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撕扯著,場景卻再次變換。

還是那座最美麗的大殿,位於整個皇宮最中央,四周環繞著人工修建的內湖,驚起的飛鳥,撲扇著翅膀從湖麵上掠過,留下一痕痕皺了的漣漪。

殿內觀禮的人群正在爆發出熱烈的歡呼。一頭麥色長發的伊西斯,挎著拉美西斯的手臂,隆重而幸福地走向王座。

這是他和她的婚禮。

至今看來心仍然酸楚至不可名狀。

他的眉眼間帶著的是笑意,他的唇角間流淌的是溫柔,他的十指間糾纏的是伊西斯的蔥指……

他們在人眾的擁躉下慢慢走向最高的終點,迎接著眾人熱烈的歡頌與祝福。

禮官開始高頌祭語,眾人紛紛跪倒在地,麵向太陽的方向。

那個“她”慌亂地夾在人群中,跪了下來。

蒙月搖著頭,狠狠咬著唇,再過一瞬,她就將在漫天的箭羽中失去生命,從此和他凝固背離在兩個不同的時空。她好想衝上前,提醒那個“她”,數秒後不期而至的危險,可那個“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眼中的酸楚和痛苦宛如尼羅河水般綿綿不絕、澎湃激**。

他,突然開始緊張地搜索著“她”的所在處,眸中的緊張與不安竟是那般明顯,是他看到了“她”,對不對?所以他才會被緊張纏繞,不由自主往前跨出了一步。

隻可惜,他識破了哈桑的陰謀,卻沒能阻止卡讚衛隊對叛臣誅殺的漫天箭羽,短短的幾秒後她看到了“她”唇角沁著鮮血無力地躺在他的懷中。

她清楚的記得,那時的她,心髒散發出的寒意一點一點擴散至全身,視覺開始模糊,聽覺開始消退,唯有觸覺,似乎還在工作。一顆不甘心的淚珠凝於眼中。

她也清楚地記得,她好想問從未開口的一句話,“比拉蒙,你愛我嗎?”可惜,不能夠了,那時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隻能大口大口喘著氣,可進入肺部的空氣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拉美西斯緊緊抱住“她”,絕望地淒厲地喊著:“蓉,蓉……你,你怎敢就拋下吾!吾命令你不要死!”他瘋狂地親吻著“她”微涼的額,瘋狂地親吻著“她”微涼的頰,瘋狂地親吻著“她”微涼的指。

仿佛這樣瘋狂的親吻可以喚回她的命,仿佛這樣瘋狂的親吻可以才能讓她知道他的愛。

“她”的氣息越來越淡,已如殘冬最後飄舞的雪沫,月華映耀之時,將會幻化為最冰冷、最無息的水露。

他把頭深深埋進“她”的胸膛,破碎的聲音在她心上留下最後的呼喚:“我——愛——你——”

心猛地一顫,這讓她撕心裂肺、期盼了三千年的魂咒——我愛你!

淚,如決堤的海,在心上流下滾滾鹹澀的傷。

一切,真得來得太晚太晚……

蒙月衝了過去,跪在拉美西斯的幻象前,“比拉蒙,我也愛你,我也愛你啊!”

失落的回憶全部如潮水般返回她的心頭。

她衝動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卻撲了個空,一下子撲倒在冰冷的地麵。

蒙毅緊鎖著眉,扶起了她,輕輕攬住她的肩,讓她靠在胸前。

蒙月沒有反應似的,視線隻緊緊鎖住拉美西斯。

“提亞,她會記得我,對嗎?”

“不知道。”

於是,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抓住“她”的胳膊,狠狠在上麵咬了一口。“蓉,如果,你忘卻我,希望它可以提醒你,曾經有一個人是那樣愛著你……”

心髒再次被絞起,低頭看著右臂上的齒痕,淚水奔流不止。

黑色的漩渦將“她”一點一點拖走。

而拉美西斯如僵化了般凝視著旋渦深處,眼中的絕望、恐懼一絲一絲擴大、加深,直至最後變成深沉的死潭,再看不到一絲情感。

他揮了揮大掌,賀禮的貴賓瞠目結舌紛紛退出。

連提亞也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大殿中隻有他一個人。

靜靜地、靜靜地……

蒙月跪在拉美西斯的身旁,他們如此相近,仿若他呼吸的氣息正嗬在她的臉上。原來,這便是最後的結局,他用送自己離開換回了來世的重生。

隻是,他可知道,從此後,他將一個人孤獨終老,直到死去,亦然不會再與她相遇?如果,如果一切可以重新選擇,她寧願死在他的懷中,至少他不會懷著無垠卻永遠沒有可能的希望活到終老。

可是,他做出選擇了,她知道,即使一切重回過去那致命的一刻,即使他知道未來孤獨的結局,他亦然會送自己回去。

她伸出手,在虛無的空氣中,撫摸著他的臉,比拉蒙,你知不知道,你好傻,真的,好傻。

一如現在,她看到他、聽到他卻觸摸不到他,而他,看不到她、聽不到她、觸摸不到她,宛如她從不在他身邊。難道這就是他們最終的結局?抽泣著,深望住,卻見他是那樣憔悴、那樣心傷,眼中的絕望已經全部幽暗深深掩埋。

他歎息著,手臂仍然保持著彎曲的姿勢,仿佛懷中的人兒並未曾遠離。

他低首輕喃:“蓉,你會回來的,也許一會兒你就會從這裏某個角落走出來。雖然生著我的氣。因為你從未來而來,現在回到你的家鄉,再找到回來的路,並不難是嗎?”

蒙月哭泣的眼睛已經紅腫,聽到這句話,再次奔流出洶湧的淚水。

他抬起頭,望著空****的大殿,仿佛給懷中並不存在的人兒以解釋,“蓉,你看,這場婚禮原本並不存在,它隻是一個局,我這樣講,你能不能聽得到?”他垂首看了看臂彎處,唇角漫起一絲很溫柔的笑,“怎麽會聽不到呢?蓉,你一定會聽得到,對嗎?”

一陣很涼很涼的風,突然從窗格外吹送進來,吹亂了他的發。

可他不覺,由著發絲飄散在眼前,根本未曾見地繼續低喃,“哈桑的陰謀我早已知曉,隻為在他以為勢在必得的這一天給他致命一擊。可……”他氣息一滯,聲音哽咽,“可,誰能料你會突然出現……”

一行無限酸楚的清淚順著他的臉頰滴落到地麵上,氤氳了很大的一塊。

“如果,一切有如果的話,我希望這一切從未發生,時間隻在我們去集市的那一晚永遠停留就好。”

他幽暗的眼神中似乎浮起了一絲生動,“你一定不記得那晚了,因為你喝醉了。而我,永遠會記得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心聲吐露,每一個字。”

蒙月咬著唇,跪坐在雙腳上,怔忡地看著他。

“那晚,你對我說,你知道我心裏還裝著納芙爾,你一直在等,等到什麽時候我心裏真正容得下你了,你才會……嗬。我想你沒說的那幾個字是愛上我。你說我總是透過你的身體找尋她的影子,你受不了。可,蓉,你也並不知我心啊。”

他搖了搖頭,又垂首望著臂彎並不存在的人。

“也許,最早的最早,我的確誤以為你是那芙爾,可從你解毒後,我早已不再視你為她了啊。那時,你已經勇敢地告訴我,你叫令月蓉,從未來而來。你還伸出手,讓我握住你的指,說這是未來人的見麵禮節。難道,你從未覺察,我未曾喊錯過你的名字,一直叫你蓉的嗎?”

“那晚,聽到你說你愛我,你知道我的心有多麽狂熱?第一次,心跳動得如此劇烈。第一次,喘息是如此急促。”

蒙月悲噎著,幾乎沒有任何力量再支撐著自己,軟軟地向後倒去。一雙溫暖的臂膀及時接住了她。

蒙毅緊緊鎖住眉,神情複雜地環住她,讓她靠在自己胸前。

如尼羅河水般的氣息再次包裹住已心碎欲裂的蒙月。

拉美西斯微停了下,再次緩緩開口,“隻可惜,直到那時我亦未能分辨清自己的心意,我以為自己對你的愛是因為了那芙爾而延續,所以即使最後你問我,我是否愛你,我仍然無法回答。可,現在,直到現在,我終於看清自己的心,我怎會不愛你,我愛你超過世間萬物。我們是那樣的匹配,你該隻是我唯一的王後,唯一與我匹配的王後。”

又一行清淚落在地麵上,摔成碎心的八瓣。

“所以,蓉,請記得回來的路。我會永遠在這裏等候你的歸來。永遠……

****

未見到皎月落下,朝陽已經升起。

似隻是一瞬間,窗外的黑暗便被光明驅散。新的一天到來了。

隻是,這原本一向光線充足、敞亮開闊的大殿,此刻仍然包裹在一種悲哀幽暗的氣氛中,再不如往日般明亮,彌散著一種說不清看不透的灰暗,伴著死一般的沉寂。

拉美西斯終於放棄了那種雙臂彎曲,似是懷抱佳人的姿勢,因為那屬於她的溫度終於化作最後的一抹微涼,不複存在,正如她的人,已不知到了未來何處。

一夜間,他的眼窩便深深凹陷了進去,那青黛的顏色都無法攏住那抹孤寂的黑。

他的唇角像是浮著淡淡的笑意,門外傳來輕微謹慎的叩門聲。

每日,太陽升起第一縷光線穿過窗格時,定然是他早起勤政的時刻,而此刻的他,隻是用一種沙啞疲憊幾乎令人聽不到的聲音吩咐,“七日不朝。”

他,又來了!

當日那芙爾離去時,他亦這般,她清楚地記得《法老起居注》裏心傷的一段;“八月十五日,那芙爾王後駕崩,舉國同哀……法老禁食七日,斷水三日……以示對那芙爾王後的追悼……”

隻是,那時,同樣哀痛、視埃及帝國霸業為生命的他卻並未不朝,而此刻他卻……

拉美西斯起身,走到書案旁慢慢地坐下,拿起蘆葦杆筆在紙莎草紙上工整地、細細地書寫著他並不熟練的中文。

“……我苦苦守在這裏。卻仍然沒有等到她的身影。也許,她還沒生夠我的氣。昨晚整整一夜,我已經完全想明白了。如果,她現在就肯回到我的身邊,我定然要對她說三個字:“我愛你!”直到失去她的那一刻,我才恍然驚覺,其實我早已深深愛上了她,卻一直未曾看清自己的心。所以,她生氣了,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作為懲罰,她留我一個人在這裏。

……

蓉,你看,我的中文字是不是已經長進了。

如果,你在未來已經康複,可否早些找到回來的路……”

蒙月已哭到無力,她所有力量的支撐隻在身後那個寬闊散發著尼羅河水氣息的胸膛上。隻是她根本無心留意這個力量的來源,她所有的牽念、所有的痛全部被眼前虛幻的拉美西斯所攫住。

比拉蒙,蓉回來了,回來了啊!可,你為何看不到我,聽不到我,觸摸不到我?虛弱至沒有任何力量再抹去淚水,隻能由著眼淚模糊了視線。

蒙毅心痛地輕輕撫過她的臉,為她抹去傷心的淚水,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回繞:“月……振作些……”

振作些……

這聲音和他的影像重疊在一起,仿佛她再次回歸那溫暖熟悉的懷抱,她失神地回仰頭,撫摸著蒙毅的臉,“比拉蒙,是你嗎……”

蒙毅臉上掠過幽寒的神傷,月,一切我該如何對你說分明。

月升日落。又是一天流逝。

拉美西斯仍坐在桌前認真地撰寫著,麵前放著兩碟麵包。

“第三天。

從未覺得時間如此漫長,我靜靜地等在這裏從太陽升起直到太陽落下。

我的蓉,卻依然未曾回來。

她定然是還氣得不夠。

……

蓉,我在吃那日我們在集市上吃過的那種平民麵包,我也為你留了一碟。我需要保持體力,這樣,我就可以帶著對你最快樂的回憶等待著你回來……”

“第四天。

蓉,我的眼睛實在睜不開了,可我真得害怕睡過去,錯過你重新回來的那一刻。所以,我一直堅持著。我始終相信你會回來。

……”

拉美西斯形容已經非常枯槁,眼窩凹陷,臉麵頰也開始失卻了光澤,顴骨高高地突起。眼睛已經幹澀的不見一點神采,仿佛隨時都會闔上。可是他硬撐著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凝望大門,仿佛下一秒就會從那裏走出他已等候了四個夜十二時和四個日十二時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