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個女人

他在塔頂。

林子粹撕下一頁《了不起的蓋茨比》,擦去指甲上的血,十指連心般疼痛——這是他妄圖用手指挖出一條地道逃脫的結果。

後腦勺有塊新鮮傷痕,半邊臉頰全是血,太陽穴的神經不斷抽痛。他躺在牆角的幹草堆上,裹著崔善留下的白鵝絨被子,仰望十二月冰冷的天空,以及對麵居民樓的頂層,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林子粹已喊了幾個鍾頭的救命,任何聲音都被高空噪音稀釋,再也叫不動了。

一天一夜,沒吃過飯,更沒喝過水。而他既不會捕獵,也不知如何鑽木取火。何況,這個季節不會有鳥來了,別說其他什麽動物或人類。隻有那隻全身白色並且尾巴尖有點火紅的貓前來探視過他。

數小時前,當林子粹醒來,空中花園裏隻剩他獨自一人,積雪徹底融化,寒冷徹骨得讓人絕望。

她去哪兒了?

腦袋上的鮮血還沒流幹,口中嗬出虛弱的熱氣,他狂暴地喊起來——

“崔善……小善……喂……我操……對不起……親愛的……我的小善……請你放我出去……崔善……你在哪裏……”

差不多把泥土翻了一遍,也不見她的蹤跡,隻發現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書頁折在倒數第三頁。

他不知道崔善是怎麽逃出去的。

還是這一切,根本是個圈套?崔善也不過是在演戲,配合那個變態,把他吸引入陷阱而已。

昨天,林子粹的酒店式公寓窗台上,突然多了一張小紙條,寫著幾個字——

“救命!我在樓頂!巴比倫塔!”

這是崔善的字跡,漂亮卻難以模仿,讀書時練過鋼筆書法。

她正在什麽樓頂求救?

巴比倫塔?通天塔?無論如何也不會穿越回去。但林子粹是個聰明人,想到“巴比倫”可能是某棟大廈或酒店的名字,立即掏出手機上網,搜索附近帶有這三個字的地名。

十分鍾後,林子粹來到南北高架與市民廣場公園旁邊。隔著幽暗的綠化帶,矗立著一棟醜陋的高層建築——通天塔與古埃及方尖碑的結合體,底下十層寬闊的圓錐體,往上收縮到一半高度,變成了正方形。

嚴格來說,這是一具鋼筋水泥混凝土組成的屍骸,因為骨頭過於堅硬牢固,長久地站立在自己的墳墓上,就像它那墓碑似的造型。這棟千瘡百孔的建築,從未真正完工,從古怪的形狀來看,不可能是居民樓,也很難說是寫字樓或五星酒店,也許本該成為一個超大規模SHOPPINGMALL,現在更像是給死者在陰間享用的。

它有一個高端洋氣上檔次、充滿《聖經》時代與密碼色彩的名字——巴比倫塔。

簡直是暴殄天物,附近居民與上班族們,有另一個通俗而親切的稱呼:爛尾樓,這個叫法是最真實也最不違和的。

崔善在樓頂等待救命?

他不敢直接上去,一是無法確定她是否真在上麵,二是這種爛尾樓裏不知深淺,貿然闖入會很危險。在附近轉了很久,林子粹穿著灰呢子的風衣,高挑身材簡直衣架子,踩過布滿落葉的街道,總能引來少女或婦人們回頭。

高架對麵是個住宅小區,七棟高層建築,有棟三十層樓靠近路邊,如果站在天台上,或許可以看清爛尾樓的一切。

他買了台望遠鏡,穿過高架下的天橋,坐電梯直達頂層。隻有一套單元,看來是個複式房子。

經過維修通道,林子粹來到天台,冬日霧霾之中,這裏是最佳觀察點,比爛尾樓頂高出十層樓,隔著六七十米的斜線距離,視線差不多45度角,自西向東穿越高架上空——

十九層的爛尾樓,在塔頂分成兩個空間,半邊是空中花園。

望遠鏡裏出現了崔善。

偶爾還想再撫摸這張臉,她穿著羽絨大衣,靠在枯萎的石榴樹下。花園沒有任何門窗,她怎麽進去的呢?除非被人囚禁,才會寫出“救命!我在樓頂!巴比倫塔!”

塔頂北半邊是觀景天台,比花園高了整整一層還多,覆蓋塵土與野草。囚禁她的四堵牆壁,東、西、北三麵連接大樓外牆,形成90度懸崖般的陡峭直線。隻有南側牆壁緊靠天台。如果打穿其餘三麵牆,爬出去會墜落萬丈深淵,但穿過南牆將安全進入爛尾樓內部——但必須有衝擊鑽之類工具,或者每夜用小鑿子挖十幾年或更久。

或許,接到空中飄來的求救紙條是天意,林子粹卻不想把她救出來。

他更希望崔善默默死在那裏,變成一具幹枯的屍骨,這樣警察也無法找到她,更不會發現他倆之間的秘密。但他不能無動於衷,因為崔善隻要還活著,就有可能得救。一旦她回到這個世界,那麽他已經擁有的一切,可能轉眼灰飛煙滅……

兩分鍾內,林子粹決定了一個計劃。

他下樓去了藥房,用衣領遮蓋著臉,購買了針筒和某種藥劑。然後,他在蛋糕店買了塊奶油小方——這是崔善最愛吃的甜點。

天黑了。市民廣場公園,他找了個僻靜樹叢,自以為沒人看到,用針筒將藥水注入蛋糕,吃了就會毫無痛苦地死亡。

深夜,林子粹坐在長椅上抽煙。寒潮來襲,氣溫直線下降,他被迫起身,扔掉最後一根煙頭,向巴比倫塔底下走去。

穿過樹叢後形同虛設的小門,進入幽暗的爛尾樓,意大利皮鞋底發出清脆回音。手電照亮灰暗的樓梯,敞開的巴比倫塔中狂風呼嘯,充滿各種灰塵與黴菌,要是夏天會發出腐臭。底層有些破爛棉被,想必是流浪漢的樂園。不過,沒人敢住到上麵去,誰想要每天爬十九層樓呢?林子粹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在偌大的塔內雷鳴般回響。

最後一道樓梯,陡峭地通達天花板,爬上去推開厚重鐵門。無數泥渣落下的同時,他看到了月光,美得讓人心悸。

爬上清冷的天台,整棟爛尾樓的製高點,周圍有無數更高的建築,但這裏已能觸摸天穹,隻差一步就完工的通天塔。

北側有道低矮的水泥欄杆,小心翼翼把頭探出去,看到底下的空中花園。

崔善在熟睡。

隔著破碎的雨棚,能清晰看到她的臉。白鵝絨被子將她裹成粽子狀,外麵加蓋著大毛衣,地上鋪著毛毯與幹草堆,會不會半夜凍醒?

看著她,僅僅三米的垂直距離,口水都能落到她臉上。風掠過他的頭發,眼前越來越模糊,仿佛一個人趴在井底,自殺前看著水裏的自己……

把注入毒藥的蛋糕扔下去,林子粹相信,這是他能恩賜給崔善的最好禮物與歸宿。

殺人之前,他想要抽根煙,在爛尾樓頂會有不錯的感覺。當他把蛋糕和手提包放在地上,拿出煙正要點燃時……突然,感到背後有隻手,林子粹失去平衡,墜落到天台下的深淵。

幾乎同時,冬季的第一場雪,過早地降臨在巴比倫塔頂。

一天一夜之後,被囚禁在空中監獄的林子粹,已對饑餓與幹渴麻木,感覺快被凍死了。

他很恐懼,不是從墜入這井底開始,而是與崔善商量如何殺死自己妻子的那天起。

五個多月前,程麗君死了。警方初步判斷是自殺,但有個叫葉蕭的警官,沒有放棄懷疑過林子粹。他有一個多月在躲避崔善,雖然最終還是被找到,並且被那個憤怒的女人,用花瓶打破了自己的腦袋。

幸好,他活了下來。

崔善的意外失蹤,讓他惶惶不可終日——她究竟是遠走高飛,還是隱藏在城市中的某個角落,隨時都要找他來複仇?他再次搬家,住到市中心的酒店式公寓,有24小時的保安看守,絕不會再被入侵。

一個多月前,葉蕭警官再次找到他,其間提問:“你認識一個叫崔善的年輕女子嗎?”

林子粹未露聲色,心裏已極度害怕,不知道警方怎麽會問到崔善,難道發現了她的屍體?至少,他與崔善之間的關係,尚處於絕密之中,不可能被泄露出去的。

警官走後,他連續抽了四包煙,想起兩年前,崔善的媽媽——鍾點工麻紅梅死在他家樓下,警方想必已調查到了這一點。

盡管可以說崔善為複仇殺人,但怎麽解釋她擁有進門鑰匙,又對於程麗君的情況如此熟悉,天衣無縫地偽造成自殺呢?顯然,必有內鬼策應。

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自己與崔善的關係——也隻有當崔善變成死人,林子粹才會絕對安全。

爛尾樓頂的空中花園,又一個後半夜正在流逝。林子粹忽然想起,崔善最後說的那句話——

“聽我說——程麗君——她不是被我殺死的!”

不是她,那又會是誰?

難道,是她口中的那個“X”?也就是把自己推入陷阱的變態?

X又是誰?

忽然,林子粹想起程麗君的床頭櫃上,相框裏的另外三個女人。他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牆上依次寫下她們的名字——

全曼如、章小雪、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