蘭想起件事,對安毅表示祝賀:“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將軍,在將軍的慷慨幫助下,南昌政府已經正式同意基督教協會在南麵的南昌縣建設教堂,在教廷的關注下,德國、法國、美國和英國的三十餘名教會誌願者將在一個月之內到達中國,履行對將軍許下的承諾。

這些人都是經驗豐富極富愛心的醫務人員,他們將在將軍開設的醫院開展為期五年的教學工作。”

安毅聽了驚喜萬分:“實在太好了!謝謝你卡普蘭小姐,謝謝你給我帶來這個好消息,我們太需要醫療方麵的援助和教育了,這個消息比打十個勝仗更令人感到高興。”

周崇安看到安毅如此興奮,低聲笑道:“看來你賺錢的本事不比打戰的本事低啊!”

“去去去,別把我看得這麽不堪,之所以開設老南昌醫院,最根本的原因是為我們的國民培養出一批批合格的醫生和護士來。

實話告訴你吧,這個醫院不會賺老百姓的錢,除了正常的醫療成本和藥品成本之外,不會多收一分錢,對傷殘軍人及其家屬、當地貧苦的百姓我們還會免費予以醫治,這錢全部由我來出。”安毅笑容滿麵地說道。

卡普蘭和達維特頗為意外,兩人相互看了一眼,由達維特出麵問道:“將軍,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嗎?這樣的醫院不但不能盈利,反而要倒貼一大筆錢!”

“不但這麽想,而且會這麽做。”

安毅嚴肅地說道:“至於這筆不小的開支來源問題,我們已經有了一整套計劃,就是從即將建立的製藥廠的利潤中支付。

想必大家都知道,中國缺醫少藥,也知道很多藥品依靠進口,但是這些藥品的製造工序並不是很複雜,根據本人的了解,治療槍傷、刀傷的特效藥很多國家都在生產,特別是醫學發達的德國產量很大,藥品質量也很優秀。

還有就是盛產金雞納霜的東南亞,目前我的合作者歐耀庭先生在南洋開辦的製藥廠就在生產治療痢疾、瘧疾的針劑和口服藥,也生產消炎藥,中國的很多中藥都能通過提取植物有效成分合成極易口服的藥片,最多在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設在老南昌的製藥廠就能生產出三十種以上的中成藥。

這件事已經在做了,進展比我預料的還要快得多,非常感謝道教中的那幾位中醫藥大師,正是他們的博愛與奉獻,才有了這麽快的進展。

我對醫院、醫學院和藥廠的前景非常有信心。”

何京點了點頭,告訴達維特:“安將軍說的是事實,月初我曾經到老南昌實地采訪,發現醫院的建設已接近尾聲,醫學院的建設剛進行到一半,整個投資相當大,總額達到了九十萬元,比起上海最好的永濟醫院還要多出三十萬元。

醫院占地上萬平米,有二十五棟大小樓房和教室、運動場以及教職員工公寓,設計者是上海法租界的建築大師道格拉斯先生,承建部門是上海著名的建築企業,醫院中西合璧的布局相當漂亮,也非常先進,根據我們上海同行的評估,建成後那裏將是全國最好的醫院和醫學院。”

“是的,當時的采訪本人也在場,完全同意何先生的看法,隻是之前我並不知道安將軍有意把它當成一項慈善事業來經營,這份愛心和胸懷,令人肅然起敬啊。”

周崇安說完,對安毅投以欽佩的一笑。

卡普蘭嫣然一笑,笑靨裏透著自然流露的媚意,向安毅大方地請求道:“安將軍,如果我姐姐和他的丈夫阿爾弗雷德願意前往南昌縣任教,你同意嗎?”

受卡普蘭豔光所攝,安毅的心幕然顫了一下,心裏暗自嘀咕莫非真是長久嗅不到女人味兒抵抗力變得這麽弱了,臉上卻非常期待地回答:“當然同意了,阿爾弗雷德是個醫術高超非常有修養的人,如果他能過去,將是我的榮幸,而且他會看到他有很多的朋友在老南昌,每一個都對他充滿感激和尊敬。”

“咦,阿爾弗雷德並沒有說過他在老南昌有朋友,他甚至沒去過南昌。”卡普蘭疑惑地望著安毅。

安毅哈哈一笑,示意尹繼南來回答,尹繼南客氣地把年初的衢州之戰簡要介紹給大家,然後對卡普蘭解釋道:

“……正是因為阿爾弗雷德以及當地教會的全力幫助,我們的三百多名輕重傷員得到及時治療,其中的一百多人隨後返回老南昌療養,絕大部分已經退伍,進入我們在當地開辦的工廠和商業企業,不少人已把家人接到老南昌定居,娶妻生子安居樂業了。”

“我知道了,其實這些在《模範營》一書裏有過詳細的描述,隻不過我一時半會兒沒有想起來。”卡普蘭自我解嘲地鬆了聳肩,隨即高興地歡笑起來。

達維特歉意地向安毅問道:“將軍,請問你哪來這麽多的錢?”

安毅反問:“我好像聽說歐洲人不會主動打聽別人的收入,否則會很失禮,對吧?”

眾人哈哈大笑,達維特也有些尷尬地笑起來,安毅接著回答這個問題:

“這些錢一部分來源於戰場繳獲,這一點周先生和何先生他們能了解,還有就是我們這支部隊經常打勝仗,時常得到總司令部和所在一軍軍部的獎勵,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還有一部分是我本人的商業經營收益,這一部分由居住在香港的實業家和金融投資家歐耀庭先生代管。

也許達維特先生不知道,本人從軍以前,是歐耀庭先生企業裏麵的一名職員,對機械比較熟悉,於是在歐先生的幫助下逐漸通過產品改良取得收益,再用這筆錢投入到新的商業領域,於是就有了比較固定的也在不斷增長的利潤。

有時候我在想,要不是戰爭年代該有多好,我也許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商人,或者是實業家、發明家。”

達維特讚同地點點頭:“那麽,將軍為什麽不退出軍隊呢?請原諒我的坦率,我這麽問也許很唐突。”

安毅笑了笑:“沒關係,我之所以選擇從軍這條路,原因正是因為這沒完沒了的戰爭,弄明白隻有通過戰爭消滅戰爭之後,弄明白隻有一個統一的不受外來壓迫的國家才能充分保障我的財產不受侵犯之後,我毅然選擇了從軍這條路。

想必大家都看到日本、英國的軍艦這段時間來在長江沿岸地區犯下的一個又一個罪行,他們公然炮擊我北伐軍船隻,撞死我漁民、撞毀船隻,不斷地向租界增兵,對我國政府施加壓力,還有你們法國政府,暗中資助黑暗獨裁的北方軍閥,以換取法國的在華利益,還有貌似民主公正的美國,在對中國發起長達九年的武器禁運的同時,卻利用民間進出口商將一船船的美製武器、彈藥、棉布、香煙等等傾銷到中國市場,隱瞞關稅大肆走私的同時,還對中國的內政指手畫腳,幹涉中國的關稅自主等等。

這是對一個主權國家的公然踐踏,是對四億多中國人民的人權、生存權和民族尊嚴的極大侮辱。這些理由加起來,促使我和成千上萬的對國家民族憂心忡忡的人一樣,選擇走上從軍之路。

我這麽說也許達維特先生和卡普蘭小姐不能接受,但這些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你們在中國待了幾年,應該感覺到中國人民對軍閥、對侵略者的仇恨越來越深,這種仇恨幾乎已到了爆發的臨界點,未來的幾年將會走向最後的激化,從而催生一次次戰爭的到來,接下來不止是中國,包括你們最為自豪的歐洲都會卷入巨大的戰火之中。”

“太可怕了!將軍的觀點太可怕了!我不能同意你的見解,雖然我知道鴉片戰爭之後戰敗的中國走向了沒落,但是我絕不相信歐洲會像東方一樣再次爆發戰爭,一戰剛剛過去沒多久,所有的歐洲人都知道和平來之不易,人類也在不斷的進步、不斷的走向文明,不會再次爆發將軍所言的世界大戰,我想至少在五十年之內不會,我堅信這一點!”

達維特非常肯定也非常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安毅莞爾一笑,擺了擺手道:“每個人都可以擁有自己的思想和對世界萬物的看法,我尊重你的意見。不過,我個人認為偉大的法蘭西至少在一百年之內不會再有第二個拿破侖了,無論法蘭西政府如何努力,法國人如何自信,都會不由自主地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時間不會超過十五年,或者更短一些。

達維特先生,你也許會認為我的話毫無根據,或者這純粹是一種虛妄的言論,但是我想請你記住我今天的話,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會有反抗,雖然在一戰中法國勝利了,但是對其他國家和民族的過度壓迫將招致強烈的反抗,法國最終將無法擺脫被侵略和占領的命運,你們將從此失去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殖民地,英國也一樣,取代歐洲地位屹立於世界之巔的將會是美國人,這是我的看法,你可以把我的話當成一種不著邊際的預言,時間將會證明一切的……說到這裏,安毅看了目瞪口呆的眾人一眼:“怎麽了?大家為何都用這種眼光看著我?好吧,我們不再談論這個令人不愉快的問題了,記者先生們,有什麽話請問吧,你們冒著危險親臨前線,一定有許多問題想要了解,就不浪費大家的寶貴時間了,另外告訴大家一聲,明天上午我將奉命返回南京述職,估計是我在記者會上的言論造成了什麽影響,我們的中央黨部和總司令部政訓處的官員們坐不住了,竟然不經過第二路軍總指揮部和我所屬的第一軍軍部,直接給我下達返回南京述職的命令,因此我不能不在明天上午出發,尚請原諒!”

眾人尚未從安毅驚人的預言中回過神來,聽安毅說明早返回南京述職,立刻便意識到其中的原因,於是匆匆用完晚餐,開始了對安毅和獨立師各主官的采訪。

令達維特和卡普蘭無比驚訝的是,整個獨立師從上到下對安毅有種絕對的崇拜和服從,似乎每一個官兵都對侵略者無比的痛恨,都非常堅定地認為自己正在從事的是一場偉大的革命戰爭,最終的目的就是要統一全中國,實現民族複興。

隻有周崇安能從安毅和氣爽朗的笑容背後,看到了他心中沉重的憂鬱和惱怒,周崇安隱隱約約感覺到,眼前這位年輕直率、戰功累累的將軍,很可能很快就遇到他人生中的一個巨大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