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失蹤的女人

冬至,清晨。

天色尚未亮透,藍牙耳機裏放著《天鵝湖》。第二幕,天鵝舞曲,王子與奧傑塔的雙人舞。流水不絕的豎琴聲,再配合獨奏小提琴,進入管弦樂隊的圓舞曲,大提琴與小提琴交替二重奏,進入快板……

隔著車流洶湧的南北高架,穿著黑色警服的葉蕭,仰望對麵的爛尾樓。

他最近迷上了古典音樂,尤其是柴可夫斯基,不能不說是林子粹的功勞。葉蕭認定這跟破案有關。昨天,他又去了趟音樂學院,向專攻音樂史的教授請教。《天鵝湖》來源於俄羅斯與德國的民間傳說,柴可夫斯基應莫斯科帝國大劇院之邀,創作期從1875年8月到1876年4月10日,三十六歲的大師,本命年。

葉蕭摘下耳機,正好自己也是本命年。

走進兩河花園小區,這裏的七棟居民樓,排列成北鬥七星的形狀。七號樓底被自行車與電動車占滿。電梯門打開,出來許多急著上班的人們,隻有葉蕭獨自上樓。去年,有個年輕女子在這部電梯被男朋友殺了,地板上留有一團暗黑色的血跡,物業用盡辦法都無法清洗掉——他現在站著的位置。

電梯來到三十樓頂層,按響3001室的門鈴。開門的是個中老年阿姨,誠惶誠恐地將警官引入過道。這套複式房上下兩層,二百多個平方米,八個房間,兩個大衛生間,被二房東改造成了群租房。現在有十三個租客,大部分人素不相識,有些甚至從未謀麵。

十二月初,林子粹突然失蹤,上市公司股票跌停,根據種種跡象判斷,他很可能被人綁架或殺害了。

不到兩周,程麗君生前最好的閨蜜梅蘭,突然與所有人失去聯係。她駕駛的新車英菲尼迪,在市民廣場公園路邊被發現,人卻不見了。警方在附近商場、酒店、居民樓反複排查,未發現她的任何蹤跡。

而在出事前幾天,葉蕭找過她詢問,是否知道林子粹的消息。

於是,梅蘭另外的兩位好友,全曼如與章小雪,都被請到公安局協助調查。她們也不知道梅蘭去向,但從這兩人極力掩飾的眼神來看,葉蕭認定她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子粹與梅蘭消失得太過突然,把他們聯係在一起的,是幾個月前程麗君的命案。

還有,崔善——另一個早已失蹤的女人。

不是有人自稱崔善的男友嗎?葉蕭隻記得他是個年輕人,戴著厚眼鏡,穿著普通,難以形容。而他當時所說與崔善的關係,是足以令人懷疑的。警方保留有該名男子的信息,沒想到他也宣告失蹤,絕非偶然,就從這裏開始調查——

他叫阮文明,二十六歲,本市人。大學是平麵設計專業,畢業後進入一家公司做設計師。警方詢問了他的許多同學,居然都把他給遺忘了,或者依稀記得有過這麽個人,但名字和臉對不上號。

唯一能記住他的,是共同參加過大學生航模比賽的同學。據他回憶:阮文明是個奇怪的人,比如前一分鍾還在食堂吃飯,下一分鍾就出現在圖書館,宛如具有瞬間移動的超能力。他最大的愛好是讀日本推理小說,寢室床頭堆滿了鬆本清張、森村誠一、東野圭吾、宮部美雪。

前公司的同事們,都說阮文明是個內向的人,平常極少說話,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更別提什麽女朋友。他有一輛輕型摩托車,自己騎車上下班。半年前,他被解雇了,犯了寫錯老板名字的低級錯誤,同時接二連三遺忘各種工作。

8月中旬,阮文明找到一家24小時便利店的工作,每周上四天班,晚上十點到清晨六點。便利店基本是女店員,很少有人願意做夜班。附近治安不太好,便利店被人搶過,小偷小摸更是家常便飯,就算抓到也不敢聲張,臉上被劃一刀多不劃算啊。阮文明說自己患有失眠症,到晚上精神最好——店長覺得他是雪中送炭,發了更多的夜班補貼。但他記性不太好,總是忘記給顧客找錢而遭投訴,認不出每天來接班的店員阿姨,更要命的是忘了怎麽輸入條形碼,最終還是被開除了。便利店隔壁有家麵包房,隻有個女店員記得阮文明的臉,每天早晨六點,他都會去買兩塊新鮮麵包,連續三個月從未間斷。

二房東陪警官上樓,說阮文明在十多天前突然搬走。他在這兒住了一年半,平常不跟任何人說話,同一屋簷下的人們,也記不得這個奇怪鄰居的臉,即便在衛生間打個照麵,但轉眼就想不起來他是誰,更別提名字。大家隻知道在二樓深處,朝東采光最好的房間,住著某個若有若無的人,空氣似的難以捉摸。

葉蕭在小簿子裏記錄下來——而這些都符合變態殺人狂的特征。

二房東掏出鑰匙,打開阮文明的房間,收拾得還算幹淨,家具則是屬於房東的。12月10日,阮文明從這裏搬走。中介已經重新掛牌出租,下午就會有人來看房子。

牆上有行紅色大字——“每天吃三次藥”。

“又撞上個藥不能停的!”二房東指著牆上的字抱怨著說,“不知用什麽寫上去的,怎麽也擦不掉,討厭!”

“不準擦!”

葉蕭嚴厲警告了二房東,隨後他在牆角發現了24個“正”字。整麵牆都有貼過紙條的痕跡,他想知道這裏原本什麽樣子,詢問了一圈其他租客,結果全是搖頭。二房東說,這在群租房裏很正常,除非對單身男女感興趣,否則誰會注意別人的房間呢?

床底下撿到一本薄薄的小書《你一生的故事》,作者叫特德·蔣,翻開第一篇小說叫《巴比倫塔》:“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

在心底念出這行文字,葉蕭感覺有種不舒服,仿佛那座巨塔就在身邊。他依次檢查了每個抽屜,在最底下找到一本病曆卡,夾著某家大醫院的診斷報告——

姓名:阮文明。

性別:男。

年齡:26。

跳開後麵密密麻麻的兩頁,直接翻到“臨床診斷結論”,有個陌生而難以記住的名字:阿茲海默氏症。

葉蕭用手機上網搜索,這是一種持續性神經功能障礙,通常有以下症狀:逐漸喪失所有記憶,無法操作熟悉事物,難以用正常語言溝通,時間與方向感錯亂,無法進行抽象思考,總是把東西放錯,情緒嚴重失控,對一切事物喪失興趣,最後連基本生活自理能力也不複存在,直到死亡。這種病最早由德國精神科醫師愛羅斯·阿茲海默在1906年記錄而得名,英語名稱Senile Dementia of the Alzheimer Type,簡稱SDAT,俗稱“老年癡呆症”。

雖然,大部分病人年齡都在六十歲以上,但偶爾也有年輕人發病的案例,可能很早以前就有了潛伏的病根。

阿茲海默氏症是無法從根本上治療的。

難道,阮文明所說的跟崔善的戀愛關係,全是患有這種疾病之後的幻覺?

葉蕭疑惑地回想那張模糊的臉,藏在厚厚眼鏡片後的目光。他不知不覺走到窗邊,正好看到對麵那棟奇形怪狀的爛尾樓。

剛開始,並未注意那個塔頂,視野越過無數高樓,落在鋼鐵森林的縫隙間,有個墳墩頭似的建築,卻是個天藍色圓頂,乍看像個洋蔥頭,直線距離大約三四公裏。

今天是什麽日子,一眼就看到了這個?葉蕭下意識地靠著窗台,不顧危險地探出小半個身子,俯瞰底下的芸芸眾生。

原來是冬至啊,本地傳統掃墓祭祖之日,高架擁堵成了停車場。再看對麵的市民廣場公園,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梅蘭失蹤後,她的私家車就是在此被發現的,幾乎緊挨眼前的爛尾樓。

失蹤的阮文明與失蹤的梅蘭,本來毫無交集的兩個人,被這棟樓連接在一個點上——再加上崔善,畫線連上整整兩年前死去的麻紅梅,還有鍾點工的女主人程麗君,以及消失三周的林子粹,就是一個完美的封閉圓環。

葉蕭幾乎爬上窗台,重新瞄準對麵的塔頂,視力還像中學時那麽好,當年憧憬過在核潛艇上服役。

他看到了——爛尾樓頂的幾堵牆內,有個類似空中花園的地方,似乎藏著一個……不,兩個?他掏出包裏的數碼相機,如同望遠鏡調整到最高焦距——

視野在放大中漸漸清晰,看到一具正在腐爛的男人屍體,還有個躺在牆角一動不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