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相會

在耶路撒冷的巴比酒吧,侍者瓊斯看到一個穿黑色衣裙的中年女人走到酒吧門口,略微猶豫了一下。這裏離米希裏姆城區不遠,那兒是哈西迪教派的聚居地,所以穿黑衣的猶太人很多。那女人大約45歲,一頭金發,明眸皓齒,不過她的美貌已經開始凋零了,有一點過氣明星的味道,麵容冷漠,似乎有心事。

瓊斯拉開玻璃門迎候,女人進去後,略向屋內掃了一眼,指著靠窗的桌子說:“我要那張桌子。”

這天是猶太人最熱鬧的逾越節!酒吧內顧客很多,僅剩下那張靠窗的桌子。桌上放著一瓶白色的茉莉,窗外可看到耶路撒冷燈火輝煌的夜景,瓊斯抱歉地說:“非常抱歉,那張桌子已經被預訂了。”他見女人不說話,便解釋道,“是一位先生預訂的。每年逾越節晚上,他都要預訂這張桌子和一束茉莉,似乎在等待一位女士。已經25年了,他的愛情就像我們對主的信仰一樣虔誠。”

女人微微一笑,徑直走過去;“也許他等的就是我。”

她的這一舉動出人意料,弄得瓊斯很尷尬。他不敢否定女人的話——如果她的美貌尚未凋零,她確實是一位值得男人等候25年的大家女子。但他也不敢貿然同意她占用這張桌子,誰知道那位先生會不會認可她的愛情宣告呢。

他為難地跟在女人後邊,試圖委婉地勸阻:“女士,你……”

女人已經入座,平淡地說:“好啦,不用擔心,訂桌子的先生個子比較高,50歲左右,但看上去要年輕一些。亞麻色頭發,要的飲料是馬提尼酒和加冰的可樂。我沒說錯吧?”她又揶揄地補充道,“我不知道他訂桌時用的姓名,但我知道,如果告訴你他的真實姓名,你會把托盤都驚掉的。行啦,照老樣子上飲料吧。”

瓊斯疑惑地送上飲料。那女士一邊啜著,一邊略帶傷感地自顧望著窗外,陷入沉思。瓊斯心中忐忑不安,在各個桌子中間忙碌時,不時偷眼打量著這兒。九點正,那位訂桌的阿拉姆·亞倫先生準時來到。他看到桌邊的女人,略為遲疑後徑直走過來,與那女人對麵而坐。很長時間兩人默默對視著,後來亞倫向她舉起酒杯,低聲說:“阿莉亞,已經25年沒有見麵了。”

“對,自從在這兒分手後。”

“25年……你過得還好吧。”

“不好。”阿莉亞直視著對方,苦笑道,“20年前你開創了智能爆炸時代,我這麽一個智力平庸的女人是很難適應的。而且我想,被你的時代之潮甩到岸上的可憐的小魚,決不止我一個。還不僅如此,”她抑製著怒氣,“在那之前,至少我相信自己是不太差勁的女人,自信對男人的吸引力。可是……自從我摯愛的男人突然冷冰冰地離我而去,我連這點自信也喪失了。”

亞倫內疚地看著她。她又說:“後來我就匆匆嫁了一個男人,他又匆匆死去,連個孩子也沒有留下。喏,我的半生就這麽一點內容。”

亞倫還在默默看著她,女人說:“再後來我在這兒偶然碰到你,是七年前吧。我打聽到你一直沒有結婚,每年的逾越節,就是我們分手的日子,你來這兒同夢中的愛人晤麵。老實告訴你,隻是那時起我這顆被仇恨之火煎熬的心才開始降溫,才能克製住自己,坐到你的麵前。”

“可是你在這七年中一直沒有露麵。”

“我必須積蓄力量克服自卑感哪,先生!”她冷笑道,“而且,我想以你的地位,要想找到我絕非難事。你既然一直不願找我,我又何苦現眼呢?”

亞倫已喝完馬提尼酒,在手裏玩著酒杯。瓊斯輕輕走過來,問他還要點什麽。他搖搖頭,瓊斯很知趣地退下去。

“阿莉亞,這兒太亂,我們換個地方,好嗎?”

阿莉亞坦率地說:“我們早已不是少男少女了,不必玩你追我躲的愛情遊戲。我既然下決心來找你,就是想償還30年的感情宿債,所以……”她苦澀地說,“如果偉大的亞倫先生不嫌棄我年老色衰的話,我很樂意同你幹任何事,包括上床。”

亞倫感動地握住她的手:“我們到哪兒?我的別墅,還是在智能中樞的住宅?”

“別墅太遠,就在智能中樞吧。如果能在世界最重要的大廈裏度過一宿,我會很榮幸的。”她冷笑著,她的怨忿之情不時地形之於色,“我早就想見識見識那座魔宮,據傳說,那裏麵的人靠吸食別人的腦漿來強化自己的智力。”

亞倫微微一笑:“好,我們就去智能中樞,你可以盡情參觀。”他扶莉亞起身,挽起她的臂膀,給瓊斯留下一筆可觀的小費。瓊斯拉開彈簧門,畢恭畢敬地送客人出門。25年來瓊斯沒有認真考慮過這位先生的真實姓名,但現在他已認出,他就是開創了智能爆炸時代的大名鼎鼎的亞倫教授,是猶太人的驕傲,是這個世界的精神領袖。

智能中樞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通天塔,兩座主樓呈不規則的半球形,高聳在雲層之外,中間有拱橋相連。這顯然是模擬自然界最偉大的建築——人腦,拱橋就像左右腦中間的胼胝體。塔體通身潔白,呈半透明狀,在夜色中顯得玲挑剔透。夜風中大樓微微波動,像一個巨大的軟體動物。

他們的直升飛機落在頂層,阿莉亞貪婪地看著大樓的內部建築。“太漂亮了,”她由衷地讚歎著,“過去我隻能在米希裏姆城的四方水泥棺材裏仰視它,就像複活節島上的土人仰視外星飛船。我沒想到能來這兒一遊。”

停停她又說:“我也沒想到進來這麽容易。作為世界政府的智能中樞,作為哈西迪教派的眼中釘,我原想這兒一定是戒備森嚴的。”

這是下班時間,大樓裏沒有人,亞倫領著她在蝸殼狀的樓梯裏往下走。聽到這句話,亞倫微微一笑,順手打開一個開關,麵前的牆壁立刻變成一個大屏幕,屏幕上顯示兩個人影,邊緣模糊不清,隻有骨胳和身上的鋼筆、皮帶扣等清晰可辨。亞倫簡單地告訴她:“這隻是最簡單的防範措施,如果必要,我們甚至可以對來訪者進行思想過濾。你可以轉告哈西迪教派,不必在這兒打主意。”

他們來到亞倫的臥室,調整好變色窗簾。阿莉亞洗過熱水澡,兩人便迫不及待地相擁上床,把積蓄多年的**傾瀉出來。他們忘了自己的年齡,似乎又回到**如火的青年時代。

事畢,阿莉亞半仰起身,癡癡地望著情人。亞倫的身體仍然很強壯,褐色的眼睛透著聰睿,亞麻色頭發中微見幾根銀絲。他笑著把阿莉亞攬到懷裏:“阿莉亞,你仍然像25年前一樣迷人。”

阿莉亞的眼淚忽然奔湧而出,她狠狠咬著亞倫的肩頭:“亞倫,亞倫,我真不知道是該殺死你,還是為你去死。”

亞倫忍住疼笑道:“我個人認為,這兩個都不是好的選擇。”

米希裏姆城區俯伏在智能大樓的腳下,是21世紀的貧民窟。城中仍是上個世紀的混凝土建築,已經破敗不堪,襯著雲層中閃閃發光的球形建築,這些老式建築確實像一座座低矮醜陋的水泥棺材。

這裏是哈西迪教派的集居地。智能爆炸時代開始後,以極端保守著稱的哈西迪教派反而日漸壯大。因為時代之車開得太快,轉彎太急,不少人被甩下車來,他們便到這兒來尋找信仰的支撐點,其中甚至有不少非猶太人,米希裏姆城區也更加擁擠不堪。

清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身著黑袍的哈西迪教派信徒魚貫來到猶太教堂作早禱。他們捧著猶太法典,聆聽教長的布道:“上帝必將懲罰那些褻瀆神靈的魔鬼!他們把嬰兒變成試管中的產品,和女人的生育權利,剝奪了她們應有的苦楚與歡樂。他們把上帝創造的人體與獸類和機械雜交。他們肆無忌憚地扯碎上帝賦予眾生的和諧和安寧……萬能的彌賽亞即將降臨人世,以他的雷霆和怒火**滌汙穢,殺死異教徒,恢複上帝的尊榮。”

無數的喉嚨虔誠地吟哦著彌賽亞的名字。

教長回到密室時,一個教士貼近他,輕聲說:“那對情侶已經進入邪教巢穴,此後我們就無法監控了。你知道,那兒為邪教的魔力籠罩,同外界隔絕。”

教長聲音低沉地說:“讓我們為她祈禱,她遵奉上帝的道,舍身行義,必得上帝的眷顧。”

徹夜的**之後,阿莉亞睡得很香,無數個夢撲著翅膀飛來。她夢見自己和亞倫在伊甸園中玩耍,她為自己的**嬌羞,於是鴿子銜來青色的無花果枝為她遮掩;她忽然回到了少年時代,陪亞倫到醫院看他的父親,他因患嚴重的癲癇才作了裂腦手術……但在腦海深處,有一個頑強的意念一直在困擾著她,那是她不願作卻必須作的,她不願醒卻必須醒。她的打算是用“有限的坦率”來贏得亞倫的信任,進入智能大樓,再見機行事。看來計劃進展順利。

但她很難認為自己同亞化的歡情隻是實現陰謀的手段,畢竟,這個可惡的人是她少女時的戀人……忽然,她在強光中眨眨眼醒了,驚奇地發現自己是在一座空曠的大廳裏,陽光透過半透明的牆壁,散射成渾白均勻的天光。她躺在手術台上,一床潔白的單子蓋住身體,亞倫和一個女助手穿著白褂站在床前,神情冷淡。她頭頂上方一架機器無聲無息地逼近,貼到她的腦門上,她想躲避,卻發現四肢不能動彈了。她吃力地仰起頭,驚恐地問:“亞倫,這是怎麽回事?”

亞倫微笑地說:“放心睡吧,我知道你頭腦裏有魔鬼,我要把它驅走。”

阿莉亞絕望地閉上眼,她知道自己失算了,旋即瞪大眼睛,仇恨地罵道:“你這個喪失人性的魔鬼!畜生,畜生!”

亞倫和女助手對她的詛咒無動於衷。她的罵聲漸漸低下去,眼睛也慢慢合上。女助手麗拉說:“已進入深度麻醉,可以手術了。”

亞倫點點頭:“開始吧。”

一束激光輕易地在她頭頂開了一個拇指粗的圓洞,接著激光束向裏延伸,割斷了左右腦之間的胼胝體的聯接。激光手術刀退回,一支機械臂移過來,在割斷的胼胝體之間插了兩束人造神經,每束神經裏有兩億條神經纖維,與原胼胝體裏的神經—一對應,然後在頭骨處用生物材料封住圓洞,留下兩個神經插頭。

兩個小時後,人造神經與原胼胝體的創口已快速愈合,亞倫教授說:“開始下一步吧。”

麗拉皺著眉頭說:“教授,我再次勸告你,不要親自作這個試驗。智能低下的哈西迪教派也可能想出出人意料的詭計,他們可能在阿莉亞的腦中注入毒素,我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亞倫微笑道:“麗拉,謝謝你的關心。不必猶豫,開始吧。”

麗拉淒然一笑:“我想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一定非同尋常,她一定是我在你腦中多次邂逅到的白衣女郎。”

亞化沒有否認,躺到另一張**。麗拉默默地移過來一根銀色的導管,把導管兩端分別插到兩人的神經雙橋頭上,兩人的頭部聯在了一起。

我慢慢睜開眼睛。

周圍是天藍色的虛空,渾渾茫茫,無邊無際。萬籟無聲,隻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即使這唯一的聲音也旋即被渾茫吞沒,就像一束燈光推不開濃重的黑暗。腳下的兩道並行的銀白色的天河,是無數微細的光點和光束組成,它們筆直向前,與一條同樣筆直但要寬闊千百倍的主河道交匯。我似乎是在河道上滑行,又似乎是在光點中浮動。我知道這些光點能夠支撐我的身體,因為我的身體已經非物質化了。

主河道對側是對稱的另外兩條支流,也有一個人在慢慢地滑過來,我能分辨出那是亞倫——15歲的亞倫?他的身形跳**不定,就像一張薄薄的透明外殼中約束著一團球形閃電。我恍然悟到自己也是一樣的形狀。

兩個身影平穩地滑動著靠近,我知道兩個身影馬上就要交匯在一起。這個前景使我恐懼,但不知怎的,這對我又是強烈的**。我閉上眼,等待命運的安排。忽然混沌中又射進一道藍光,我想到正是這個人剛剛劈開了我的頭骨。

“你這個畜生!吸食腦漿的惡魔!”我切齒道。不過,我的仇恨很快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傷感的昵罵:“你這個沒良心的,你……”

亞倫靠近我,我但惕不安地蜷著身子,把他推開:“不要碰我!我知道你想控製我,你這個可惡的撒旦!”

亞倫平靜地說:“不必躲閃了。阿莉亞,我們的思維已彼此連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信,你可以通過我的眼睛看著你自己。”

於是我通過亞倫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術台上,頭頂插著一根導管。我能清楚看到自己的頭頂,真是不可思議。“你要幹什麽?你真是吸食腦漿的惡魔?”順著那根導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張手術台上,通過我的頭上——不是我,應該是亞倫,是亞倫的眼睛在向上翻看。

“現在,阿莉亞,可以告訴我你來這兒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的舅舅、哈西迪教派的教長派你來的。你不必隱瞞躲避,那毫無用處。”

我坐在舅舅對麵,他捧著一本猶太法典,那是他須臾不離手的聖物。他戴無簷帽,穿黑色長袍,表情陰鬱,眉頭緊鎖。

很小時候,我就知道舅舅是一個猶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熱教徒。他每天生活在猶太教法典和祈禱中,過著苦行僧的生活,拒絕任何世俗的**,企盼著彌賽亞拯救猶太民族。

在一個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個隻會在耶路撒冷哭牆前哭泣的老怪物,但我沒想到他的虔誠已經對我潛移默化。後來,當亞倫的突然離去打得我頭暈目眩時,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誦經聲中尋求安寧。

舅舅拉開窗簾,仰視窗外銀光閃閃的建築。他聲音悲涼,透出內心的痛苦:“阿莉亞,我喚你來行這件事,我信賴你。你看那壓在我們頭上的智能中樞,那是撒旦的化身。他們奪去了人類對主的信仰,連人類的身體也被異化,與魔鬼合體。主在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亞,哈西迪教派曾反對任何世俗的反抗,虔誠地等待彌賽亞降臨,但是現在,我們已無法安坐等待了。即使彌賽亞在二十年後就降臨人世,也將找不到可以拯救的靈魂。阿莉亞,你知道智能中樞是誰開創的嗎?”

我低下頭,沒有回答。我心如刀割。

“是他,猶太人中的魔鬼,人類的叛逆。我們要殺死他!”.

我吃驚地看著舅舅:“不,我不能。”我痛苦地說。

教長看著我,緩慢地重複:“**他,殺死他,炸毀智能中樞。烈火將淨化他的靈魂,變成你曾摯愛過的青年亞倫。”

他站起來,緊緊盯著我的眼睛,雙手在我麵前緩慢地作著手勢。我抵抗不了他目光中的魔力,漸漸陷入混沌狀態,隻能聽到舅舅低沉遙遠的聲音,固執地緩慢地重複著:“殺死他,殺死他……”

我不知道這種夢魘狀態持續了多久。等我睜開眼時,窗外已是繁星滿天。舅舅坐在陰影裏,目光熒熒地看著我。我心境茫然,我知道舅舅曾給我的腦海裏留下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但我努力在腦海中尋覓,卻查不到一絲痕跡。

我歎口氣,知道自己必得遵循教長的旨意:“好吧,我盡力而為。”

好吧,我去。我將懷揣利刃,扮演一個思春的**。如果他必須死,我不願他死在別人手裏。

或許,我在挽救他靈魂的同時,也可以設法挽救他的性命?

亞倫抬起身子,歉疚地看著我,他的目光溫和,略帶憂鬱。

“對不起,阿莉亞,我很抱歉,我原以為你已經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熱分子,會毫不憐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樞下手。我沒想到你……”他在斟酌著詞句,“還未忘舊情。”

我冷笑著。我想到那根插在我頭上的管子,它強xx了我的意願,正陰險地把我變為異類。我的透明外殼被怒氣鼓脹成圓形,我一字一頓地說:“親愛的亞倫,你知道嗎?我現在最後悔的是什麽?我後悔初見麵時為什麽不立刻掐死你。你這個邪教徒,吸血魔鬼!”

在激憤中我睜開眼,看到他的頭頂,也能看到自己的頭頂,麗拉一聲不響地站在床邊,她那雙眼睛就像深秋的湖水。亞倫也同時睜開眼睛,他微笑著告訴我:“忘了告訴你,我們的大腦從胼胝體處並聯後,顱內的思維尚能相對獨立,但大腦向外發出的指令隻能是一個。我們的形體隻能有同樣的動作,你不要亂動。”

兩團人形閃電滾動著,又退回到天河的匯合處。

“亞倫,你這個魔鬼,你闖人我的腦子,究竟要幹什麽?”

亞倫平和地說:“親愛的阿莉亞,不要怒氣衝天,我並沒有占你的便宜。我們是完全對等的,你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檢查我的思維。”

“你?”我冷笑道,“不,我對你絲毫不感興趣。”

“真的嗎?”他笑著說,“如果你真的毫無興趣,就請麗拉小姐斷開神經通道吧,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須先把那根可惡的管子去掉。”

“自然,我會把你複原。”

但我忽然猶豫起來,停了一會兒,我不情願地更正;“我進去看一看也未嚐不可。不過我寧可看看你的重年,不願在你那些肮髒的成人思維裏浸泡。”

他笑看把我擁入懷中:“來吧,請進入我的恩維。”我不太堅決地抗拒著,感到兩團人形閃電逐漸融合,放出劈劈啪啪的靜電聲。

於是我麵前出現了童年的米希裏姆城區,我現在認為是水泥棺材的建築,在我重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於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畫麵,便命令回憶加速。這些畫麵像激光影碟機的“快講”一樣刷拉拉地翻過去。然後我說:就在這兒停住吧。

現在7歲的我和10歲的亞倫趴在醫院試驗室的觀察窗上,等著他們把亞倫父親帶來他是一個重度癲癇病人,作了裂腦手術。這是手術後亞倫第一次獲準看他。小亞倫臉龐煞日,眼神像隻驚懼的兔子,強撐著外表的鎮靜。這副小大人模樣在我記憶中十分鮮明。

那時亞倫的媽媽已經去世,爸爸又病成這樣,他實際上已是一個孤兒了。按照猶太人的傳統,鄰居們輪流照料著他,包括我的舅媽。舅媽瑪麗亞是這所醫院的醫學博士,一位滿頭金發的法國美人。天知道她為什麽被舅舅迷惑,竟然會舍棄故鄉的燈紅酒綠,萬裏迢迢,嫁給比他大20歲的冷漠的教士。作為一個醫生,她從來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所以她並不是被舅舅的信仰所迷惑,而是感化於舅舅對信仰的堅定。

她憐憫地看著亞倫:“可憐的孩子,別擔心,手術後你爸爸的病狀已減輕了。他不會大發作,不會在精神失控時再毆打你了。”

亞倫猛然回頭,惱怒地說:“我爸爸從沒打過我!”

舅媽搖搖頭:“可憐的亞倫,真是個好孩子。”

我知道亞倫在說謊。我親眼見過他父親犯病,全身僵直、抽搐,口吐血沫,模樣十分恐怖。我也見到他爸爸每次發病後的一段時間.精神失控,暴躁乖張,常把無辜的亞倫揍得鼻青臉腫。亞倫總是噙著眼淚,一如既往地照顧著父親。我問舅媽:“亞倫爹爹為什麽得癲癇呀?”

舅媽耐心地告訴我:癲癇是一種常發病,在人群中有3%-5%的發病率。病人大腦一側半球上產生病變,發作時通過胼胝體傳到另一側腦半球。對於原發性癲癇,至今尚不知道確切的病因中。無法根治,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等藥物控製。病狀更嚴重的病人隻有把左右腦半球的聯係割開,發病時保持一側半球完好,可以減輕發作程度。

亞倫不回頭,臉色愈見煞白。

我以7歲的天真喋喋不休地問下去:“人為什麽要長兩個腦子呀?”

舅媽耐心地解釋了很久。很奇怪,在回憶的長廊中漫步時,我並沒有完全陷進去,我還能從成人的角度進行分析。我不相信7歲的阿莉亞能記住這麽多醫學術語,能有這麽周密的心思。那一定是把我成年後的感悟混雜進去了,說不定還摻雜著亞倫的回憶。

舅媽說人的腦子是左右半球組成,她不知道這是上帝的失誤還是真正的大手筆。人的左腦主管語言、意識、分析計算以及右側軀體(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腦則主管整體感知、空間想象力、音樂繪畫以及左側軀體。兩個半球通過胼胝體來聯係。

亞倫側著耳朵,聽得十分專心——我再次想到,此刻的回憶恐怕不是我的,恰恰是亞倫的,我對科技概念是天生的低能。

我替亞倫間道:“什麽是胼胝體?”

舅媽把她醫學博士的知識不厭其煩地灌輸給我們。她說人的大腦皮層是灰質組成,胼胝體是腦白質組成,它相當於一束2億多條單線的電纜,溝通左右半球的信息。

“不要以為2億條是十分龐大的數字,要知道,單個腦神經束每秒最多傳遞500個衝動,所以相對於大腦的巨大能力來說,兩億條線路能傳遞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我說過,我不知道上帝為什麽在大腦中間設計這麽一個狹窄的山口。也許上帝是故意設置障礙,免得迅速強大的人類覬覦他的寶座。”

在這兒,我的回憶跳過了一些場景。現在亞倫的父親已端坐在試驗室裏,神情木然,二個笑容滿麵的小個子教授在為他作試驗。我知道他是米基先生,快樂的小個子米基。我對他非常崇敬——但我似乎是不知道他名字的,是誰在什麽時候告訴我了?

我恍然悟道,是亞倫,又是亞倫的回憶楔進我的思維中了。米基用一塊黑色紙板把亞倫父親的左右眼隔開,使左眼(右腦)隻能感知左屏幕上的東西,右眼(左腦)隻能感知右屏幕上的東西。

我瞥見亞倫哥哥緊攥拳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這個詞,米基教授和藹地請他用左手摸出這件東西。他用左手在桌上一堆東西中摸了一會兒,很快找到了。米基先生問:“你摸到的是什麽東西?請回答。”

沉默。我能感到亞倫父親在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緊蹙,表情痛苦,但他的嘴巴卻像一把鉛汁灌死的鎖。那種無能為力的巨大痛苦對我有極強的感染力,我著急地低聲喊:“是螺母!你說呀,快說出來!”

48歲的亞倫低頭看著我,慘然一笑。他撫摩著我的頭,低沉地說:“傻姑娘,他根本不能回答。他右眼什麽也沒看見,因此與右眼相通的左腦沒有接受到任何信息,接受到信息的右腦又沒有語言功能。要記住,他的胼胝體是切斷了啊。”

我懂事地向亞倫“叔叔”點頭——很快我意識到不對勁。亞倫怎麽會比我年長40歲呢?我啞然失笑,這是回憶過程中的失誤。我調整了意識,於是亞倫又一下縮成了10歲的男孩。縱然是在這麽一個令人壓抑的場合,我們還是為這童話般的變化感到新奇,我與亞化興奮地交換著目光。

米基教授把亞倫父親的右眼遮住,拿出一疊照片。舅媽告訴我們,他現在準備試驗人類右腦的獨立意識。按照普通的說法,隻有左腦才具備自我意識和社會意識。米基教授反複向亞倫父親交待,在他用左眼看到喜歡、討厭和一般化的人物時,分別用拇指朝上、朝下和平舉來表示自己的判斷。因為與左眼連通的右腦沒有語言功能,不能用語言表示自己的感受。

屏幕上映出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亞倫父親立即把大拇指向下,表情也顯出極端的憎厭。這並不奇怪,對希特勒的憎恨已經刻印到猶太人的遺傳基因中,無論是左腦還是右腦都一樣。下一幅是拉賓總理的遺照,這位猶太人心目中的英雄,著名的和平鬥士已被猶太人的敗類暗殺。亞他父親迅速把拇指朝上。舅媽說:“看來,右腦的社會意識還是清晰的。”

屏幕上打出亞倫父親自己的照片。很長時間的停頓。亞倫十分緊張,連呼吸都屏住了。從亞倫父親的麵部表情看,他在努力思索和回憶,在正常人看來,這種辨認和判決自我的努力十分可笑可憐。很長時間後,亞倫父親才遲遲疑疑地把拇指朝下。

亞倫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舅媽歎息著,說看來右腦沒有清晰的自我意識。這個試驗作過多次,他的反應也完全雷同。他一直沒能辨認出這照片正是他自己的形象,因此,他的舉動表示了在潛意識中對自我的厭惡,多半是緣於這可惡的疾病。

亞倫搖搖頭,沉重地說:“不,這是因為他反省到自己對兒子的折磨。40年前我就意識到這一點,我也因此原諒了他在病中對我的殘暴”

我仰起頭問:“亞倫哥哥,你不是說你父親從來沒有打過你嗎?”旋即我明白過來,我也變成了成人阿莉亞,我生氣地對亞倫說:“在我回憶童年時,不要老把你的成人意識插進來,好不好?”

亞倫笑著答應了。於是我們又迅速縮回到童年的身高。

現在屏幕上是亞倫4歲時的照片,胖乎乎的小男孩,笑容很甜。

這次,他父親的反應異乎尋常地快速和明斷。照片剛一打出,他立即把拇指向上高高舉起,臉上洋溢著歡樂的光輝。

亞倫終於克製不住自己,高興地哭喊一聲,這一聲直到40年後還在我的耳邊回**。

“爸爸!”他的臉上掛滿了淚珠。

亞倫父親也聽到了,他站起來,扯掉右眼眼罩,急不可耐地四處尋找。

接下來是一陣洶猛的感情之波,一排排波濤使畫麵變得搖曳模糊。我的臉上滿是淚水,我知道是亞倫的感情跌宕把我們化了。

待思維澄清後,我們已坐上舅媽的汽車回家。剛強的小男子漢一直臉朝車外,不願我看到他哭紅的眼睛。我問舅媽,胼胝體割斷後,一輩子也不能長好嗎?裂腦人多痛苦啊。

舅媽說是的,人的神經組織再生能力極差,不會再長好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是不用裂腦術的。我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它太奇妙了,醫生們竟然想不到這個主意,實在是笨得不可思議。我得意地大聲宣布:“我有辦法了!在胼胝體上安一個開關,發病時斷開,病好就合上,不就解決問題了?”

舅媽一愣,接著爆發出一陣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上氣不接下氣。失控的汽車在路上蛇行著。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以為神經網絡就像自來水管,可以隨隨便便裝一個三通或閘閥呀。”

舅媽的笑大大挫折了我的自尊心,我生氣地噘起嘴,扭過身子不理她。亞倫沒有笑,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表示感激。

我睜開眼睛,看到麗拉小姐正關切地盯著我——不是我,應該是盯著亞倫。我們現在隻能共用兩副眼睛和耳朵,我總是不能適應這個變化。亞倫表情祥和,我自己也十分平靜——我能看見自己的表情!原先的敵意已經潛蹤息影。

渾茫深處忽然閃出舅舅嚴厲的目光。我乍然一驚,努力四起思維,就像一隻遇敵的刺蝟。亞倫是我的敵人!我可不願這樣輕易地接受他擺布。

我們再度分開,在天河的交匯處對麵而立,周圍仍是無邊天際的天藍色的虛空。

亞倫微笑著看我,似乎沒感到我在逐漸積聚敵意。他說:“女士請吧,請繼續你探幽尋微的旅程。你的下一站?”

其實我很想立刻回到17歲,我要看看20歲的亞倫為什麽突然離我而去。我知道在這之前他肯定有過激烈的心靈搏鬥。因為有一兩年時間,他突然變的陰鬱易怒,就像用一層厚甲殼把自己包裹起來。

是我的智力平庸、淺薄無知終於使他生厭?我痛苦地想。

不過,還是把聆聽判決的時間再拖一會兒吧。我要先回到15歲。那時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這是一段緋紅色的記憶。

特拉維夫體育館。

入場口的巨型電子屏幕上顯示一排字樣:“世紀之戰!Deep係列電腦再次向國際象棋冠軍卡斯帕羅夫挑戰!”

十萬人的體育館內悄無聲息。

卡斯帕羅夫和深紅(DeepRed)電腦的賽場就擺在運動場中央,恰似一場拳擊比賽。巨大的電子屏幕高懸在他們頭上,向各個方向展示賽盤上每一個棋步。比賽組織者是米基,他別出心裁,沒有像往常一樣把賽場設在靜室,他認為這樣更能調動觀眾的情緒。

這局棋卡斯帕羅夫執白,仍采用他慣用的古印度防禦戰法,兵d4。深紅電腦稍作思考,馬走f6。兩方都走得十分謹慎。

亞倫告訴我,Deep係列電腦(深紅、深藍、深綠……)向卡斯帕羅夫的挑戰已進行了8屆,前幾屆都是這位人類代表獲勝。這次的深紅電腦是40個電腦並聯,並聯後它的記憶能力和運算能力擴大了40*40和40*40*40倍。目前電腦在綜合分析的能力上還趕不上人腦,它們實際上是用“窮盡法”同卡斯帕羅夫對抗。每個電腦組元隻負責棋盤的一格,就像小老鼠鑽迷宮,瞬間就能試完億萬種棋步,再挑選出最佳的。

“所以卡斯帕羅夫很可能在劫難逃。至少在這個專有領域,人類要向電腦遞降表。”亞倫像個預言家似的說。

我對枯燥的象棋比賽不感興趣。在學校裏,我的數學成績從未得過A。我來這裏隻是為了陪亞倫。亞倫聚精會神地用望遠鏡觀看比賽,他前額光滑,眉峰微蹩。不知不覺,他已從一個單薄的小男孩長成了健壯的男人。那時,我已經能感受到異性的磁力。我喜歡悄悄地端詳他亞麻色的頭發,寬闊的肩頭,肌肉凸起的臂膀、胸脯和柔韌的腰部。

我沒意識到自已癡迷的目光逐漸剝掉了他的衣服,直到完**體。他渾然不知,在挨肩擦臂的盛裝觀眾中,一個赤身**的青年男子專注地端著望遠鏡。這可太出格了,這兒可不是地中海的裸泳海濱!我臉龐羞紅,著急地拉拉他;“喂,你!”

亞倫低頭看著自己,驚慌地說:“快,是你的意識作用!”

我恍然醒悟,趕緊在意識上為他穿衣服。好,他現在已經衣冠楚楚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羞怯地低下頭,忽然覺得肩背上涼嗖嗖的,我的衣服正自上而下消失,很快越過胸部,就像迅速退潮的海水,我又急又惱,低聲怒喝道:“你的意識,你!”

他豁然驚醒,眨眨眼,我的衣裙也完好如初了。

這段小插曲弄得我心煩意亂,麵龐灼熱。我不知該對他發怒還是羞愧,畢竟我是始作湧者。他卻平和地說:“阿莉亞,不必懊惱。15歲少男少女的性心理已經覺醒,他們的愛情中也遲早會加進去肉欲的成分。”

我惡狠狠地罵道:“不許用你那種厚顏無恥的成人意識來幹擾我!”我很懊惱,我知道45歲的阿莉亞已喪失了少女的純真和安詳,那是永世不能複得的。現在,一位人生並不順的半老徐娘正愴然撫摸著少女時的留影。這波漣漪肯定幹擾了我的回憶,等我把思緒收攏時,棋局已快結束了,卡斯帕羅夫采用棄後戰術,後xf7+,車xf7;車x57,馬f2++;王gl,一連串眼花緣亂的變換,卡斯帕羅夫終於將黑方的王逼入絕境。深紅電腦思考幾秒鍾,推盤認輸。它沒有感情功能,所以它的金屬嗓音平靜如常,真正的大將風度。體育場內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卡斯帕羅夫最終以2勝1負3和的成績險勝深紅電腦。詼諧的米基教授像拳擊裁判一樣,興高采烈地舉起卡斯帕羅夫的右手向全場致意。

卡斯帕羅夫獲勝後心境很輕鬆,他笑著發表了簡短的演說:“謝謝大家。有世界上最聰明的猶太人作觀眾,我的膽氣壯了許多,所以能為人類再爭回一次麵子。不過,恐怕這是最後一次了。因為我們的對手,Deep係列電腦的腦容量是可以無限擴大的,而我們呢,即使有100個卡斯帕羅夫,也無法把他們的大腦並聯起來。因此,倘若在今後眾寡懸殊的戰鬥中英勇地失敗時,希望大家不以成敗論英雄,不要向我吐口水。”他笑著揮揮手,走下賽台。

亞倫拉著我的手,急急走到米基教授身旁。米基教授是有名的智能科學家,曾多次到各大學中學作科普報告,亞倫認識他。我們隨他到了休息室,那兒已擠滿了100多名青年。

米基先生侃侃而談:“我組織這場比賽的目的,是讓人們充分認識到人腦的潛力。現在,還沒有一種電腦在諸如空間概念、麵孔識別、綜合分析、直覺靈感這類功能上超過人腦。你們可以回憶一下這。一局比賽。當卡斯帕羅夫致力於每一步的計算時,就被深紅電腦殺得一敗塗地,但他在後幾盤吸取教訓,改為在整體布局上下功夫,甚至靠直覺走步,電腦就顯得無所適從。人腦有140億個神經細胞,每個細胞有600個聯結,所以人腦可容信息度為(140億)^200*2^600比特,隻需充分發揮人腦的潛力,我們至少在最近的將來可以與電腦抗衡。”

亞倫拉著我擠到教授身邊。我至今能清楚地記得,亞倫是如何虔誠地仰視米基那雙聰睿的灰眼睛。實際上,亞倫那時肯定比小個子米基魁梧,所以我記憶中的“仰視”肯定帶著主觀色彩。

米基教授再往下講時,語調就多少顯得無奈:“不過,自然人腦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以現在信息爆炸的速率計算,至多再過100年,人腦就會用到極限。那時,人們在學會最起碼的知識後就已經衰老,無力進行再創造。也許那一天,人類不得不退休。這可不是一個光明的結局。”

周圍的青年們剛剛還在為人類的勝利趾高氣揚,這時都不免黯然神傷。

米基笑著說:“怎麽辦?我寄希望於你們,聰明的猶太青年。希望你們中有人為人類解開這個死局。”

亞倫忽然大聲說:“米基教授,我有一個非常幼稚的想法,可以談談嗎?”

米基俯下身,慈祥地說;“說吧孩子。科學界是從不嘲笑幼稚的。”

我已經知道了他想說什麽,我羞怯地使勁拉他的胳膊。亞倫不理會我,自顧講述了他爸爸的裂腦手術,講了一個7歲女孩要在胼胝體上安開關的奇想。我麵紅耳赤,偷眼打量四周,米基教授和大家都沒笑,我也就心安了。亞倫說:“當時,醫生笑得前仰後合,說神經網絡可不是普通的自來水管哪。米基教授,你對此有何看法?”

快活的米基兩眼眯成一條線,笑問:“首先問問,那個聰明的小女孩是不是這位漂亮姑娘?”

我用力拉拉他的胳膊,亞倫笑著為我掩蓋:“不,那一位是我的表妹,她今天沒來。”

米基先生肯定看到了我的小動作,不過沒有揭穿。他笑著說:“那麽,請向你的表妹轉達我的敬意。”米基教授接按雙手,讓室內的喧嚷聲靜下來。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人的神經網絡為什麽不能同自來水管相比?實際上,它同樣是一種物質構造,隻是較複雜而已。幾千年來人類文明的巨大成就培育了濃厚的人類沙文主義,他們總想用種種方法證明自己高於物質世界,但科學的發展已經逐步瓦解了這種信念。1828年,德國化學家武勒合成了尿素,證明有機物可以用無機方法合成。1897年,德國化學家布希納證實了活酵母與無活性酵母提取液的功能相同,宣告了活力論的破產。現在,人類沙文主義已經被迫撤退到最後一塊陣地——人腦,他們宣稱唯有人腦不是普通的物質。不,我要告訴你們,”米基加重語氣說道,“大腦仍然是普通的物質。迄今為止,科學家沒有在人腦中發現任何超越物質的神秘力。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不能在胼胝體中安一個物質開關呢?”

那時我就發現了亞倫的亢奮。不過我的思維太遲鈍,我從未預料到它對世界的影響。米基先生繼續說:“當然,這是一種複雜的開關。不過首先要肯定,它絕不是不可實現,相反,相對於複現人腦來說,這是很容易實現的。據估計,人造神經將在5年內研製成功。而且很幸運,人腦是一塊免疫學的福地,那兒基本不存在異體排斥的問題。所以,在胼胝體的切口處安上開關或三通,隻是一個實用技術問題。”

亞倫高聲說:“那時,100個卡斯帕羅夫就可以並聯成人腦網絡,同任何電腦一決雌雄了!”

這句話使米基渾身一震。他仔細打量著亞倫,興奮地說:“小夥子,你知道這個想法的真正價值嗎?這是引導人類智力走出死胡同的最簡便易行的辦法。感謝上帝在人腦中留下這個狹窄的山口,它很容易變成對外的門戶,使大腦聯網容易實現。我們可以把千千萬萬個各行各業專家的大腦合並起來,把個人的智力之泉引出來匯成大海,用人腦的互聯網絡同電腦網絡抗衡。”

一個長發披肩的小夥子聳聳肩說:“那樣一個多頭怪物還能稱作‘人’嗎?”

大家都笑起來,米基也笑道:“可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人吧。至少,如果下個世紀的主人要在多頭怪物和冷冰冰的電腦中選取的話,你肯定選前者吧、”

十點鍾,我們簇擁著把米基先生送走。他意猶未盡,在大門的台階上停住,補充道:“有遠見的科學家早就預言,21世紀將是生物科學尤其是腦科學的世紀。科技進步單靠軟件的進步已經不行了,必須對硬件——人腦作一番改進。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我相信一句中國的名言: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當人類智力快走入死胡同時,也預示著它的革命。”

他同亞倫擁別時說:“孩子,多災多難的猶太民族能夠生存到現在,就是靠我們不同尋常的大腦。占人類不足%的猶太人,在諾貝爾獎金獲得者中竟占了20%。我希望腦科學的突破也在猶太民族中完成,小夥子,快點長大吧。”

我的思緒又回到那個特寫的場景。筆直的天河閃著銀光,四周是天藍色的虛空。我穿著一件潔白無袖連衣裙,開領很低。在天風中衣據飄飄,吸引著亞倫的視線。我們沉浸在米基教授所激起的深沉感情中,寂靜中隻聽見輕重快慢不同的兩顆心跳。但我慢慢從這團混合思維中抽出我的根須,團成一團。我想起“黑色”的舅舅,他恨恨地說:“他們把上帝創造的人類與撒旦雜交,背棄了與上帝的立約。’”我憶起穿黑衣的阿莉亞(那當然是我)在詛咒亞倫:“你的發明毀掉了人的獨立人格,剝奪了人的隱私權,我恨你。”

我又漸漸滋生出對亞倫的敵意。

亞倫當然能讀出這種敵意,但他不加理會。他說:‘很抱歉,我在為你作裂腦術前未征得你的同意。從某種意義上說,你也是人腦網絡的創始人。如果創始者本人不願享受這個發明的神奇,未免太令人扼腕了。阿莉亞,隨我來吧,我向你展示一個全新的世界。如果這趟旅行之後,你還執意回到冥頑不靈的哈西迪教派,我會為你作複原手術。”

未等我同意,他已帶我踏上天河的河麵。我們浸在銀光中,隨河水飛速向前。河道兩旁有無數銀色的支流,密如蛛網。我知道順著每道支流走進去,都是一個幽遂博大的世界。

亞倫說:“20年前,我們已建立了完整的人腦網絡。阿莉亞,回過頭看看原人類的分散型智力,實在太可憐了。即使是最傑出的科學家,窮其一生,也隻能看到腳下的方寸之地,他們怎麽可能建立起遼闊的科學體係呢?現在不同了,我們可以隨意擷取任何一個專家的知識,合並起來,培育出對宇宙的通感通覺。”他笑道:“你想獵取什麽?是想學會最深奧的中國圍棋,是想吸取人類所有的數學知識,還是想學會古典和近代音樂家的所有樂曲?我都可以為你辦到。”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在銀河上隨意翱翔,知道自己已具備了那種通感通黨。我能體會到宇宙的博大,欣賞著宇宙秩序的完美和諧——這在過去,對我的平庸智力來說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但另一方麵,我又頑固地抱著敵意,我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亞倫強加給我的。我盡力抵製這種**,冷淡地說:“不,我隻要保持我的存在。”

亞倫對我的頑固十分惱怒,冷笑道:“既然你的信仰這樣虔誠,那我至少得讓你看一樣東酉。”他拉著我拐入一道支流,“這是生物科學家錢德爾的子網絡。他致力於開發猩猩的智力,已取得不少進展。我想,看看猩猩的思想,對你會有所幫助。”

於是我們又置身於非洲荒原,從攝像機鏡頭看到密林中有一群猩猩。一隻雄猩猩仇恨地盯著鏡頭,亞倫用力把我向前推去:“進入它的意識吧。”

我經曆了一個奇妙的過程,幾乎像是靈魂投生一樣,我進入了雄猩猩阿諾的身體,與它合而為一。同時還能感到阿莉亞的意識在高高飄浮,好奇地評論著阿諾可笑可憐的思想。我(阿諾)的意識是雜亂的、斷續的,但在這低級意識中,我知道那些白皮膚的異類教我學會識數,我會數清這串香蕉有24隻,一頓吃去18隻,還餘6隻。白皮膚的異類帶給我很多從沒吃過的好東西,教我不用害怕能燒痛腳爪的火。但我仇恨他們,因為小猩猩一天天在變化,把父母遠遠拋在後麵,使我嗅到一種說不清的危險。我的怒火越來越旺,狂怒地拍打著地麵,咆哮著衝過去,把攝像鏡頭摔碎。阿莉亞的意識尖叫一聲,迅速升空逃離。

“殺死他,殺死他!”猩猩阿諾用剛剛學會的英語詛咒著。

我打了一個寒顫。這些詛咒似乎打開了我腦海最深處的一個秘密開關,我似乎聽到舅舅冷漠的訓誡在冥冥中飄浮。我茫然回顧,聽見亞倫冷冷地說:“我勸你把這些場景保存在記憶中,以後也許對你有所幫助。”

“殺死他,殺死他。”我閉著眼睛,處於被催眠的狀態。舅舅在我耳邊反複念誦著這三個字,我能辨出他的聲音是黑色的,是稠濃的黑色。“殺死他,阿莉亞。你進入魔穴後,他一定會把他和你的大腦聯結,向你灌輸邪教的思想。不要受他蠱惑,你要趁機用意誌迫使他沉入死亡之海。”

我哺哺道:“我能做到嗎?”

“你能,一定能。一個一心要死去的人,一定能迫使靈魂脫離軀體,你隻須緊緊抓住他,不讓他逃走。”

我淒然道:“你要我和他同歸於盡?”

舅舅沉痛地說:“我的好孩子,勇敢地去吧。你舍身行義,主會把恩寵施於你的靈魂。”

我和亞倫在天河中邀遊,河水澄碧得似乎不存在,透過它能清楚地看到亞倫強健的**。我對他淒然一笑:“亞倫,我再也不放你離開了。”

我猛地撲過去,像八爪章魚那樣緊緊箍著他,用力夾著他的腿腳。亞倫吃驚地喊:“阿莉亞,你瘋了?快放開我!”

我們疾速向水下沉去,冰涼的水壓迫著我們,把我們的生命力一點點往外擠。我的意識逐漸喪失,半昏迷中,我能感到他的體溫。感到口唇相接的快感,這使我有一種奇怪的安心和喜悅,我哺哺道:“亞倫,我不放開你,這樣很好。”

亞倫的掙紮已逐漸軟弱,兩人飄飄****地向深淵跌落。忽然腦後被重重一擊,我痛苦地喊一聲,放鬆了四肢,接著有人扯住我的頭發疾速向上遊去。等我清醒時,麗拉正在對我施行人工呼吸,筋疲力盡的亞倫也在幫他。我哇的一聲,吐出一攤苦水。麗拉仇恨地罵道:“你這個妖婦,心腸太毒了,竟然拉亞倫一塊兒去死!幸虧我一直在監視著你們。”

她穿著黃色的比基尼泳裝,肌膚光滑潤澤,胸脯飽滿,渾身散射著青年女子的生機。她扭頭看亞倫時,目光脈脈含情。我的思想已完全麻木了,我不知道這是如何發生的,很久,意識深處才浮出舅舅的熒熒的目光,像一隻黑色的蜘蛛,盤踞在我的意識中央。我悲哀地歎口氣。亞倫疲乏地說:“不要埋怨她了,是她舅舅的巫力在控製著她。麗拉,謝謝你。請你回去吧,我還要和她呆一會兒。”

麗拉怨恨地看他一眼,默默地起身離去。她的苗條的身體搖曳著,漸漸消失在白色的沙灘中。我心中感情激**。

當然,這激**是亞倫的,我隻是感覺到了。

很久很久,我木然地看著亞倫,我不知自己該是悲哀,還是慚愧。亞倫喘息稍定,苦笑著說:“阿莉亞,我已盡力了,也許我們的緣分隻能到此了,我不怪你。我們在這兒告別吧。”

我猶豫著,在亞倫目光催促下,我下了決心:“不,分手前我隻有一點要求,我想知道25年前你為什麽離開我?”

亞倫苦笑道:“這太容易了,這麽長時間你為什麽不查看呢。不要忘了,我的意識已完全向你敞開。”

我倔強地說:“不,在沒有征得你的同意之前,我決不窺探你的隱私。”

亞倫定定地看著我,像是憐憫,又像是感動。末了,他沉重地說:“請吧,我同意。”

那天是逾越節,我要隨父母郊遊,突然接到亞倫的約會電話,我略為猶豫後答應了。亞倫一年來心情很壞,我猜不出其中的原故,百般勸解也不能把他從自我囚禁中一拉出來,我很為他擔心。

巴比酒吧顧客很多,人們飲著美酒,吃著無酵餅,醉醺醺地同陌生人擁抱。我看見亞倫獨自坐在靠窗的一張桌上,桌上擺著一個花瓶,插著白色的茉莉,他的沉悶陰鬱與周圍的節日氣氛很不協調。

他啜著馬提尼酒,為我要了一杯加冰的可樂。我問亞倫:你有心事?你約我來幹什麽?亞倫陰沉地事?你約我來幹什麽?亞倫陰沉地注視著那束茉莉,冷淡地說:“沒什麽,我隻是想把咱倆的關係畫一個句號。”

“為什麽?”我吃驚地問。

亞倫簡單地說:“我們彼此不合適。”

我抑製住氣憤,盡力平靜地說:“亞倫,我知道你最近心情煩躁。你不要這樣,我們兩人好好談一談再作決定,好嗎?”

他決絕地說:“不必了,我主意已定。我馬上就要離開此地,再不會與你見麵了。”

我勃然大怒:“你以為我是誰,是終日頭戴麵紗,對男人唯命是從的伊朗女人嗎?好,讓我們互道永別吧。”

我怒氣衝衝地站起來。在拉開玻璃門時又閃出一絲猶豫,我猜想亞倫的乖張決定一定有什麽異常原因,但少女的自尊使我無法回頭,我摔門而去。以後我們分道揚鑣,情感上的打擊使我蜷縮在哈西迪教派的庇護下,成了一名虔誠的信徒……

不,我不能一走了之。既然亞倫給了我窺探隱私的權利,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我看見亞倫父親尖叫一聲,喪失了意識,仰麵跌倒在地上。他口唇青紫,身體開始強烈地抽搐,嘴邊噗噗地吐著血沫。8歲的亞倫回家來正好撞見了這一幕,他嚇呆了,很久才清醒過來。他哭著學媽媽過去做的那樣,把父親的身體放平,頭向一側偏臥、解開他的領扣,又掏出手帕用力塞進父親的牙關裏。

在這個過程中,我能清晰地感到亞倫在生理上對父親的厭惡,這使我震驚不已。在童年時代,小亞倫竟然能把這種厭惡深藏心底,默默地照顧著父親,他內心的痛苦一定是格外沉重的。

一個人尖叫著跌倒的鏡頭反複地慢速播放,我忽然發現他的年紀變了,變成十八九歲的青年。我奇怪,亞倫的記憶中怎麽會有他父親十八九歲的鏡頭?但我旋即看清那正是亞倫自已。

忽然,一片沉重的預感漫過我的脖頸,恐懼使我幾乎窒息。我佯笑著說:“亞倫,你弄錯了,你怎麽把自己擺進父親犯病的鏡頭中去了?你弄錯了,肯定弄錯了。”

亞倫苦笑著說:“不,我沒有弄錯,這不是我父親,正是我自己。我在19歲時第一次癲痛發作,並且來勢凶猛。上帝太狠心,竟讓我走上父親的老路。”

發病後的亞倫身體疲乏,渾身酸疼,頭疼欲裂。他恐懼地努力回憶自己發病的情景,但腦海中一片空白。癲癇病病人是無法保持病中記憶的,現在他腦海中的情景,一定是把他對父親的記憶剪接到自己身上。

亞倫不帶感情地說:“從八九歲起,我就一直有一種驅之不去的恐怖預感——父親的病會遺傳給我,盡管我能谘詢到的醫生都說沒有癲癇可以遺傳的實證。就在我犯病前後,醫學科學家才發現進行性**癲癇與一種基因缺損有關,可以遺傳。這種基因缺損能使人體缺少一種抑製酶作用的蛋白,造成腦神經紊亂。”

在長達一年的時間中,他頑固地對我保持沉默。他去查對醫學書籍,為自己作診斷,偷偷購買藥物。又是幾次發作,他痛苦地作出抉擇。他說:“從那以後我就投到米基教授門下,致力於裂腦術和人腦網絡的研究。我知道自己後退無路。不久,我就成了切開胼胝體以建立人腦網絡的第一個試驗者。幸運的是,人腦網絡技術很快成功,由它引發了人類的智能爆炸,癲病病也就迎刃而解了。”

悲哀像海嘯一樣把我淹沒。等悲哀退潮後,我又被呼嘯而來的憤怒壓得難以喘息。如果在25年前,我知道他的病情,我會守著他,與他相濡以沫……但一切都晚了,人生已經像沙漏一樣,漏掉了25年。所以我的憤怒是一種絕望的憤怒。

“很好,亞倫。”我冰冷地說,“你不願連累心愛的姑娘,勇敢地作出了自我犧牲,寧可自己孤苦一世。你的行為真像一個完美的紳士,但是……你給我帶來幸福了嗎?”

亞倫低聲說;“對不起,阿莉亞。如果我能補償萬一的話……”

“不必了。”我像他25年前那樣冰冷的說,“我們緣分已盡,可以互道永別了。請你把我們之間那根鎖鏈斷開。”

亞倫看了我很久,最後歎口氣,睜開眼睛喚一聲麗拉。

我們同時睜開眼睛,又同時喚了一聲。麗拉手腳麻利地為我們斷開神經通道。

5分鍾後,阿莉亞坐在鏡前。麗拉在為她梳頭,用頭發細心地遮住頭頂那個神經插口。阿莉亞讓亞倫保留了這個插口:“也許……有一天我要用到它。”

麗拉微笑著,在鏡中偷偷瞄著她。剛才意識混雜時的敵意已經冰釋了,阿莉亞笑著說:“麗拉小姐,你今年34歲,未婚,已經為亞倫教授生了一個女兒,是用試管授精、人造子宮孕育的辦法。你很愛亞倫,對吧。這些資料都是我在他頭腦裏瀏覽到的,我在那裏不止一次見到你。我想他很愛你,對嗎?”

麗拉苦笑一聲:“我想他是愛我的,但他一直不同我結婚,看來我永遠代替不了他腦中的白衣少女。阿莉亞姐姐。我在他思維中多次邂逅你。雖然我們頭次見麵,但我對你已經很熟悉了。”

阿莉亞站起來,摟住麗拉的肩頭:“謝謝你救了他,使我免作罪人。麗拉,放心地去愛他吧,我不會妨礙你。你要知道用一段愛情隻屬於20歲的亞倫和17歲的阿莉亞,它早已衰老死亡了。再見。”

這期間亞倫一直沒露麵。麗拉駕駛直升飛機送阿莉亞回家,當直升飛機掠過樓頂時,阿莉亞回頭張望,見亞倫在頂樓欄杆處默然站立,目送直升機遠去。

“舅舅,我辜負了你的信任。我失敗了。”阿莉亞說,但聲音裏並沒有內疚。穿著黑袍的舅舅仍坐在陰影裏,聲音低沉地說:“孩子,不要灰心。隻要不懈地行這件事,主會眷顧你的。”

阿莉亞苦笑道:“不,我想仁慈的主不會再眷顧我了,是我自己不願殺死亞倫。你看,他們在我頭上也裝上了這個異教徒的玩意兒,而且我也沒讓他們去掉。”她撥開頭發,讓舅舅看那個神經插口。

雖然哈西迪教派一直在詛咒智能中樞“吸食腦漿”,但真正的神經插口,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對此束手無策。“可憐的孩子,魔鬼會通過它控製你,向你灌輸異教的邪說。”舅舅驚惶地說。

阿莉亞冷淡地望著舅舅。一夜之間,舅舅的訓導再也不能激起她的**。她的想象中頑固地閃出這個畫麵:舅舅似乎成了一隻表情冷漠,長著尾巴的黑毛驢。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亞倫遺留在她腦海裏的意識。

不過,也可能是我頭腦裏對舅舅固有的敵意?是對他的潛意識的反抗?隻不過與亞倫意識交融後,這種敵意明朗化了。阿莉亞客氣地說:“謝謝舅舅對我的關心。邪惡的亞倫控製人類,萬能的上帝想控製你,你也曾控製了我。至於誰是誰非,我已經喪失判斷力了。舅舅,在你用巫力向我下達潛意識的指令,讓我與亞倫同歸於盡時——當然,我知道你的苦心,你事先不告訴我,是怕我在亞倫的思想過濾中露出馬腳。但無論如何,你是否該先征求征求我的意見?”

舅舅淒苦地說:“孩子……”

“不必解釋了。”她冷冷地看舅舅一眼,徑自離去,把絕望的舅舅留在屋裏。仰視夜空,那座巨大的通天塔像是一團透明的白光,白光中隱隱有亞倫的呼喚。但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屬於那個世界——也不可能再屬於舅舅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她苦笑著,走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