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十五章

定南王來過的當天晚上,宮裏就派人為我送來了朝服。

黑色雲緞紋錦袍,前胸處繡了赤金八龍盤繞的圖案,袍角下擺則是雍容的雲錦紋,腰間的腰甲,真的有成年男子的兩掌寬,勒得緊緊的,刻意顯出細窄的腰線。

我如今也知道這是代表著正式的意思,倒也不以為意。

隻是今兒倒是第一次戴上府天男人正兒八經的星冠。

玄黑色的紗帽,上置玉佩,倒是跟烏紗帽有些想象。

一頭發絲都被整齊地綰入了星冠裏,隻露出修得整整齊齊的鬢角,還有那越發顯得淩厲陰鬱的銀灰色丹鳳眼。

“王爺……”落情輕手輕腳地幫我把頸後零散下來的一縷發絲綰好,小聲說:“王爺的眼睛……怎麽,怎麽是銀灰色的……”

“嗯?”我挑了挑眉毛。

他嚇了一跳,還以為我不高興了,趕緊搖了搖頭,有點懼怕地看著我。

我心裏在想著別的事情,就沒再多說,起身走了出去。

小齋外,已經停了輛轎子。

天剛剛破曉,黯淡的蒼穹之上掛著稀疏的幾點寒星。

轎子穩穩當當地行了不一會兒,就到了百官上朝的丹心殿的庭院外。

下了轎子,就看到一整條寬道上,停滿了行轎,身穿朝服的官員都在陸陸續續地走入院門。

我這一下轎子,立刻在場的官員紛紛轉過頭來,相熟的過來寒暄幾句,不相熟的也要按著禮節遙遙行上一禮。

這朝廷的諸多官員,我隻是細細觀摩了一些關鍵人物的畫像,尤其是我這一方的人馬。但是畢竟時日尚短,很多都認不出來,於是隻是一概地略略點頭。

府天國的規矩就是這樣,天子之下,親王最大。實權不實權的倒是其次,但是身份上的確是無比尊貴。

入了院門,便見到了丹心殿。

旁大的恢弘建築,比福壽宮要大上四五倍有餘。

整座大殿就如同一樽森嚴肅穆的巨大鼎爐。

鑲金雕龍,九條金龍龍身如同萬年古樹的樹幹般粗壯有力,相互纏繞在殿頂。九龍的龍頭昂然向天,那頭顱大小的龍目用南海夜明珠雕嵌,閃動著幽幽的光芒。

一條由玄武岩鋪成的寬雲橋漸漸向上,直直通向那朱紅色的大開殿門。

雲橋之下,是一池已然結冰的湖水。想必開春之時,必是錦鯉騰躍,小荷初綻。

“三王爺。”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轉頭一看,見到一身穿朝服頭戴星冠的俊逸男人,大概是三十出頭的年齡,卻因為那雙獨特的月牙似的天生笑眼,顯得溫柔年輕。

兵部侍郎楚落天,朝廷六部兵部中,僅次於尚書的實權派人物。

也是我這鎮北王爺陣營中的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

此人麵相柔和,手段卻絕對淩厲狠辣,否則也不會以三十出頭的年紀就穩穩坐上兵部二把手的位置。

我微微點了點頭,也沒什麽突出的表現,楚落天已經快步趕了上來。

“三王爺。”他又喚了一句,那雙月牙眼顯得笑意盈盈:“多年未見您了,此次入京要呆上多久?”

“還未定好。”我也如同尋常寒暄般,語氣淡淡的:“不過想必能呆上一個月的。”

“再過月餘就要開春了,三王爺回去路途上也能輕鬆些。”他慢悠悠地說著,卻忽然微微壓低了聲音道:“王爺,等下朝堂上可要舌戰一場,您有沒有什麽準備?”

“嗯。”我微微眯眼,若有所思地說:“隻要我的好弟弟別再給我使絆子。”

楚落天略一點頭,不再多說,兩個人又拉開了距離。

一邁入丹心殿殿內,就感覺到了一股雍容而凝重的氣壓。

文武百官逐漸找好了自己的位置站好,在外麵雖然都有互相打招呼寒暄,但是一如殿內,卻安靜得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親王當然是站在最前列,我走上前的時候,定南王和福瑞王都已經到了。

兩個人站得很近,卻都神色冷然,目不斜視地看著正前方。

我一走過來,定南王倒是衝我微微點了點頭,在這種場合,他自然也得卸下了那絲兄弟間的獨特親切。

福瑞王則隻是轉頭,細長的淺褐色丹鳳眼掃了我一眼。

他穿著肅穆正經的九龍玄黑朝服,可是卻絲毫無損於那份冠絕天下的美麗。

似乎依舊是身體不好的緣故,他臉色蒼白眉宇如黛,格外神似那禦花園裏的牡丹,高貴卻脆弱。但卻並不是女氣的感覺,隻是帶著份獨特的柔弱風韻。

過了不一會兒,就聽到高聲的通報——皇上駕到。

那人一身雍容的赤金色龍袍,長發綰得整整齊齊,全部置入紫金九龍冠裏。他身後跟著一串宮女太監,緩步走進了大殿。

雖然有些無奈,但還是隨著文武百官一起,撩起朝服下擺,行了個標準的跪禮。

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卻看到無極戰西的目光專注地投在我身上,那眉間的一點妖媚紅痣,也在紫金九龍冠下,帶上了幾分天子的貴胄霸氣。

“眾愛卿平身。”他的目光,隻是跟我對上了一刻,便隨即平淡地變成了俯視。

他穩穩當當地坐在最上方的龍椅之上,語聲淡然,神態自如。

是啊,他已經習慣了當皇上的日子。

無極戰北就算天縱奇才又能如何。

到了最後,坐上那赤金龍椅的人,是這個男人,不是他無極戰北。

早朝最開始的時候,都是處理一些小打小鬧的奏折,諸如某文官告老還鄉,南方運河需經費修補,還有戶部俸祿過少。

之所以說小打小鬧,不是因為這些不重要,隻是因為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重頭戲,可不在這些事情。

不過倒是這些東西讓我見識到了這群老大臣們的墨跡功力,短短幾句話說的清楚的事情,卻非要引經據典地說得人頭暈才行。

無極戰西似乎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早朝,並未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隻是聽他們辯得差不多了,下一個批示,倒也算鎮得住場麵。

終於,這些事情被處理得七七八八之後,無極戰西淡淡地問了句:“眾愛卿可還有事?無事便退朝。”

“啟稟皇上。”一個說話都顫巍巍的老臣走了出來,躬身道:“臣有一事要奏。”

我認得他是吏部的侍郎,姓蘇。這老家夥倒說不上是無極戰西的人,隻是他實在是太老了,也是該告老還鄉的年紀,所以腦袋就有點頑固,認死理。

老家夥說了一大片長篇大論,大意卻很簡單,他在吏部一輩子,都管的是官員升遷等事宜,朱炎是朝廷親派駐守重關的大將軍,怎的可以說斬就斬。

無極戰西聽了,微微一笑,卻不發話。

這時禮部的尚書也邁步而出,沉聲道:“正如蘇侍郎所說,鎮北王所作此事,於禮法也頗是不合,臣以為,鎮北王雖然貴為親王,但是依舊不可逾越禮法之束縛,否則府天禮部顏麵何在,還請皇上定奪。”

跟蘇侍郎的固執認死理不同,這位姓譚的禮部尚書,卻真的是皇上無極戰西的人,而他的話,卻並不繁瑣,反而把矛頭直直地指向了我。

我抬起頭,眼神冷漠地看了一眼坐在龍椅上的無極戰西。

沒想到,居然是他先發難。

不過也沒有關係,那就讓彼此手下的勢力先爭上一段時間。

“譚大人。”另一側站出了一個身形修長的中年男子,正是投靠我這一方的刑部陳尚書:“譚大人身為禮部尚書,應曉得凡事定奪前要分清前後順序,更應冷靜地縱覽全局。可如今譚大人卻如此偏幫一方,可有些斷章取義之嫌。”

陳尚書說到這裏,麵向皇上,沉聲道:“皇上。朱炎大將軍鎮守寒山關多年,掌控寒山邊陲軍十餘萬,跟沉冰國相鄰牽製。這是何等重要的位置,豈能有分毫的怠慢褻職。可是下官卻得知,朱將軍多年來,在北部邊陲作威作福,沉迷男色,男寵都帶到了軍營裏耍威風。不僅如此,還要時不時到霧封城內的男館樓尋歡,反而不重練兵軍紀,寒山邊陲軍積弱多年,如今已經連區區馬賊流寇都難以抵擋。”

他一板一眼地說到這裏,頓了頓,繼續道:“鎮北王的封號是鎮北。鎮北鎮北,自然是心係北三郡黎民百姓的安危。而朱將軍夜夜笙歌,興風作浪,攪和得寒山邊陲軍都毫無軍紀!我府天堂堂天朝大國,卻被馬賊流寇險些攻進了寒山關,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朱將軍為我府天帶來如此恥辱,罪當問斬!鎮北王雖然先一步行之,略嫌武斷,卻未嚐不是替皇上分憂,為百姓出氣。是以,譚尚書之前所言,是否過於片麵了?”

整個朝堂裏,一時之間有些安靜。

“稟皇上。”而這時,戶部侍郎又站了出來:“近年來,寒山軍的軍餉日益增多,遠遠超出以往。此事下官也寫過奏折,但是朱將軍說是寒山軍勤於練兵,是以下官當時奏上來的時候,皇上便批了增加軍餉的條子。而今,寒山邊陲軍卻如此不堪一擊,下官便有一問——這練兵的銀子,都練到哪裏去了?”

朝堂上此時卻隱隱有了竊竊私語的聲音。

我麵色如常,無極戰西的神色卻已經有些隱隱的不愉。

戶部掌管金銀賦稅,如今這麽一問,更是無比的尖銳。

貪汙軍餉,那是要抄家砍頭的大罪,絕無赦免的道理。

我心裏倒也沒什麽波瀾,我這一方的陣營,絕對隻能用龐然大物來形容,三省六部,各個部門,都有鎮北王的親信,這還隻是朝堂裏的文官。

畢竟當年一點點建立起來的勢力,是很難瞬間瓦解的。

即使無極戰西登基為帝,也暗中鏟除了一些我的勢力,但是短時間內,還是無法跟鎮北王藏匿的勢力相比。

“我說。”就在這個時候,定南王卻忽然淡淡地開口了,他沒說什麽文言文,語氣也懶懶的,但是這句話一出,卻讓整個朝堂都有些震驚了:“朱炎將軍罪無可赦,這點還需要辯麽?我倒覺得,鎮北王斬他,斬得對,斬得妙。邊陲重關,容不得這等無能又褻職的將領。”

我微微轉頭,正好看到無極戰南看向我,兩人都微一點頭,便錯開了視線。

我知道,這次朝堂過後,恐怕這燕雲京的天又要變了。

定南王鎮北王不合,這是大小官員的事都知道。

是以,無極戰西才能在夾縫中獲得一絲喘息。

隻是如今,定南王卻開始替鎮北王說話了。

恐怕很多人也會想起來,無極戰南畢竟是我的弟弟,親弟弟。

這燕雲京裏的文武百官,恐怕又要掂量掂量自己站的陣營到底對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