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X的錄音筆

同一時刻,巴比倫塔的馬路對麵,三十層樓頂複式群租房的某扇窗戶內。

崔善把牆上貼滿的照片和紙條撕下來,堆在一個破爛的鐵皮臉盆裏。

她點著了打火機。

火苗在手上顫抖,注視鐵盆裏的自己——從白天鵝般的女童,到臉上有嬰兒肥的少女,再到一個成熟的女人。

這是崔善全部的過去,包括穿著黑色碎花短裙,踩著紅底高跟鞋,坐在海灘邊吹著風,目光迷離,前路彷徨……打火機從這張照片開始點燃。

白皙的麵孔,迅速被灼燒毀容並吞噬,化作骷髏般的碎屑。紅色火焰,黑色灰燼,蔓延在整個鐵盆,就像燒掉一具女人的屍體。

打開窗戶,讓燃燒的煙霧飄出去,免得被隔壁租客投訴。剩餘黑屑倒進走廊的垃圾筒,沒什麽可惜的。

回到X的窗後,她舉起胸前的望遠鏡,瞄準對麵的市民廣場公園。偷窺是一件極其有趣的事,這些天發現了許多他人的秘密,隻要你認真觀察——跪在公園門口要飯的老乞丐,一年四季隻穿襯衫,越是天寒地凍生意越好,但每晚都會去後麵小馬路的發廊;對著幾棵梅樹自言自語的老婆婆,看起來穿著打扮體麵,油光光的頭發不知搽著什麽古老化妝品,其實有精神病,家人從不管她,任由她在公園閑逛,有幾次過馬路差點被撞死,大概也是子女們所希望的;有對年輕戀人在公園相會,一個是美容店裏的安徽小姑娘,另一個是沙縣小吃的福建小夥子,前幾天哭哭啼啼鬧分手……

最後,望遠鏡的視野落在了爛尾樓,該回去看看巴比倫塔頂的新朋友了。

至於X的房間,崔善已清除了關於自己的所有痕跡。她隻帶走了一樣東西,是盤陳舊的盒裝VCD,在一格抽屜裏找到的。正麵印著日文原名《白鳥之湖》,英文名字《SWAN LAKE》,還有王子與公主的卡通形象。後麵有中文介紹,1981年日本東映的動畫電影《天鵝湖》,上譯的經典配音,王子的聲優是童自榮——這個名字對崔善來說很陌生。她計劃弄來一台碟機,重看一遍這個版本的《天鵝湖》,就在今晚。

十分鍾後,她穿過市民廣場公園,回到爛尾樓底下。

廢棄的工地外牆很高,幾年前重新加固過,被茂密的樹叢掩蓋起來。隻有一道敞開的小門,掛著虛張聲勢的破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底樓大門更像山洞,廢墟**著猙獰的鋼筋。樓梯仿佛古代的通天塔,圍繞大樓內牆旋轉而上。下午的陽光射入塔內,灰塵翻騰的光影間潛伏著什麽。

經過十三層,看到一個簡易帳篷,有草席與熱水瓶等生活用品,還有手持電風扇與蚊香之類的,同樣蒙著厚厚灰塵,上次有人居住還是在夏季。

寒冷的季節,背後居然沁出汗水。解開領子看著窗外,整個爛尾樓都沒有窗玻璃,四周呼嘯著穿堂風,幾乎要將她拽下萬丈懸崖。

十九層,四麵黑暗的牆壁,空氣悶得如同古墓。她用力敲打異常厚實的牆壁,也許外麵就是空中花園,有人躺在一牆之隔的腳下?

爬上絕頂的天台,大風吹亂崔善的頭發,意外發現欄杆邊躺著個包——愛瑪仕的白色女包。她曾經特別向往過這款包,打開看到一台女款手機、金色的PRADA小錢包、英菲尼迪的車鑰匙,還有好幾張貴賓級信用卡,持卡人簽名——梅蘭。

崔善知道她是誰。

女包裏還有一支錄音筆。她認得這是X的錄音筆,無數個黑夜與傍晚,它像忠實的情人,占有了她百分之九十九的秘密。

準確來說,它比崔善自己更了解崔善。

她打開錄音筆,插入耳機,聽到一片嘈雜的背景聲,像在餐廳或什麽地方,接著是幾個女人的談話聲——

“五天後,程麗君的追思會,還要請哪些人?”

“除了我們三個,她還有其他朋友嗎?”

“好吧,我剛剛預定了這個餐廳,包場一個鍾頭,大約十萬元,我們三個AA吧。”

“沒問題,我老公答應給我這筆錢了。”

“我的卡裏也還夠刷。”

“梅蘭,你呢?”

錄音持續了漫長的一個鍾頭,崔善耐心地依次聽完……聲音像被某種東西蓋著,從棺材裏麵發出,也許是偷錄的?

絕望主婦聯盟。

終於,崔善明白了謎底。

謝謝你,親愛的X。

撲到天台北側的欄杆邊上,看著底下的深井——過去一百二十天來,她精心布置的庭院,林子粹依舊仰天躺在枯萎的石榴樹下,青灰色的臉龐與身體,發出令人作嘔的腐臭。

還有,那個叫梅蘭的女人。

她裹在崔善用過的白鵝絨被子裏,聽到上麵的動靜,才發現一張伸出牆頭的臉。

梅蘭驚恐地看著她,崔善毫不回避,故意讓對方看清自己——她倒是擔心這幾個月來的瘦身,會不會讓人認不出來了?

“崔——善?”

這個尚顯漂亮的少婦,先是下意識地瞪了她一眼,接著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下午好。”

崔善異常冷靜地回答,像在派對上與朋友見麵,並不奢望能取回自己心愛的天鵝。

“救我出來……求你了……”

雖然,梅蘭說了一長串哀求,崔善搖頭道:“是你們把我關進這裏的。”

“你說什麽?你……你誤會了……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否則,你不會進來的。”

“哦——”梅蘭惶恐地抓亂自己頭發,迅速編織謊言,“對了,你是說啞巴嗎?我想,一定是他幹的吧?”

“絕望主婦聯盟——我都已經聽到了!”

說完,崔善拿出錄音筆在她眼前晃了晃,讓梅蘭泄掉最後一口氣,頹然坐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想起今天上午的旋轉餐廳,總感覺有什麽不對勁,似乎在某個角落有雙眼睛,也似乎在屁股底下有隻耳朵。

巴比倫塔頂,兩個女人,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底,互相沉默半晌。

趴在欄杆上的崔善,翹起兩隻腳後跟,眼神酷似菜市場的販子,憐憫即將被割喉的活雞,大聲問道:“6月22日,淩晨五點,在程麗君房子裏的人,是你嗎?”

“是。”

“殺死程麗君的人是你!”

未等猝不及防的梅蘭回答,崔善無聲地扭頭離開,隻剩陽光下荒蕪的天空,留給空中花園裏的女人和死人。

離開巴比倫塔,崔善挎著白色的愛瑪仕包,去影城看了場電影——威爾·史密斯的爆笑片,六十座的放映廳裏僅有她一個人,邊看邊吃掉了兩盒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