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當我們偷窺時想些什麽?

村上春樹有本散文集叫《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麽》,在此我無意於討論村上,我也不是村上粉絲,隻是單純地喜歡這樣的名字,比如:當我們處理屍體時聊些什麽?當我們挖鼻孔時思考些什麽?當我們被關在二十層樓頂的空中監獄時要做些什麽?

很多年前,我在DVD裏看完《午夜凶鈴》,對山村貞子的前生今世無比迷戀,上網找來鈴木光司的小說原著,一口氣看完四部曲,恍然大悟《午夜凶鈴》並非驚悚小說,而是科幻史詩。因這部作品的影響,我有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病毒》,或許也是中文互聯網上的第一部長篇懸疑驚悚小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妨劇透,《午夜凶鈴》四部書裏,我最喜歡第三部,故事分為兩段,頭一段是高野舞的故事,第二段講述貞子生前在劇團的愛情與人生悲劇。

高野舞是誰?高山龍司又是誰?就是被電視機裏爬出來的貞子嚇死的那個倒黴蛋。高山龍司是大學老師,高野舞是他的學生,在老師神秘死亡之後,這位漂亮的女大學生,到老師家中整理遺物,不小心播放了老師的錄像機……前提是她插上了電源,亦可反證如果拔掉電源,確有可能把貞子卡在電視機裏。

然後,高野舞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高樓排氣溝裏,如同飄浮在空中的棺材。她無法逃脫,更難以求救,往後的情節有些恐怖,為了避免擴散貞子的秘密,以下刪去十八頁(照著實體書清點的頁數)。

十二年來,這短短的十八頁,大約一萬字左右,始終縈繞在腦中。

2013年,春天的某個下午,當我坐在《懸疑世界》編輯部的陽光房,開門就是二十一層頂樓的露台,地上長滿鬱鬱蔥蔥的草木,從未修剪卻充滿蕭瑟荒野之美,包括牆角裏結著枯萎果子的石榴花,對麵矗立著中國移動大樓與巴黎春天。樓下是長壽公園,我經常俯瞰那巨大的鋼琴鍵盤,偶爾也會有音樂噴泉衝上雲霄,更多時候是大媽們的廣場舞,與流浪歌手的吉他。公園對麵曾是棟爛尾樓,如果我的手邊有台望遠鏡,看清爛尾樓的每個角落,或許就會發現她。

我不是偷窺狂。

但我是個宅男,或者說曾經是宅男。我也沒有望遠鏡,但我總能看到你,看到你不經意間流露的悲傷,看到你不願被人窺見的往昔,看到你傷痕累累的秘密。

一百二十天,偷窺你一生的故事,真的太短暫了,近似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完成初稿之後,我開始漫長的修改過程。而在《萌芽》雜誌上連載的版本,已與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版本,儼然兩個不同的故事。雖然,都是關於一個叫崔善的女子。

在這一修改階段,我開始閱讀金宇澄的《繁花》,這部幾乎囊括了近兩年所有中國文壇獎項的作品。剛開始,我以為自己會抗拒,卻出乎意料地如此喜歡,一口氣從頭到尾讀完。在此前與此後,我三度遇到身為《上海文學》主編的金宇澄。我不曾想到,金老師對我有著深刻印象,來源於多年前我在他的刊物上發表的短篇小說《小白馬》。記得那是八年還是九年前,他當著別人的麵說,別看小蔡總是沉默著,但他的心裏藏著很多秘密。

是啊,很少有人發現這些秘密。

一如巴比倫塔頂的崔善,以及偷窺崔善的X。

而今,我在想,或許,我也可以做到?

閱讀《繁花》的過程中,忽然,想起我過去上班時,單位裏有個中年男人,所有人都叫他“瓦爾特”,好像既跟《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有關,也跟《列寧在1918》有關,因為他年輕時長得歐化,很像當時譯製片裏的東歐**人。春節前的兩天,我特地看了《列寧在1918》,有一段在莫斯科大劇院裏演出《天鵝湖》。我被這個片段的音樂所感動,重新找了各種版本的《天鵝湖》,進而想到過去的日本動畫電影,也是上譯配音的《天鵝湖》。

忽然明白,我正在寫的這個故事,不正是黑天鵝與白天鵝的故事嗎?

幾天內,我瘋狂地聽著《天鵝湖》,訂購了歐美原版的CD,在柴可夫斯基的音樂聲中,我基本完成了你們現在所看到的這部小說。

所以,閱讀這部小說,請你們最好同時循環播放著《天鵝湖》。

我也是第一次在寫作中格外地注重語言,需要一種恰如其分,卻不過分節製的語言。以及每一個字,都是如此重要。比如,最終章裏有一句——

“依次將火車站前的白雪,描成耀眼的緋紅……”

那個“描”字,我最先是寫“染”,再改成“浸”,最後才是像畫筆般的“描”。

我把偷窺描給自己看。

“我今天看了一張維也納的地圖,有那麽一會兒我覺得難以理解:怎麽人們建起這麽大一個城市,而你卻隻需要一個房間。”

這是卡夫卡寫給他喜歡的女子的情書。

而在二十一世紀,我們生活的城市裏,每個人都在尋找一個房間,一個就夠了——可以看見別人,也可以被別人看見的房間。

當我們偷窺時想些什麽?我想到的就是這些……以及,陳白露在《日出》的最後台詞——

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麵。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蔡駿

2013年11月12日星期二初稿於上海蘇州河畔

2014年6月1日星期日二稿於上海蘇州河畔最漫長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