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十 章 ...

赫連沉玉的生辰在五月末,正是春末夏初,草長鶯飛的時節。

如今也已經是四月中旬了,剩下的時間其實也不多。

那日從密室裏翻看卷宗,卻意外地發現了一枚金絲指套。

指套做工精致細膩,即使已經有了些年頭,卻依舊光澤閃耀,堅韌耐用。

我想起赫連沉玉曾經跟我說過,當年把他擒入了燕雲京,便也把他的用來曆練騎射功夫的金絲指套除了下來。

看來,這就是當時曾經屬於他的金絲指套了吧。

我想了想,把指套從密室裏拿了出來放在懷裏,便提著油燈走出了地下密室。

我先前答應了赫連沉玉帶他去鎮北王府的演武場看看,所以從密室出來之後,便去換了一身錦服勁裝。

等了不一會兒,他就過來找我了。

赫連沉玉一身暗紫色寬襟錦袍,一頭殷紅色的柔軟長發被攏起綰在腦後,那妖嬈勾人的眉目在和煦的春日下卻更顯風韻綿長。

“王爺,這演武場意境極好。”他在圓台上若有所思地看著腳下的演武台,又頓了頓才輕聲解釋:“天圓地方,唯我獨尊——當真是霸道銳氣,不可方物。”

“是麽?”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也隨即邁上了當中的圓台:“隻不過若是想要練騎射的話,這裏倒是挪不開地方了。”

赫連沉玉微微一笑,也不多說。

伸手撩起長袍下擺,便這樣懶懶地坐在了演武台之上。

溫軟清亮的一輪春日,透過演武場外圍一片落英繽紛的桃林,輕輕地照映在他身上。

赫連沉玉抬起頭的輪廓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中,優美溫潤中卻又帶著隱隱的妖嬈。

我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

過了良久才微微彎□,自背後摟住他細窄的腰身。

“你是五月的生辰……這樣挺好。”

我在他耳邊輕輕咬了一下,低聲說:“我聽說,五六月出生的小孩子脾性都好。”

“噗。”赫連沉玉忍不住彎起眼眸,轉頭用那雙重瞳溫溫軟軟地望著我:“王爺是聽誰說的?”

我搖了搖頭,卻隻是摟著他溫溫的身子輕聲道:“你便當是我說的吧。”

赫連沉玉溫溫一笑,微微轉過身子。

緊接著,那單薄柔軟的唇瓣卻已經溫馴地貼上了我的嘴唇。

他身上依稀帶著淺淺的冷香味,耳鬢般散落下來的幾縷殷紅發絲飄舞起來,掃到我臉上頓時就是一陣麻麻癢癢的。

耳鬢廝磨。

我那時忽然想,這四個字,真的是無盡的纏綿旖旎,遠遠比我早年那些聲色犬馬要讓人動心百倍。

……

“沉玉,這個還是給你吧。”

我跟赫連沉玉一起坐在演武台上,望著不遠處的一片淡粉桃林,一陣陣清甜的桃花香從林中飄來,當真是沁人心脾。

我從衣袂裏拿出金絲指套,懶洋洋地遞給了赫連沉玉。

他一愣,卻沒立刻接下,隻是抬起頭怔怔地望了我一眼。

“我留著也沒用。”我捏了一下他尖尖的下巴,戲謔地說:“之前也聽你說這指套也是帶過十多年的東西了……我估計你心裏也惦念著,拿回去吧。”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默默地接過金絲指套。

那雙環套月般的重瞳,濃鬱淺淡的墨色瞳仁裏閃過一絲溫軟順從的神色,他低低地喚了一聲:“王爺……”

“走吧。”

我沒有等他繼續說下去,隻是輕輕握住他修長的手掌,

拉著他站起身,然後兩個人就這樣一起,慢慢地往演武台之下走去。

每每這種時候,便覺得我真的是年紀大了。

年輕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去珍惜人心。

於是我行我素,霸道蠻橫。

後來真的對那個人動心,行事才開始變得不同。

那個男人很奇特,居然對星座這些東西很著迷。

我雖然心裏不耐煩,可是也會把他說得都聽進去。

所以才隱隱約約記得五六月份出生的孩子,性子溫柔顧家。

我總是走在莫名的極端。

但凡處於喜歡的階段,便會有那麽強烈地想要對對方好的願望。

隻要力所能及,即使是翻天覆海,我也不會在乎。

……

這樣在王府裏漫無目的地溜達著,漸漸便到了日暮時分。

淺金色的暮光一點點地投灑在彼此的衣袂,莫名地讓人感到閑適中帶著安逸。

我很少這樣無所事事地在王府裏轉悠,所以很多地方,其實我也隻是在王府的守備圖上看到過,卻從沒有去過。

如此這麽慢騰騰地逛了一圈,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這麽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便到了一處有些荒蕪的庭院,看上麵的牌匾是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流芳閣。

我看著那檀木的牌匾,忽然覺得那流芳閣三個字有些耳熟。

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是哪裏聽到過。

“王爺?”赫連沉玉站在我身側,有些疑惑地看了那牌匾一眼。

我搖了搖頭,又微微思索了一下,正在略有些頭緒的時候,忽然隻聽吱呀一聲,那流芳閣的院門打開了。

裏麵走出來的少年,身穿一身單薄陳舊的白衣,身子細瘦得像是田裏的麥梗,仿佛風一吹便會被吹倒在地。

那落魄瘦小的身影,竟然是無比的熟悉。

我的目光掃過少年的麵容,忽然之間就想起來了流芳閣的來曆。

半年前,我允了朱炎,替他照看淩蒼葉。

把當年那個美貌少年帶回王府之後,我便隻是把他安置在了外圍的流芳閣裏,之後的時光,一次也沒有去看望過他。也難怪會覺得流芳閣這個名字耳熟,卻想不起來是哪裏。

淩蒼葉曾經是雲雀樓的花魁,然後更是迷得朱炎神魂顛倒。

且不說別的,我當時見他,也覺得那一張小臉當真是長得勾人妖媚,天生絕色。

可這樣一個絕代的美少年,此時居然已經憔悴成了這般模樣。

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當時那水嫩水嫩的肌膚也變得暗淡無光。

那雙曾經狐媚妖嬈的褐色眼眸,此時也是茫然無神,仿佛根本就是一具行屍走肉,毫無任何少年靈動的神態。

那瞬間,我心裏也不由泛起了一絲莫名的感覺。

美人遲暮的確讓人感傷。

可淩蒼葉,他不比裴小染大上多少,卻已經早早凋零在了最美好的年紀。

我沒有開口,隻是遠遠地跟赫連沉玉站在一旁。

赫連沉玉心思細膩,自然能感到我此時心緒有些波動,於是便也沒有再多問。

可淩蒼葉一轉頭,卻看到了站在樹蔭下的我。

那瞬間他的眼神,良久良久都讓我感覺有些發寒。

怨毒、冷漠、恨意,各種紛亂的情緒夾雜在那一雙褐色的嫵媚眼眸中。

原來一個體弱的少年,竟然也能會有這般可怕的目光。

我本不想再多停留,卻沒想到淩蒼葉居然一步步緩慢地開始往我這邊走來。

“鎮北王爺。”淩蒼葉瘦小的身影終於堪堪停在我麵前,他抬起頭,一字一頓地打了聲招呼。

旋即,居然還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禮。

隻是那動作,怎麽看都生硬別扭。

我沒有開口,隻是漠然地看著他。

“鎮北王爺,別來無恙?”他抬起頭,居然還冷冷笑了一下,輕聲道:“蒼葉承蒙王爺照顧,還一直沒機會跟王爺說聲謝謝呢……”

他也不等我回答,自顧自地嗬嗬笑著接了下去:“聽聞鎮北王近些日子來,在北三郡隻手遮天,翻雲覆雨。隻是不知……朱將軍先前留下來的寒山軍,王爺接手之後又是如何?”

“淩公子。”

我不想再聽他講下去,便表情波瀾不驚地開口了:“府裏不曾虧待過你。是以,淩公子心裏也該清楚,什麽該管,什麽不該管。安安分分才是福,不是麽?”

他冷漠一笑,卻隻是怨毒地看著我。

他比我矮上一頭,身子瘦弱不堪。

可他這樣跟我凶狠地對視著,絲毫不懼。

我想,他是真的不怕。

不怕我殺了他,不怕去死。

原來,當年那些事,真的會讓一個單純跋扈的少年……消磨成如今這般的模樣。

我不想再看下去,隻是沉默地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走去。

走了兩步,略一轉頭,卻見赫連沉玉轉過頭望了一眼淩蒼葉。

那雙妖嬈重瞳裏的神色若有所思,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麽。

心裏忽然有些混亂,也說不清那瞬間到底是在想些什麽,或許也隻是想說點什麽的衝動。

“沉玉。”我輕聲開口。

他似乎是瞬間被驚醒,轉頭看向我:“王爺?”

“過些日子,便啟程去夜寒吧。”

我頓了頓,輕輕補了一句:“其實前些天,我便想過了。既然是你的生辰,還是回家的感覺好一些。你在府天呆得時日也不短了,回家看看……也好。”

赫連沉玉的腳步忽然頓住了。

他愣楞地呆在原地,那雙總是隱隱彌漫著妖氣的重瞳第一次閃現出有些怔愣得、不知所措的神色。

“王爺……”他低低地開口,清透溫潤的語聲卻有些微微發顫。

我不想說話,隻是無聲地把他往懷裏拉了拉。

他修長的身子在我懷裏,卻略略有些顫抖。

那雙望向我的重瞳裏,色澤暈染得一圈又一圈,仿佛湖麵漣漪……隱隱有幾縷複雜的神色,卻又轉瞬間消逝在了那雙環套月的眼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