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絕望複仇

冬至夜,同一時刻。

葉蕭的兩公裏外,公安局,停屍房。

梅蘭依舊僵硬地躺在藏屍櫃,早已壞死的腦細胞,保留著永遠無法被提取的記憶——

半年前,6月21日,傍晚時分。她突然接到程麗君的電話,說是林子粹出差去了,一個人待在家裏害怕,問她能不能過來一起吃晚飯。

那晚,梅蘭也是獨自在家,她擔心程麗君會不會抑鬱症發作,又有自殺傾向。剛好她的車在4S店保養,立刻出門打車趕過去。

偌大的別墅裏,兩個女人簡單吃了晚餐,梅蘭陪她在客廳看電視,問她最近發生了什麽事?程麗君卻不置可否地笑笑,讓她越發擔心,決定一直守在這裏。

子夜過後,兩個人坐在臥室聊天,東拉西扯到兩點,梅蘭勸她早點睡覺。

突然,程麗君抓著她的手問:“如果世界末日來臨,隻能帶一種動物上諾亞方舟——馬、老虎、孔雀、羊,你會選擇哪一種?”

“老虎。”

“為什麽選這個?”

梅蘭心不在焉地搖頭:“不知道。”

“跟我來!”

程麗君起了興致,拖著她到外麵客廳,從牆上抽出一張黑膠唱片。這套昂貴的組合音響,是她跟林子粹結婚時一起買的。

音箱吹奏出雙簧管,天鵝們訴說被魔王控製的悲慘。王子與朋友們起舞,煞是快活。天鵝飛過,第一幕終了。

當年在師大讀書,兩人共同選修過西方音樂史。梅蘭知道她最愛聽《天鵝湖》,但為什麽選在仲夏夜的淩晨?

第二幕,王子與奧傑塔在天鵝湖相遇,人生若隻如初見……

“奧黛爾。”

客廳並未開燈,程麗君在黑暗中靠近梅蘭,手指滑過脖頸。

“什麽?你在叫我嗎?”

“是,奧黛爾。”她幾乎緊咬著梅蘭的耳朵,“你知道嗎?果然輪到我了。我有這個預感。”

音響放到四小天鵝之舞,程麗君停頓半分鍾說:“那棟叫巴比倫塔的爛尾樓,是絕望主婦聯盟留給我專用的,對不對?”

“現在,你真的需要用了?”

“是。”

“小三叫什麽名字?我們馬上製訂行動計劃,你的空中監獄是現成的,保證一個月內讓她消失。”

“她叫崔善,二十六歲的女孩,很漂亮很有魅力,如果我是男人也會心動的。”

“說什麽啊?”梅蘭感到尷尬,咬緊嘴唇追問,“你是怎麽發現的?”

“薄荷味。”

“哦?”

“林子粹從不吃薄荷糖,也不喜歡薄荷茶、薄荷煙之類的。但最近幾個月,我經常在他的衣服領子上,聞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

“然後,你就跟蹤調查了?”

“關於她的具體資料,還有現在的住址,都在我的手機裏——還有更可怕的,她的媽媽叫麻紅梅,就是半年前在我家摔死的鍾點工。”

“她是來複仇的?”

梅蘭摟緊閨蜜的肩膀,程麗君貼著臉頰說:“我和你一樣,從不戳穿老公的秘密。他不過是要從年輕女孩的身上,找到在我這裏得不到的許多滿足而已,我想。”

“麗君,你就像白天鵝一樣天真,但我不會的。”

第三幕,王子選擇新娘的匈牙利舞曲。

程麗君看著窗外茂盛的水杉樹說:“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天鵝湖》原版的結局嗎?”

“柴可夫斯基的原版?”

“許多人都以為,在《天鵝湖》的最後,王子與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程麗君輕撫閨蜜的長發,“其實,芭蕾舞劇《天鵝湖》有許多個版本,1877年的首演是失敗的,直到1895年在聖彼得堡演出才獲得成功,而柴可夫斯基已死去兩年了。”

“好像……原版是王子與公主都殉情死了?每個人都逃不掉這樣的結局。”

“不對,還有一個更不為人知的原版——王子遭到了欺騙,他深深迷戀上黑天鵝,浴血奮戰殺死魔王,同時誤殺了白天鵝,就是奧傑塔公主。他中了魔王死前射出的毒箭,才發現真相而追悔莫及。王子獨自死在湖水中,黑天鵝無情地拋棄了他,趕在寒冬降臨、天鵝湖冰封之前,展翅飛往溫暖的南方,卻在半途被獵人射死。”

梅蘭聽著這個聞所未聞的故事,後背心豎起汗毛:“我不想聽!”

“你是第一個聽到這個故事的人,林子粹也不知道。”

“麗君,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

她調大音量,沙發和地板同時震動,任何說話聲都聽不到了。

第四幕,天鵝在等待奧傑塔歸來,結果令人絕望。別墅的女主人湧出淚水,才把音量調低:“昨晚,我夢見了一隻黑天鵝,那不是什麽好兆頭。”

“別亂想!”

“記住黑天鵝的名字,俄語叫奧吉莉亞,英語叫奧黛爾,或者叫什麽都可以。”

梅蘭被這些名字怔住了,芭蕾舞劇進入終場,充滿顫抖的雙簧管與弦樂器,模擬天鵝最後的哀歌。王子祈求奧傑塔的寬恕,兩人共同消逝在天鵝湖水中。

整棟房子陷入寂靜,她剛想說“該睡了”,程麗君抽出第二張唱片,看來每天都在聽,摸黑也能找到。

“《b小調第六交響曲:悲愴》。”程麗君隻放了最後一小段,“首演九天之後,柴可夫斯基自殺身亡。”

“你……”

“請將它作為我葬禮上的背景音樂。”

她把唱片歸回原位,關掉音響電源,拉著梅蘭回到臥室。

程麗君吃下安眠藥,躺在自己的大**:“放心吧,我不會自殺的!晚安!”

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梅蘭固執地站在床邊,看著她進入熟睡,這才關燈離去。

屋子黑了,鮮豔褪色,羽毛凋落,半個地球滅了燈。

“奧黛爾?”

默念這遙遠的名字,梅蘭不明白,為何程麗君如此稱呼她?

樓下客房已收拾好了,疲倦已極,躺倒在床頭,卻難以入眠。不知不覺,暗黑的天花板,亮起高塔頂上旋轉的光,時而柔和,時而刺目。大學時代,同宿舍的四個女孩,就屬梅蘭跟程麗君關係最好。有年暑假,隻有她們兩個去海島上玩,住在農家樂的雙人標間,晚上實在悶熱難耐,她們都把衣服脫了,光光地看著窗外的大海。那夜,遠遠傳來海浪拍岸聲,一層層卷來,一塊塊粉碎。唯一可見的,是那座古老的燈塔,不曉得多少個年頭,勾連著兩個少女的目光。年方二十歲的梅蘭,尚是在室的處女,忽然感到有隻冰涼的手,水蛇似的繞過後腰,親吻她的耳鬢,如初戀……

“我是奧傑塔,你是奧黛爾。”

十二年前,也是這樣的夏夜,程麗君在她的耳邊吹氣如蘭。

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淚水從梅蘭的眼角滾落,仿佛這些年來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她餓了。

聊了整個後半夜,簡直饑腸轆轆。她從**爬起來,來到廚房想煎個雞蛋,身後卻響起關門聲。梅蘭以為來了小偷,立刻衝出去,遠遠看到前院門外,有個年輕女人的背影,全身上下都是黑色,一眨眼消失在樹叢中。

瞬間,梅蘭想到了什麽,非常非常害怕……

立刻跑回二樓臥室,程麗君已死在自己**。

台燈發出暈染般的光,像層白色麵膜覆在臉上,她蓋著薄毛毯,**兩隻胳膊,左手上臂正麵,粘著像是注射後的創可貼,而在床腳下有注射器和藥瓶。

床頭櫃上四個女人的合影依然微笑。

程麗君茂密的黑發之間,依稀散發著某種奇怪的氣味。

薄荷味。

跪在地上悲泣的梅蘭,已明白殺人凶手是誰。

窗外,夏至過早地天亮,晨曦透過窗簾縫隙,像要刺瞎眼睛。這間殺人的臥室,一切重新鮮豔起來,包括**死去的女子。

擦幹眼淚,她不曾打電話報警,而是在別墅停留一個小時,小心翼翼,擦去自己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她又從程麗君的手機裏,找到崔善所有的信息,然後刪除。

如果,警察問到她這晚在哪裏,她將回答在家裏休息,反正老公在三亞開會無法證明,說不定正在酒店抱著新歡睡覺。

屋簷落下細雨,回到黃梅天的節奏,女人無聲地出門,繞過保安和攝像頭離去。

梅蘭決定親手為程麗君複仇,用絕望主婦聯盟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