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暗戀

跟所有叫建國的人一樣,何建國有一位十分正直的父親和一位十分愛國的母親,因為名字的緣故,長了一張十分中規中矩的國字臉【泥垢

他出生在一個不出名的小山村,聽說祖輩在當地也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還有人留洋過,也算得上是見過世麵的。甚至縣裏也有人幾次邀請,打著“三顧茅廬”的旗號,開了當時十分稀罕的小汽車過來。何建國的祖輩深受感動,便果真出山了,還幫著縣裏製定過一係列當時很先進的教育製度。至於後來戰亂,那位祖輩也就不知迷失到哪處的戰火裏了,隻留下了這麽一個故事,在村裏男女老少的口口相傳間越來越神了。

然而,這些何建國都沒來得及見證。從他出生,家裏就隻有分到手裏的那麽一畝三分地,雖然在大形勢下,不至於麵朝黃土背朝天,日常的勞作還是十分辛苦的。

村裏的男女老少,時常在他經過村門口那道石牌樓的時候,指著牌樓上的彈痕感慨地說:“看著沒?當初小鬼子打村子,要不是何先生,咱們整個村子都得被毀了。”

村子裏,何先生是一位近乎傳奇的人物。而隨著慢慢長大,何建國一直最終也長成了一位何先生,雖然不是村裏人仰慕的那種傳奇的締造者。

離開村子的時候,何建國16歲,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回去。

城市的鋼筋水泥建築的不止是巍峨的高樓,也建築了年輕人夢想的基石。何建國一直很鎮定,很踏實,這也是為什麽,他可以安安穩穩地打工,安安穩穩地求學,安安穩穩地畢業,然後安安穩穩地找到工作。

而這後麵,究竟付出過什麽,他不說,也從來沒有人探究。

他換過無數次工作,清晰的思維可以記住每一個見過的人,卻沒有一張臉可以印在他的心上。

家裏一開始還托人捎信給他,後來慢慢也聯係得少了,畢竟,他的父母都早就過世,留下的也都是些很遠的親戚。本來見他混得好了,想要跟著享福,後來也都慢慢被他屏蔽開了。從斷開一切的那一天起,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一直試圖於在工作和生活之間找一個適當的平衡點,卻始終一路奔波,甚至未曾真正停留。

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為了什麽而停留,卻還是在某一個瞬間,看到了一個人,然後頓住了腳步,哪怕隻是一個瞬間。

來新公司報到前,他就明白,自己不過是掛名的主管,隻負責雜事,沒有實際的意義。但是豐厚的報酬讓這一切變得無可厚非,房貸還沒還清,他自問沒有必要跟錢過不去,也就坦然答應了hr的條件,放低了身段過來給那位公司首席設計師做高級狗腿。

原因很簡單,那個人不喜歡瑣碎的小事,也不喜歡擔著沒有意義的名頭。這些,他也一樣不喜歡,卻還是可以安然放下一切,做足表麵功夫。

報到的那天,他見到了那個讓他停留的人。一身略為閑適的淺灰色西服,領口微敞,精巧的無框眼鏡遮住了眼中的神采,卻遮不住那一身足以耀人雙目的氣質。雙唇微抿,帶著幾分不在乎的隨意,耳間的碎發在日光下現出些許棕色的光澤。

後來,他在人事部門給的檔案裏看到了那個人的照片,一本正經的表情,卻分明有著相機框不住的神采。

那個人,就是他來到這個公司的原因,是他日後必須要俯首稱臣、百依百順的下屬,是錯亂的開始。

他報到的那天,正好是某人剛完成了一個策劃案的日子。那個案子耗費了全公司上下幾個月的心血,最終也為公司賺了個盆滿缽滿。

某人順理成章地出國休假,留下他這位新來的主管主持善後工作,果然放心大膽。

等到某人度假回來,勤勞能幹的何建國已經漸漸摸到了公司運營的規律:一切圍著大設計師轉,一切以大設計師為中心。

他認真,本分,誠實,可信,雖然一臉的老城和不討喜,卻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個負責的主管。大設計師表示一切都還滿意,於是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正式員工。

在公司的時候,他沒有說過一句多餘的話,沒有做過一件多餘的事,完美得不像是人,而更像是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大設計師跟他共事的日子一天天延長下去,兩個人的交流卻實在短得寥寥數筆就可以記述得清。

沒有人知道,他在遇見那個人之前,從來不知道有什麽是他值得停留的。

也沒有人知道,他在遇到那個人之後,有多少次是醉倒在彩虹街的九月藍調。他從來不去最有名的la tulipe,因為他知道,那個人在裏麵。

九月藍調裏所有的酒保都知道,靠窗的那個位置是這個沉默寡言、西裝革履的人專有的。

他經常一個人喝酒,眺望對麵的la tulipe,有時不知是好運還是背運,會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從店裏出來,身邊環著纖細柔美的少年,夜色暖醉。

那個人,是做藝術的,對於美感,一直把握得極準。而他,生了一張中規中矩、無可救藥的國字臉。

他是一個太現實的人,所以對於一切,不報任何幻想。

做不得低眉宛轉的姿態,也就隻能停留在相隔一條街的距離,不多不少,隔岸觀景。

本以為可以一直保持安全的距離,用安全的身份,卻應對一直希望安全的人。

這一切,卻終究因為一個人的出現,瞬間傾覆。

總公司的特派專員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那不是一個好應付的人。然而,全公司的人都歡迎林先生,他也就跟著大家賠笑,心裏暗自揣度:似乎——是那個人的品味。

林先生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一直暖洋洋的,果然比他的國字臉討喜。他眼見得一工作起來就忘掉一起的那個人推開工作,陪林先生下樓吃麵。

而他,坐在小麵館最偏僻的角落,悄悄抬眼,對上的就是林希那雙一直在笑卻分明沒有笑意的眼。

在公司久了的人總會有各式各樣的小問題,他不是完人,也一樣藏著上麵沒有查出的事。

當那位全公司都喜歡的林先生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一同出現的,還有一本厚厚的記錄,時間、地點、款項,一一標注清楚,思維清晰,手段精明。

“ives不在意,不代表我不在意。”林希的聲音清冷淡定,臉上卻依舊在笑。

他學著大設計師的習慣動作,推了推眼鏡:“你要什麽?”如果是真的要抓他,公司上下早就沒有辦法瞞住。現在私下來找他,就一定還有別的事。

“離開吧,給你辭職的機會。”林希淡淡地說。

他很想衝動地站起來,很想摔桌子,很想抱著公司門口的柱子不走。但是,他是一本正經的國字臉,所以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好,我明天就遞辭職報告。”

跟大設計師唯一在一起吃的一頓飯,他找了全市最好的酒店,選了最幽靜的包房,點了那個人愛吃的每道菜。

然後那個人果然出現,點亮了他的眼睛。

“大家都撤了?我記錯時間了?”大設計師一臉的疑惑。

他這才明白為什麽那人會來得這麽痛快,心裏像蒙著一層細碎的沙。

“怎麽忽然找我喝酒了,不會是最近遇到什麽麻煩了吧?真沒米下鍋還能吃得起眼前這一桌?” 大設計師幾杯下肚,話多了起來,眼中光彩四溢,好像琉璃。

他避開那人眼中的華彩,悶聲說:“我上午剛交了辭職報告。”

那人不免驚訝,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如果他沒記錯,那是那人第一次正式地打量自己。他覺得自己可悲到頭,心裏發出嘲諷,嘴上卻還是緩著聲調問:“ives,如果我說,咱倆一起走呢?漫無目的地走,換一個兩個人都喜歡的環境。”

這樣的一句話,他等了好久,從沒想過自己會真的問出口,卻還是問了出來。

根本不用聽答案,他知道,那個人的眼中,從來沒有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執著於問這麽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但他知道,這個問題,於他,有著切實的意義。

注意林希,他心機重,以後要離得遠點。

他這樣囑咐,隨即在大設計師的炸毛暴走狀態下猛灌了幾杯酒,如願以償地醉倒了下去,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他很少不理智,也格外珍惜不理智的時機。

不是完全沒有知覺,他知道那人幫他拿錢包結賬,也知道自己說了密碼。那個密碼,曾經是他最大的密碼。

他也知道,那人送他去了賓館,甚至於扶他進了房間。最近的距離,隻要伸手,就可以把那人拉住,然後……

他攥了攥拳,任憑自己醉得更厲害,然後沉沉睡了過去,混沌卻又清晰,總有一個人的影子。

第二天醒來,他恢複了一本正經的國字臉,身處豪華的五星級賓館,穿著昨晚的衣服,黑眼圈濃重。

對著前台交來的高額賬單,他皺了皺眉,力圖保持平日的表情,卻終於在發現所有的卡都被鎖死的刹那笑了起來。

那個人,果然有趣。

沒有朋友,隻好找了賓館的保安陪自己去銀行辦理信用卡的一係列手續,然後轉賬,出門,繼續過自己無趣的人生。

他知道這條路始終都是一個人,卻因為有過為之停留的那麽一個人,總有那麽些許有趣存在著,足以彌補一切,消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