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陷阱

下午陪雅倩去珠寶店,為後天的舞會置買行頭。

一枚以色列鑽戒,一串意大利項鏈,再加一條紫貂披肩,135萬元。

5年前我終於把這隻白孔雀拖進愛巢,曾使不少人羨慕。不過,漂亮的鳥是要用金錢喂養的。我總是不大理解女人(尤其是美女)狂熱的購買欲,如果丈夫有錢又懼內,這種狂熱甚至發展到瘋狂。

不幸這兩點我都占全了。

不過雅倩確實迷人。晚上,她穿著半透明的睡衣,在落地鏡前一遍一遍試首飾,她的容光比鑽戒更照人。我忍不住從背後過去,吻吻她豐腴白潤的肩頭,雅倩報以熱烈的回吻。

我早就發現,她的熱情與我付出的金錢數恰成正比。承認這一點實在有傷男人的自尊心,可是我沒辦法。

我確實被她降伏了,心甘情願。

早上仍陪雅倩出門。雅倩已坐上汽車了,我正要出門,聽見媽媽喊我。王媽正扶著她下樓,我趕快迎上去。

媽媽說:“堅兒,明天是你爸爸的忌日,你別忘了啊。”

我忙賠笑道:“怎麽會呢,我記得清清楚楚。”抬頭看見老爹的遺像,正盯著我,滿臉嘲諷與玩世不恭,似乎在說:“小子,你騙得了你媽媽,可騙不了我。”我朝他擠擠眼。

老爹確實不是凡人,出身草莽,白手起家,30年掙就億萬家產。60歲他撒手西去,把偌大家財留給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有時我常胡思亂想:如果老爹事先知道這個結局,他還會不會苦掙苦鬥一輩子?

有人說老爹是賣假藥起家。恪守為尊者諱的準則,我家中從不談論此事,不過私下我認為並非虛構。記得老爹一次醉後吹噓.說他賣的嬰兒萬寶丹和超級貓王耗子藥,都用的是精麵粉、四環素之類正經材料,無論對小孩子還是小耗子都絕對無害。後來才發現四環素能使小孩子的牙齒變黃,他對此頗為痛侮。

媽拉我坐到沙發上,從上到下摸我。摸摸臉頰、胳膊、胸膛,是胖了還是瘦了?50歲雙目失明後她常這樣做。我盡量耐心地任她撫摸,一邊側耳聽著大門外的動靜。

媽摸到我曾患小兒麻痹症的左腳,問:

“還是那樣嗎?走長路還疼嗎?”

我佯笑著說:“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7歲時做的腳內翻矯正術很成功,但多多少少還有些跛腳。這始終是媽媽心中一塊陰影,是我自尊心上一塊膿瘡。

媽媽歎息說:“都怪我嗬。”我聽到雅情不耐煩的喊聲,忙不迭連聲道:“媽,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得趕緊去公司上班,我走了。”

舞會很盛大,但我已經毫無興致了。

與雅情跳舞時.我感到她越來越冷談。大部分時間她撇下我坐冷板凳,自己則興致飛揚,摟著一個個美男子全場飛旋。

回程中她沒有說一句話,下車後掙脫我攙扶,噔噔噔自顧往前走。我苦笑著搖頭:守堅嗬守堅,何苦來哉?135萬元買來兩天的熱情,然後是長達10天的冷淡,這已是百試不爽的規律了。

不過也難怪雅情。舞會上的富姐兒們個個摟一個白馬王子,英俊瀟灑,比蠟人還精致。她卻攤上一個相貌平平又有殘疾的丈夫,這種羞辱不是一枚鑽戒一串項鏈所能補償的。

整個晚上我小心翼翼,生怕冒犯雅情。上床後老老實實呆在床這邊,不敢碰著她。兩人都瞪著天花板不說話。

半夜,雅情側身過來,把手臂輕輕搭在我身上,我又驚又喜,試探著把手伸過去,雅情果然沒有拒絕。一陣親呢後,雅清抬起頭說:“阿堅,一定要把你的左腳治好,花多少錢也不在乎。”

我苦笑著說:“我7歲那年,父親就為我請了名醫。現在我已經35歲了。”

雅倩熱情地說:“沒關係。我打聽到一個地方能治,是陪我跳舞的一位漂亮的紳士告訴我的,叫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

我疑惑地問;“賽斯與莫尼?”

“對,要不就是賽斯與麻雷,那兒能治任何病。那個紳士還說,即使你想換腦袋也不是辦不到,隻要你口袋裏有足夠的錢。當然,這是開玩笑。”

我說,是嗬,錢。

雅情熱烈地說:“不怕花錢,需要的話我把首飾都賣了。”

我不忍拂逆她,勉強說:“那好吧。”

雅情高興得抱住我猛吻一陣,憧憬地說:“等你的腳治好了,咱們去舞會上跳個痛快,讓別人眼紅。”

我想告訴她,那時你的首飾可能已賣了,沒有首飾你還會舞場嗎?不過我沒說出口。

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確實氣派!與它相比,我的公館隻不過是一間雞舍。

這是一幢無比壯觀的大廈,類似埃及金字塔結構。基石是烏亮的黑色大理石,大廈通身鑲嵌著彩虹玻璃,在陽光下閃耀著夢幻般的色彩。一道巨大的三角形水幕從大廈頂端漫流下來,水池中的噴泉隨著音樂聲舒緩地變換力度。

大廈前方有一排幾人高的銅字;ScienceAndMoney·22Century。

科學與金錢。

大廈兩側立滿了名家雕塑,一個個男女**展示著健與美的力量。大廈中央的公司徽章卻是一個碩大的外圓內方的金錢,似乎與凝神沉思的塑像不大協調。不過在這雍容華貴的氣勢裏,極俗也變成了極雅。

接待我們的是一位40多歲的禿頂男子,西裝革履,相貌和善,像笑彌陀一樣給人以值得信賴的感覺。我總覺得他與我老爹有某些相似處,不是外貌,是外表上的令人信賴感?我說不清。

他滿麵笑容地在大門口迎接我們:

“歡迎夫人和先生提前來到22世紀。”

他介紹說,這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網羅了全世界的科技精英,運用了很多屬於22世紀的尖端技術,尤其是生物技術,幾乎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

“至於敝人,”他不無得意地說,“10年前加盟本公司後的微薄貢獻,是把科學與金錢聯係起來,為真理之火澆上利潤之油,提供了公司的飛速發展。”

我低頭看看他的黑色燙金名片:錢與吾,公司副總經理,促銷部經理。

錢先生殷勤地問:“請問我能為二位效勞什麽?”

我問他能否治療跛腳,他掃一眼我的左腳,毫不經意地說;“毫無問題。”

“真的?”我激動地說,“是不是再做一次矯正術?”

“不,我們不會做矯正術。”

我大失所望,譏諷地問:“你不是說幾乎可以做任何事情嗎?”

錢先生心平氣和地說:“我們不會做矯正術,就像我們不會用金剛鑽修補破碗一樣——這在200年前還是很常見的職業。因為科技與大工業生產的高度發展;現在使用一次性產品更為廉價,至於質量就更不用提了。”

他說,多說無益,請先看看我們公司的展品廳再洽談吧。否則,宋先生可能把我看成實假藥的江湖郎中了。

我惱怒地瞪他一眼。當然,他不會是有意冒犯我。

我從未見過如此氣魄的展廳,一開始它就顯示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大廳裏蒼茫一片,隨著腳步聲.一排排頂燈依次打開,延伸至幾乎無窮。我們走過屏風時,華燈大放,一個個通體透明的水晶展廳交現在麵前,裏麵是——

一條條人腿、人臂、軀幹,全部密封在水晶櫃的真空中。

雅倩驚叫一聲,緊緊偎住我索索發抖.我覺得應該顯示一下男子漢的膽量,就輕輕拍拍她的麵頰,我自己也覺得嗓子發幹。

錢先生大笑起來:“不要怕不要怕,這兒絕不是孫二娘的人肉作坊,這些都是高科技的產物。要知道,生物除了生殖細胞外,其它任何細胞實際上都含有複製自身的全部DNA信息。一旦激活它,那麽一塊皮屑、一截發絲都能複製一個不失真的克隆人。我們從全世界精選了體格異常健美、智力超絕的人作為父本,從他們身上取下一塊皮膚進行DNA激活,就培育出了你們眼前這些產品。”

我厭惡地問:“培育出一個人,然後大卸八塊,分裝在各個展櫃裏?”

錢先生優雅地擺擺手:“NO,NO,請不要用這些血淋淋的字眼,我們絕不這樣做。因為其一,這違犯了‘不得複製人’的法律;其二,雖然複製人沒有法律地位,即使大卸八塊也算不上殺人罪,但畢竟太殘忍了。我們用的是科學的、文明的辦法。”

他說,當受激細胞開始發育時,隻需做一個精確的顯微手術,使無用部分萎縮就行了。也就是說,一個細胞隻發育成一條腿.或一顆心髒,依人們的指令而定。當然這樣效率就低多了,好在作為父本的人體細胞是取之不盡的。我喃喃地說:“多人道的辦法。”

錢先生寬厚地笑了,溫和地反問:“至少它要比墮胎人道吧,可是人們對墮胎已經無異議了,連曾經激烈反對墮胎的教皇也承認了現實。”

他的雄辯使我無法反駁,我啞口無言。

錢先生繼續介紹道:“我們為受激細胞嵌入了快速生長的基因,建立了模擬人體的養料供給係統,克服了受體排斥問題,這樣整個工藝就成熟了。”

他領我們繼續參觀,一個個展櫃裏分別展示著心髒、肝肺腎、**……甚至還有一個瞑目沉思的頭顱。雅倩的恐懼已經過去,她完全被征服了,瞪大眼睛,不停地低聲讚歎。

壓軸節目是一條孤零零的手臂,後端固定在不鏽鋼支架上,並連有模擬人體的人造神經。錢先生不無賣弄地對它下命令:

“請與來夫人握手。”

手臂立即抬起來,輕輕地同雅倩握手,雅閨手足無措,咯咯傻笑著。我不由暗暗搖頭,雅倩雖然美貌過人,卻始終未能養成大度雍容的大家風範。不過,看著孤零零的手臂作出這些動作,真像進了魔幻世界。錢先生又命令:

“請為宋夫人題字留念。”

手臂拿過活頁簿放在桌上,刷刷地寫了一行字,撕下來交給雅倩。我看紙上寫著:“選用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產品,是你明智的選擇。”

我們三人都笑起來。

參觀完畢,錢先生領我們回到會客廳,仆人為我們斟上咖啡。錢先生呷一口咖啡說:

“二位還有什麽顧慮,請坦率直言。先從女士開始吧。”

雅倩急急地說:“我完全信服。阿堅,咱們就定下來吧。”

我歎口氣問:“換一條左腳的費用是多少?”

錢先生沉吟一會兒,誠懇地說:“先不談費用。我有一個冒昧的建議請二位權衡取舍。由於小兒麻痹症的影響,宋先生的整個左腿都不太健美。如果僅更換腳部未免不太協調,所以不如整隻左腿一齊更換更為合適。”

我挖苦地問:“你為什麽不說更換整個身體?”

錢與吾不為所動,仍心平氣和地說道:“再者,一條左腿的更換費用為50萬元,僅換左腳為35萬。從經濟觀點看,不如一步到位更為合算。”

我哼道:“50萬!這就是你說的廉價的大工業產品!”

錢先生委屈地叫起來:“老天作證。這個開價已經很低了!請問宋夫人的鑽墜花費多少?至少30萬吧。”雅倩下意識地摸摸鑽墜,高興地點點頭。“曾有一句名言,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雞蛋的,這個悲劇至今仍未落幕。中華民族的悲劇啊!”他半開玩笑地誇張地吟誦。

我看看雅情,雅倩目光熱情地示意:快答應吧,錢先生的話完全可以信賴。

錢先生笑著站起身;“這樣吧,為了宋夫人無與倫比的美貌,我們最後一次忍痛降價,優惠到45萬元。請二位回去認真考慮好再來。”他禮貌周全地送我們出門。

其實考慮是多餘的,我知道早晚得按雅倩的主意辦。

雅倩整個被錢先生迷住了.就像我被雅倩迷住一樣。有風度、心地善良、幽默,40歲男子的成熟……

算了,就把左腿整個換了吧。

我們又去了賽斯與莫尼公司,通知錢先生我們同意他的意見。錢先生反倒猶豫起來,他說要我們看看電腦設計再定。

電腦屏幕上顯出我的**行走及跳舞的姿態。我是第一次以第三者觀賞自己的跛行,我偷偷看看雅倩,臉上有些發燒,雅倩更是深深埋下頭。

錢先生按了轉換鍵,屏幕上的我立即換了一條左腿,又換一條,再換一條……畫麵停下來,錢先生得意地說:

“這一條如何,與軀體連接天衣無縫,你看那腳弓、小腿、膝蓋和大腿,線條流暢,筋腱有力,已經無可挑剔了!”

屏幕上顯示出新腿行走、跳舞的瀟灑姿態。這一刹那間我甚至想,即使花費450萬也見值得的。

錢先生又按一下轉換鍵,屏幕上顯出左右腿的特寫,右腿是原來的。錢先生誠懇地說:

“請二位認真比較,宋先生的右腿資質不錯,但與新腿相比仍是天壤之別。為了勻稱協調,我們隻有兩種辦法;一是左右腿一齊更換;二是降格以求,按右腿的條件定做一支不那麽健美的左腿。隻是,我想摯愛丈夫的宋夫人首先就不會同意降低檔次吧。再者,由於定做的腿是單件生產。價格較高,這樣,僅換一條腿的費用與雙腿一起更換的費用就相差無幾了。”

沒等我表示,雅倩就急切地搖頭。

我歎口氣。我知道錢先生玩了一個小小的障眼法,他把“不換右腿”的可能性已經事先排除了。不過我知道有雅倩在旁,辯之無益。我問他總價多少,是不是45萬乘2,錢先生迷人地一笑:

“不,整部件出售時我們要打折扣的。兩條下肢一齊更換,包括住院費、質量保險費等一共83萬4千元。如果能敲定,現在我們就簽合同,一個星期後,宋先生就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怎麽樣?宋夫人,為了丈夫的健康,你恐怕要犧牲一件銀狐皮大衣了。”

雅倩嫣然一笑:“我十分樂意。”

“至於產品的質量請完全放心,我們投的是雙倍保險,一旦發生醫療事故,你們將得到至少166萬8千元的賠償。”

我接口道:“和一個沒有下肢的身體。”雅倩急忙用胳膊觸我,我說;“當然啦,這是開玩笑。我很信任你們,簽合同吧。”

我們在英文合同上簽了字,一式三份。我注意到題頭印的是“產品供貨合同”,而不是通常的“手術同意書”。

半夜醒來,我急忙摸摸雙腿,它真的要失去麽?

我穿著睡衣,在地上走來走去。我想在失去雙腿之前多用一會兒。

雅倩醒來,對我的多愁善感頗為不耐煩。她說又不是換裝兩支不鏽鋼假腿,這是貨真價實的真腿呀,有什麽可愁的。

我說:“畢竟不是我的原裝貨呀。”

雅倩伶牙俐齒地反駁:“去年你還換過一顆牙呢,也沒見你這樣難舍難分。”

我嘿嘿地笑了。女人們總是另有一種邏輯方式,實際上她說的也不無道理。因為牙齒的堅硬,下意識中我把它看作非生命體,實際上它和腿腳一樣,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嘛。

我心緒變好後逗妻子:“雅倩,你的身體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無缺了,隻有一點小假疵。你知道是什麽?”

雅倩瞪大眼睛追問是什麽。我說:“你的左耳略小,與右耳不完全對稱。要不要也換一隻?”

雅倩茫然若失,沒有答話。

上午我到老太太臥室,讓她摸摸我的雙腿。老太太驚惺地問:

“怎麽啦?怎麽啦?”

我嬉皮笑臉地說:“怎麽也不怎麽,就是想讓你再摸摸。”

媽放心了,輕輕地摸我的腿腳、胳膊,逐漸陷入沉思中。她低聲道:

“可憐的堅兒,你小時候家裏窮,不能為你治病。鄰居小孩罵你小瘸子,你蹺著腳和他們打架,打傷了,回來還瞞著我……”

我忽然感情衝動,淚珠撲籟籟掉下來。媽感覺到了,驚惶地問怎麽了,你是怎麽了?我淒然一笑:“沒什麽。媽,真的沒什麽。”

換肢手術很順利,複原也很快,錢先生說其中嵌入了海參快速生長的基因。“不過你絕對不用擔心變成軟體動物。”他笑著說。

現在我確實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

雅倩急著把我展示出去,她到處打聽哪兒有舞會,拉著我場場必到。我向她求饒:“你總要給我一段複原的時間吧。”

看來錢先生確實不是賣假藥的。他們的技術巧奪天工,我從肉體上感覺不到新肢體的異常。

不過心理上還有後遺症。我的意識一直頑固地拒絕那兩個“家夥”是自己人,下麵的夢境也成了我的保留節目:我總是夢見自己是一個無下肢的殘疾人,被兩個無頭人抬著飛跑,前麵是深淵,我喝止不住……

我想慢慢會習慣的。

我不準雅倩和仆人們告訴老太太我換肢的事,我隻說又做了一次手術。

那天媽來看我,我說手術很成功,一點也不跛了。老太太很是激動,她仔仔細細地摸我的左腿,然後是右腿,她的動作越來越猶疑。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最後老太太一言不發,惶惑地走了。

老太太怎麽個想法?她是否摸出了換肢的破綻?我不大相信這一點。因為在她的理解力中,根本不存在換肢的可能性。

但老太太從此不再撫摸我的腿腳了,隻到軀幹為止。也許母親對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血肉,真有一種靈與肉的感應。

這幾天常想起“三國演義”中的夏候淳.一次作戰中中箭,他拔話時把眼珠也拔出來了。他大叫道:“父精母血,不可棄也。”遂吞之。

我卻把媽的血肉輕拋浪擲。我愧見老娘。

這些天雅倩常摸著左耳對鏡呆望,莫非她真的要換耳?我後悔不該開那個玩笑。

今天錢先生來了,我不在家,是雅倩接待的,聽雅倩說,錢先生是來作質量回訪。

錢先生及22世紀公司的工作作風確實令人欽佩。

但雅倩的心緒突然變壞了,整個下午煩躁不安,一言不發。晚上我洗過熱水澡,她狠狠地盯著我的胳膊,盯得我心裏發毛。等我上床後,她鄙夷地說:

“看你那兩條瘦精胳膊,與兩腿太不相稱了!”

我在心中叫苦,其實這一點我早就注意到了。我討好地說;“從明天起我一定認真鍛煉,煉出健美運動員的體魄。”

她不耐煩地說:“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我悲傷地歎口氣問道:“是錢先生的主意麽?”

她一愣,強辯道:“錢先生沒來之前我就有這個意見。”

我黯然道:“好吧。開價多少,兩隻胳膊一齊換?”

雅倩立刻眉開眼笑了。“很便宜的,他開價60萬,我一直壓到42萬成交。”她伏在我的懷中,輕輕捏著我的肌肉,“我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天下最健美、最瀟灑的人,你不會怪我這點私心吧。”

我說,我當然不會怪你,連錢先生也是真心為我好,並不是為賺錢。我如果是窮光蛋,他一定會免費為我手術的。

很久沒記日記了,我不願用“別人”的手寫出自己的思想。

換臂手術自然也很成功,現在我的雙臂健壯有力,肌健凸出,確實令人羨慕。

隻是我卻沒有什麽自豪感,我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超然地作出評論的。我仍舊瞞著老娘,但她的撫摸區域又自動減少了。

舞會上我與雅倩大出風頭。有這麽一位四肢健美的白馬王子,雅倩自然十分光彩。

晚上我摟著雅倩入睡,夢中常湧出強烈的失落感和負罪感。我眼睜睜看著“別人”的一雙手在撫摸雅倩的肩頭、Rx房、臀部……而自始至終,我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快感。我似乎成了一個性無能者,教唆別人對妻子非禮以滿足自己卑劣的精神快感。

夢中驚醒,額上冷汗涔涔,雅倩也被驚醒,睡意濃濃地問我怎麽了。我告訴她這個夢境,她笑著在我額頭印上一吻:

“別胡思亂想了,雅倩是你的。別怕,即使我枕的是別人的臂彎,我心裏還是想著阿堅。”

她翻過身又入睡了,我憂傷地看著她的背影,喃喃地說,我倒是寧可你枕著阿堅的胳膊去想別人。

錢先生又來做質量回訪,仍是雅倩接待。

他似乎專找我不在家的時機。就在兩天前他還來過電話;是我接的,錢先生隻是問候老太太身體可好,老太太是什麽時候失明的……我立時警覺起來,我怕她在老娘的眼睛上尋找突破口,就既委婉又堅決地說,多謝關心,老娘已70多歲了,思想又舊,我不想讓她受折騰。

當時錢先生圓滑地轉過話,寒暄幾句就掛了電話,根本沒提家訪的事。晚飯後,我像作賊似地躲著雅倩的目光,我知道自己的肩膀不寬闊,胸膛不挺,肚子有點過早發福……熄燈後,雅倩鑽進我懷裏,慢聲細語地勸我,把軀幹也換了吧。我第一次發火了:

“你縱然不為我,也該為我娘留下一塊血肉呀!”

雅倩捧著我的麵頰輕輕拍著,甜蜜地笑著:

“這兒不是?這才是你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呀。”她眯著眼,送上醉人的一吻。

軀幹已經更換,102萬。最後一塊陣地——頭顱也沒能保住,其實這個結局我早就料到了。與健美絕倫、毫無暇疵的軀幹四肢相比,我的頭顱即使不算醜陋,也實在太平凡了。

換頭費用是203萬,全身合計萬。我很為雅倩的犧牲精神所感動,雖然我有億萬家產,但半年之中淨增了433萬元的開支,我想恐怕今年無力給雅倩買新首飾了。

也許,我的美貌就是她的新首飾。

雅倩拉著我去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簽約時,錢先生真誠地感到痛心。他聲調低沉地說:

“我愧見漂亮的宋夫人和宋先生。實際上,從一開始我就應該建議宋先生全軀更換,那樣費用最省,整體協調性最好,隻須花費360-380萬即可,但我知道欲速則不達,軀體更換的優越性隻能循序漸進地體會,我公司的銷售計劃不得不受用戶覺悟程度的製約。”

我苦笑道:“錢先生是在與宋先生說話嗎,我是宋堅嗎?”

錢與吾一揮手,堅決地說:

“請你徹底揚棄這種陳腐的觀念。以22世紀的眼光來看,人的本質在於大腦,其它眼耳鼻舌身隻不過是滿足大腦思維運動的工具或輔助品,就像眼鏡或汽車一樣。你不會認為換一副眼鏡就影響你的自我人格吧。”

我冷冷地說:“既然如此,那麽軀體的健美與否還有什麽意義?”

錢先生一愣,立即撫掌笑道:“宋先生思維敏捷,語含機鋒,足見還保持著清晰的自我。”

我疲倦地說:“謝謝你的恭維,其實你的思維更敏捷,我自愧不如。”

美貌也是一種權勢,我家的風向已經不知不覺改變了。雅倩變得十分貞靜姻淑。

這副軀體確實已完美無暇,我想如果米開朗琪羅看到我,一定會把大衛的雕像砸碎。

晚上浴罷出來,雅倩癡癡地近乎崇拜地看著我。我惡毒地瞪著她,她覺察了,畏縮地垂下目光。

她色迷迷的目光使我十分憎惡。

我作笑著問:“雅倩女士是否十分欣賞這副軀體?這個頂替宋堅的漂亮小白臉?”我的話越來越刻毒:“你是否喜愛在宋堅的目光注視下與這個小白臉**?”

雅倩顫栗著低下頭,偷偷抹去眼淚。

這個結局她大概始料未及吧。現在我們在美貌上至少是扯平了,她卻比我少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錢。

夜半醒來,她還在偷偷啜泣。我歎口氣,把她攬過來,雅倩立即趴在我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說起來,她除了淺薄虛榮外,算不上是壞女人,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越來越乖戾。如果這副完美的軀體生來就屬於我,而貞靜賢淑生來就屬於她?……上帝啊!

我與老太太的感情十分真摯濃烈,即使雅倩女皇終日頤指氣使時,她也從不敢對老太太有一句不恭之辭。我與母親的感情是一方淨土,不容任何人玷汙。

但現在我最怕與老娘單獨相對,我能感受到老人日甚一日的冷漠。

我知道我是她的兒子,我又算不上她的兒子。我身上隻餘下這一塊大腦與老人有血緣關係了。

今天老大太冷淡地問我:“結婚6年了,為什麽不給我生個孫子?”

可憐的母親。她對兒子的異化已無可奈何了,隻好把母愛寄托在孫輩上。我很羞愧,這幾年隻顧與雅倩燈紅酒綠醉生夢死,把生兒育女拋在腦後。下意識中,我是怕懷孕破壞了雅倩的美貌。

對,應該給老娘生個孫子,給老人的晚年一份慰藉。隻是有一個小問題——這個孩子算不算我的兒子,媽的孫子?

神思越來越恍惚。多少天沒記日記了,是一個月,還是一年?我是誰,晚上與雅倩同床共枕的是不是宋堅?

媽,我的的確確是你的兒子呀,為什麽你“看”我時,那樣生疏疑慮?我哭了。我眼中沒有哭,心裏在哭。也可能是我沒有哭,是藏在腦顱裏的那個宋堅在哭。

錢與吾趴在病床邊對我大聲說話,我睜大眼睛茫然四顧,我不知道是否記住了他的話。我聽見雅倩在床後壓抑地抽泣。

“你的大腦灰質有極少見的過敏性,對新腦顱有中毒性反應……絕不是我公司產品質量問題……可以與你換腦。不不,你仍然存在,你的思維將全部移人新大腦,就像舊抽屜裏的東西傾倒在新抽屜……為表示同情,這次思維導流手術我們僅收50%的成本費,計123萬元……

我感覺到我(我的大腦)被慢慢抬出頭顱,暫放到一個仿形容器內。柔軟的機械手仍使我產生(思想的?肌體的?)劇痛,我知道此刻有一個空白的新大腦正緩緩移入我剛才待過的腦顱裏。忽然我被龍卷風吸起來,通過一個絕對黑暗的喇叭口通道刷刷地流過去。眼前豁然開朗,我知道這是我的新居。千千萬萬個我的碎片(記憶和思想?)熙熙攘攘地亂過一陣,便像蜂群散歸各自六角形的蜂巢。

神智已複清醒,雅倩笑哈哈地告訴我今天是10月20號。媽來過,我們便冷漠地互相打了一個招呼。

這會兒錢與吾滿麵笑容地立在我的床前,他身後是一群身著白褂正襟危坐的先生。錢先生親切地說:

“衷心祝賀宋先生康複。為了對思維導流手術有一個絕對客觀公正的評價,我公司特地請來了全國的神經學、心理學泰鬥。現在我來問你一些問題,請給予清晰肯定的回答。好,第一個問題,你是誰?”

我沉默了很久。權威們沉默靜思如老禪入定,錢與吾從容自若地微笑著,像一個老練的節目主持人。

“我是宋堅。”我緩緩地說,“我是億萬家財和一個美女的主人,又是他們的奴仆。現在我是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的代號宋堅的一件新產品、”

錢先生滿意地笑了,回頭介紹道。

“這正是宋先生特有的機智與玩世不恭。各位先生請提問題吧。”

我忍住煩躁回答他們的問題。(你多大?)我今年36歲,屬鼠。我沒有上大學(為什麽?)因為我太有錢。細想起來,金錢並沒給我帶來什麽幸福。

(你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很少。大概是小學時放風箏比賽了,我自製的知了風箏得了第一名。風箏飛得那麽高遠!藍天白雲是那麽純淨!……還有一件得意事,我輕而易舉地騙了一個叫宋堅的傻蛋,推銷了萬元貨物,我自己得了7%即萬元回扣。其實促銷方法再簡單不過——從夫人處迂回進攻。循序漸進。

……

我忽然頓住!

我騙了一個叫宋堅的傻瓜,那麽我是誰?我自然是宋堅,那麽是我騙了我自己?

我能感到騙了宋堅的得意,又能感到頓悟真情後的憤怒……天哪,這是怎麽回事?

我狂怒異常,瞪著血紅的眼睛,似乎要擇人而噬。縱然我自知已成了一件贗品,但至少我要知道我的正式代碼是什麽!

腦海中濁浪翻滾。幾分鍾後,濁浪漸漸平息,沉澱成涇渭分明的兩層思維——我總算把思路理清了。我當然是宋堅,但在思維導流過程中,因為未知的原因,摻雜了錢與吾的少量伴生思維!

對麵幾位科學泰鬥已覺察到異常,驚懼地麵麵相覷。錢與吾做手勢讓他們鎮靜。他緩緩地走過來,甜蜜他微笑著。我狂怒地想撲過去掐住他的喉嚨,但我的身體似乎被蛇妖的目光催眠了,我的大腦指揮不了身體。

我從牙縫裏嘶嘶地說:“你這個魔鬼!”

錢與吾的微笑凍住了,逐漸轉為獰笑。我從來想不到這位笑彌陀會變得這麽猙獰。他一字一句地低聲說;

“希望宋先生識相一點,按法律規定,人身上人造器官不得超過50%,且大腦不得更換。否則此人不再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宋先生是否希望雅倩女士成為億萬家產的新主人,並帶著家產下嫁一位新的白馬王子?”。

我冷笑著,這種威脅對我已無效了。這副皮囊的窮富榮辱甚至生死都關我什麽事!……但我知道我不會再反抗,那正是我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我感到滲人骨髓的疲倦。

錢先生又笑了,笑得十分和藹,一副長者之鳳。他誠懇地說:

“當然我們不會這樣做。我們有自己的職業道德,我和這幾位先生會終生為你保守秘密。宋先生隻須每年支付50萬元的保密費。”

後排的幾位科學泰鬥又恢複了老僧入定的姿態。

幾分鍾後,錢先生笑容燦爛地宣布,經權威們一致認定,思維導流術質量完全合格。掌聲中,我漠然與錢先生和幾位科學前輩握手,漠然挽著雅倩的手臂,在鎂光燈閃爍中走出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坐上羅爾斯——歲伊斯轎車。一路上雅倩緊偎住我,興致勃勃的嘮叨什麽事,好象是關於更換耳朵的費用。我漠然置之。

我想幾個月後雅倩也會從頭到腳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