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很疑惑,非常的疑惑。

他的麵前,站著一名親兵,便是三天前,將劉秀等人送去那破院的那名親兵。

“大人,依舊沒有任何異狀。屬下每次前去送飯時,他們都顯得很淡定,平日裏也從來不會離開那院子,試圖前往軍營。”

那親兵仔細地向著陳牧匯報完了劉秀等人的動向,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但是……他們臉上似乎也從沒有過什麽焦急之色,隻除了第一天,屬下帶他們去了那個院子時以外。”

“……”陳牧仔細拈著下巴上的胡須,眉頭深深鎖起,陷入了沉沉疑惑之中。

他想不通,劉秀等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自從他們抵達定陵之後,還未見麵,陳牧便知道他們一定是來求援軍的。在接見劉秀一行之前,陳牧便早早做好了布置吩咐,除了讓親兵將他們帶往那破院之外,還暗中在周邊安排了暗哨,每日從早到晚地監視,提防他們與城內的駐軍有任何聯係。

甚至陳牧已經在心底做好了準備。一旦發現劉秀有任何異動,他將會不惜軟禁他們,甚至……暗中殺掉這幾人,也成為了最終的選項。

可現在,劉秀卻仿佛真的認命了一般,沒有絲毫的舉動。每一次向著手下的親兵詢問時,得到的結果卻永遠隻是“並無異狀”這四個字。

但陳牧的心中,卻實在不願意相信劉秀會真的這麽放棄。畢竟舂陵係的人馬,盡數留在昆陽城中。一旦昆陽城破,那麽劉縯劉秀將瞬間失去所有的部下,再也沒有能力角逐綠林軍內的權力。

但……他們究竟想要做什麽?

陳牧苦思冥想了三天,卻始終得不到結論。

“你……”

陳牧伸出手,輕輕點著那親兵,猶豫了良久,才重重下定了決心:“你去找劉秀他們來,便說,我請他們赴宴。”

待親兵接令,走出了房間之後,陳牧才緩緩搖著頭,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劉秀,劉秀,你究竟要做什麽……?”

……

“太常偏將軍大人,我家將軍設宴相請,請萬望撥冗光臨。”

已是傍晚時分,那親兵來到了院中,為劉秀一行帶來了陳牧的邀請。

來了!

劉秀與李通互望一眼,眼神中透露出了同樣的訊息。

三日已到,若是將有什麽轉機,那便是現在了!

再轉過頭望著眼前陳牧親兵恭敬的表情,劉秀在肚子裏一陣荒謬的笑。

撥冗?自己這幾日,每天都隻是待在院落之中,連那顆大樹上的葉子有幾片都已數得清清楚楚。能有什麽冗可撥?

但他自然不會將這腹誹說出來,隻是微笑著點頭:“即使如此,那我們便走吧。”

那幾名遊俠留在了院中,跟著親兵來到了縣衙的隻有劉秀李通與任光三人。陳牧早早便站在了縣衙門口,等著迎接劉秀三人。看見他們到來,陳牧遠遠便走下了台階,滿臉堆笑地向著劉秀伸出了手去。

“太常偏將軍大駕光臨,實在讓在下榮幸之至。雖然早就想設宴招待,但前些日子裏實在是軍務繁忙,怎麽都抽不出空來。終於等到了今天,好不容易才找出了點時間,萬望劉將軍不要見怪。”

說著,陳牧便轉過身,引著劉秀等人向著縣衙之內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在絮絮叨叨個不停:“我等畢竟現下是在行伍之中,菜肴隻怕會略差上一些,但軍情如此,還望諸位包涵……”

軍情繁忙?此刻王邑王尋率領的四十萬大軍,盡在昆陽城下,這定陵之中,又能有什麽繁忙的軍情?

劉秀心中冷笑一聲,但麵上隻淡淡笑著,偶爾答上兩句,直到隨著陳牧,走進縣衙的後廳之內。

後廳之中,列著兩排席位。東首已經坐著五人,看著裝束服色,應該便是定陵城內,陳牧的部下偏將。而西首的位置則空著,留給了劉秀等人。

陳牧自己,則自然是坐在上首的主位之上。

劉秀等人落座之後,親兵便端上了酒菜來。確實如此前陳牧所言,菜肴並不算豐盛,甚至有些簡陋。然而劉秀在意的自然不是這個,隻淡淡笑著,等著看陳牧將要說些什麽。

陳牧端起酒杯,向著劉秀遙遙舉起:“昆陽被四十萬大軍圍困,據說此刻已是水泄不通。劉將軍卻能僅帶著數人,殺出一條血路,突圍而出。這等神勇,實在是令在下敬佩不已。來,我們定陵城中的義軍眾將,必須一起來敬一杯劉將軍的英勇之舉!讓劉將軍為我們說一說,這突圍的過程究竟是何等九死一生!”

隨著陳牧的話音,餘下的平林兵眾將也一同舉起了酒杯,廳內一時間淨是轟然的讚頌聲。

劉秀與李通任光一同舉杯,一飲而盡,隨後微笑道:“突圍的過程,也沒什麽好提的,不過是僥幸未被發現,偷偷潛逃出包圍而已。真要說艱難,倒是守城的那些日子更為艱難得多了。”

陳牧點點頭,麵上露出了一絲凝重:“這也正是在下想要問的。昆陽已被圍城近一月,不知……這昆陽城內,此刻究竟是何等局勢?”

“昆陽的情形好得很,不過是內無糧草,外無援軍,被四十萬大軍重重圍困,城破在即而已。除此之外,倒也沒什麽值得擔心的。”劉秀笑了笑,望著陳牧。

“昆陽此刻軍情緊急,在下並非不知。”陳牧被劉秀譏諷了一句,雖然心頭有些怒氣,卻還是強笑了一下:“但定陵城小兵弱,又是新近被我軍攻占,尚需時間安撫鎮壓,實在是沒有什麽餘力再去援救昆陽了……”

“三日前,此言大將軍早已對在下說過,在下自然清楚得很。”劉秀點了點頭,淡然道:“所以,既然大將軍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在下自然不便強求。”

“多謝劉將軍的理解了。那……不知劉將軍現在有何打算?”陳牧終於開始了自己真正的試探:“自劉將軍來到定陵之後,至此已有三日。既然昆陽城內已凶險至此,若是再帶不回援軍的話,豈不是……”

“若是實在守不住,那也就隻能聽天由命了。”劉秀淡淡一笑:“連大將軍都已說了,此刻定陵城中,實在派不出援軍。我又能還有什麽辦法?等到明日一早,我便帶著一眾同袍,回昆陽便是。”

“回……回昆陽?”陳牧一愣,表情駭然:“那豈不是送死麽!”

“自然便是送死,但那又如何?”劉秀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麵向著陳牧與定陵眾將昂然道:“男兒重義輕生死,我自昆陽城中突圍前,已對著城內所有奮戰的將士言明,必定將援軍帶回,以解昆陽的城下之圍!而現下,大將軍既然無力援手,難道在下便能眼睜睜地看著昆陽城破,城內將士盡數戰死,自己卻苟且偷生麽?”

說到此處,劉秀重重一拍麵前的席案,自位置上站了起來,高抬頭顱,語聲慷慨激昂:“帶不回援軍,的確是劉秀無能。然而縱使再如何無能,劉秀至少絕非貪生怕死之輩!雖然不能救得城內一同浴血奮戰過的眾位將士,但在下至少能與他們共死!”

說完,劉秀的目光自前方平平掃視過去。聽完他那一席話,平林兵的眾將都麵帶愧色地低下了頭去,唯有陳牧,麵色依舊不變,隻重重點著頭,做出一副同意的模樣來。

“太常偏將軍此言,著實令在下欽佩激賞!”陳牧表情如常地高高舉起酒杯,對著劉秀高聲道:“不成功,便成仁。這等舍生取義之舉,絕非常人所能做到。在下此刻便借這杯酒,向劉將軍壯行!”

聽到劉秀當著眾人的麵,說出這等話來,令陳牧頓時心花怒放。若他不是還當著手下眾部將的麵,隻怕此刻便要笑出聲來了。

他若是真白癡到那個地步,已然好不容易自昆陽突圍而出,卻還要趕回去赴死的話,那麽舂陵一係,便隻剩下了劉縯一人了。而舂陵軍的那些士卒,自然也將隨著昆陽的淪陷,而盡數被殲滅。

到了那時,舂陵軍便將徹底退出綠林軍之中的派係鬥爭,消失無蹤。而劉縯在此前黃淳水一戰中獲得的巨大聲望,隨著失去了麾下直屬部隊,也將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平林兵的競爭對手,將又少了一個。

而即便劉秀隻不過是空口大話,那也沒有什麽關係。不論劉秀此言是否發自真心,但既然當著眾人的麵,說了出來,那麽他明天也不得不離開定陵了。至於他離開了定陵之後,究竟是回到昆陽,還是前去宛城,甚至就此隱姓埋名苟且偷生,那也與陳牧,與平林兵一係再無關係。隻要定陵的部隊能夠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昆陽便終將失守。而到了那時,自己的目的便也就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