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沉玉 ...
夜寒國八皇子赫連沉玉,是個早慧的孩子。
早慧,是因為無人疼愛。
在其他的皇子享受著皇室獨有的無上恩寵之時,小小的赫連沉玉呆在自己冷清的宮殿裏,隻有一個奶娘伺候著。
大皇子抓周,一把握住了玄鐵小鼎。
皇上說,這孩子果然是個帝王家的。
二皇子抓周,拿的是根毛筆。
皇上說,理學大家的料子,文定天下,不錯不錯。
八皇子赫連沉玉周歲的時候,抓了把木質小弓。
皇帝隻是冷冷哼了一聲,什麽都沒說。
奶娘偷偷說,八皇子抓了把弓,一看就是戎馬一世的勞累命。
日後,這句話果然是靈驗了。
赫連沉玉未滿二十,便統帥夜寒大軍偕同橫江力抗府天鐵騎,陣前受傷無數,勝仗卻也無數。
可是敗戰後簽署條約的時候,府天鎮北王輕飄飄的一句話,他就被拖去當了質子。
……
赫連沉玉小的時候,一年也未必見得父皇一麵。
即使見到了,也隻覺得害怕。
那張冷峻的臉,一如北國的寒冷堅冰,沒有分毫的溫情。
赫連沉玉三歲識字,五歲練武,八歲通讀兵書,十三歲便在場上一箭把大哥從馬上射了下去。
大哥從地上站起身就甩了他一巴掌,罵:男人生的賤貨。
那天,赫連沉玉坐在地上呆愣了很久,一直到日暮西斜,寥寂的暮色染滿衣袂。
皇室裏,很多東西想瞞,卻未必瞞得住。
其實小小的赫連沉玉,也早有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隻是如此明了的……還是第一次。
夜寒國皇室血脈,男人服下合心丹亦可生子。
他是男人生的。
他是男人生的賤貨。
幼時的日子,就仿佛是一口井。
赫連沉玉記得年少的自己,每日讀書練箭,隻為了能讓父皇多看他一眼。
於是他在幽深的井裏不斷攀爬,像是隻不肯服輸的動物,單單隻為了那一線天光。
而過了很久很久,他以為自己接近了那井口,卻赫然發現,外麵隻不過是另一口更加黑暗的井。
於是他鬆手,不堪重負地、遍體鱗傷地跌回井底。
……
生下赫連沉玉的那個人叫做赫連笛墨,是夜寒當今聖上的皇兄。
赫連笛墨早年是夜寒國第一美男子,雖然隻是個偏妃所生,但是卻深得先皇寵愛。
正如府天第一美人牡丹王爺,赫連笛墨也無心參政,反而更喜歡聽戲文,品琴簫。
相傳笛墨王爺當年在夜寒國帝都戲園子裏聽戲,台上的戲子唱著唱著便會情不自禁地走神忘詞,隻因台下那人的容光風華,實在太過醉人。
赫連笛墨到底有多美?
赫連沉玉後來千方百計找來了那人的畫像。畫中人有著跟他如出一轍的眉目。
暗含桃花的上挑眼角,修長眉宇,微翹嘴唇。
隻不過他是個人見人厭的重瞳子,赫連笛墨卻是眼若秋水柔媚動人。
即使一副經年的畫卷,那風致神韻,依舊流光溢彩得讓人眼暈。
赫連沉玉望著那副畫卷,心裏卻滿是茫然。
赫連笛墨,他是身份尊崇的親王,先皇甚至還曾經給過他兩塊免死金牌。
這個世上,其實已經沒有什麽力量能強迫到他,讓他去做他本不願的事情。
可是他為皇上,生了個孩子。
赫連沉玉總是想,這世上,到底有什麽東西竟然如此霸道。
可以讓赫連笛墨甘心地為另一個男人服下合心丹,忍受體內經脈錯亂體質改變的痛苦,然後懷胎兩年,淪為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最後就這樣生下一個孩子。
然後,赫連笛墨死了。
東拚西湊的,赫連沉玉也已經大致知曉了當年的事。
赫連笛墨在懷著他的時候,身體已經變得非常糟糕,尤其是最後幾個月更是難以為繼,連下床走動都很困難。
生下他之後,赫連笛墨又需要用血來滋養孩子,那樣瘦弱的身體放出四四十六天的鮮血,本已經是強人所難。
有人說,笛墨王爺後來整個人已經瘦得像是根麻杆,那麽一看過去,好像連七十斤都不到,風一吹就會飄走似的。
昔年第一美人的風采,早不見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赫連笛墨沒有挺多久,赫連沉玉生下來一個多月後,他就在宮外的府裏悄無聲息地長眠了。
皇上隻在赫連笛墨生孩子的時候來過一次。
隻待了一刻鍾,看到赫連沉玉的重瞳之後,立刻就冷著臉走了。
皇上從來沒有喜歡過赫連沉玉。
或許隻是因為虎毒不食子,皇上才勉強容忍了赫連沉玉成為了皇子。
隻是八皇子這三個字,卻仿佛成為了宮裏的禁忌。
赫連沉玉恨過皇上,也恨過赫連笛墨。
因為那時他還不懂赫連笛墨,也還沒有見過無極戰北。
直到後來——
他跟無極戰北戰場相見,然後是痛苦的成為質子被擒入了燕雲京。
這個府天出了名的風流王爺以一種格外殘忍的方式進入了他的生命,然後……讓他的一輩子都因此夾雜在痛不欲生和纏綿悱惻中不可自拔。
……
其實赫連沉玉對無極戰北的第一個印象,便是那份好像融入了骨子裏的風流好色。
戰場廝殺的時候,赫連沉玉被無極戰北一槍挑下了馬,戰盔也隨之滾落在地。
那其實是極為危急的時刻,可偏偏是在那當兒,無極戰北勒馬低頭看了一眼他露出來的麵容,一雙銀灰色的貴氣丹鳳眼裏隱隱閃
過了一絲欣賞,並沒有再次下狠手。
戰場上,瞬間便是千變萬化,下一刻赫連沉玉已經被己方將士包圍了起來。
無極戰北似乎也沒什麽失落的樣子,拍馬便往後撤了回去。
赫連沉玉是聰明人,心知這位鎮北王恐怕是動了下色心,但是無論如何,他也算因此免遭了一劫。
府天這位鎮北王手段狠辣,心思縝密不好對付的名聲夜寒國也早有流傳,所以那略帶欣賞的眼神,對赫連沉玉來說,的確有些新奇。
赫連沉玉以為無極戰北對他,會因此有些不同。
可是自從他一箭射傷了無極戰西之後,那份本有的一絲欣賞也隨之灰飛煙滅。
再次上陣對戰,那人的眼神冷酷淩厲,似乎完全已經變了個人。
再然後被無極戰北押回燕雲京成了質子,赫連沉玉才赫然明白——這個人的風流隻是流於表麵,而該狠辣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都狠。
無極戰北抱赫連沉玉那一晚上。
把赫連沉玉的雙手都綁在了床頭,還用了玉勢銀針,勾欄裏對小倌用的招數都使上了。
赫連沉玉疼得簡直要死了一般,感覺身體被生生劈開,然後最脆弱的地方被毫不憐惜地進入折磨。
那時他忽然就想,赫連笛墨怎麽會喜歡這種滋味呢。
那時他還未滿二十,年紀輕,脾氣也就倔了些。
可是後來便發現,如此執拗,全然沒有任何好處。
於是在燕雲京這幾年,學會了柔順迎合,虛與委蛇。
他的順從,不流於那些勾欄裏的低俗媚氣,反而更有種韻味深長的妖嬈。
是以,反而更加的受用。
隻是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赫連沉玉會仔仔細細地品味對那個人的恨。
那種恨,久而久之,在唇齒間都仿佛被釀成了刻骨銘心的感覺。
……
四年後,鎮北王入京,卻已經是個失了憶的人。
一樣的麵容,一樣的貴氣霸道,可是赫連沉玉還是覺得有東西變了。
那天晚上,在夜寒館。
赫連沉玉以為又是一番苦楚,沒想到到後來,自己卻已經無法克製住那種洶湧的滅頂的快感。
他夾著他的腰,像蛇一樣婉轉呻|吟,呼吸都急促得無法自控。
第二天想起來,自己都覺得無比的難堪。
赫連沉玉從那時開始,便覺得鎮北王於他來說,是個碰不得的人。
這個男人,可以讓他痛到骨子裏去,卻也可以讓他舒服到如登雲霄。
可是不管碰得碰不得,赫連沉玉都不想再留在燕雲京,卻沒想到,居然真的能如此順利地便跟鎮北王回了北郡。
……
後來的時候,赫連沉玉偶爾會想到跟無極戰北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那個人都是順著他的。
無論是撒嬌、爭寵還是想要騎馬射箭,都不曾為難過他分毫。
跟無極戰北在一起,赫連沉玉偶爾會把自己是個夜寒國皇子的身份忘記了。
仿佛自己真的就是那麽一隻小白蛇罷了,隻要能纏住這個人就……就什麽都不需要了。
二十四歲的時候,赫連沉玉以為自己已經褪去了那年少不穩妥的性子。
後來卻發現,隻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年輕的內心裏,夾雜了野心、仇恨、歡喜、快感,紛紛雜雜的情緒絞纏在一起,仿佛是解不開的繩結,反而把生命裏最純粹的那一絲明悟……沾染得渾濁不清。
赫連沉玉後來終於讀懂了赫連笛墨。
赫連笛墨為了皇上生下孩子,不是因為他賤,不是因為他想要討好誰。
他心甘情願,因為他想把自己所有能給的……都交給那個人。
愛情很濃鬱,是濃鬱的色澤,濃鬱的味道,濃鬱的情愫。
還有……濃鬱的哀愁。
就如同那份遲來的愛戀。
被堙沒在時光中,變成一點點、一縷縷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