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失蹤之事(二)

江寧府府衙內清香撲鼻,布局雅格,然而王安石卻沒有心情留意這些,他皺著眉頭坐在太平椅上麵,陷入沉思;而那個葛通判眼巴巴地看著他,不敢吭一聲。

事情的起因是葛聚自上任通判江寧府軍府事後,一直在思索著怎麽吃點油水,江南農工商皆發達,江寧府所轄水田更是肥沃,然而因為王安石最重農務,所以隻能從工商想門路了。他這天天苦苦思考,還真的想出來怎麽弄了。

這得利最多的是販鹽、販茶、軍馬、絲綢、布匹、醇酒,還有就是鑄錢。鑄錢由於開封統一鑄銅錢,未有私錢流於市中,而且私鑄錢幣是犯大罪的,葛聚倒是沒傻到這樣。軍馬和茶葉大多是從川、蜀、隴掉過來的,特別是川地多茶,然而運往江南中轉成本太高,也是不宜考慮的,軍馬作為國家管製之物,雖說並不限製私人有馬賣馬,但是江南水路暢通,不宜裝甲騎兵,賣給廂軍的利潤也就少了許多。

絲綢和布匹是民之所需,日日供應需求皆大,然而江南小農之家戶戶都可製衣,即是生產者也是消費者。唯有鹽酒這類國家管製的物品才有高利。

葛聚瞧準了鹽,立馬入主鹽監司,準備按銷售額來拿提成,但宋元豐新法準許富商販鹽,隻是收取高額鹽款稅收,葛聚召集上百個精壯衛士作為鹽監護,負責運輸和察看鹽料。後又廣邀江寧附近的潤州、常州、蘇州、秀州、湖州、越州和明州等各大州的大鹽商們作客江寧,好就好肉大吃一通後,葛聚宣布鹽稅永不再加,鹽商們感恩戴德、痛苦流涕,感動的一塌糊塗。

還沒等他們高興完,葛聚有搞出一個販鹽許出來,稱江南兩路、兩浙路所有鹽商都必須辦理這個販鹽許,若無販鹽許,則抓到後以販鹽未過稅論處,既要沒收鹽產,又要罰交稅收,重的還會有牢獄之災,而這販鹽許隻需製錢五百貫,真是便宜極了。

他這個便宜極了在眾鹽商聽後真是苦笑連連,五百貫可養活十戶人家一年,但是又不能不給,不然這個葛聚真要收鹽罰稅的話就完了。

這樣眾鹽商也就認命了,一年供奉葛大爺五百貫。但是葛聚還不滿足這個,他竟然把手伸向鹽場。秀州沙要鹽場、袁部鹽場的監鹽司因為和葛聚有同學之誼,加之有相同的愛好,於是他們開始向上瞞報,漏鹽作私鹽賣給鹽商,再由鹽商賣出,賺取其中鹽利。

但是天不隨人願,這樣作了一年後,葛聚腰包富足了,但是碰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個鹽商因為層層盤剝終於破產,忍耐不住向人透露出這個秘密,恰好這個人是個小官且喜歡管管閑事,於是上報給戶部官員,洋洋萬言,盡說葛聚之惡,非流放五千裏不能平民憤。

像這樣的攤子誰會真正來接著?戶部沒把它當回事就扔到一邊去了,壓在那邊幾十天都沒人動它。

那個小官左等右等不見吏部回音,於是一發狠,變賣家產,打點上下把奏章用非正常的手段送到了尚書省,時正值呂公著調為尚書左丞,想做點政績,剛好以這個為切入點。

於是向下秘密追查,誰知那小官因家徒四壁、窮困潦倒後竟至追隨其亡妻去了。呂公著也不能撒手了,隻能暗中調查這個販鹽之事。

葛聚開始還沒意識到大難臨頭,直到鴻臚寺有一密友悄悄地通知他後,他才慌慌張張地托關係起來,然而這次無人敢幫他了,那上麵可是有個尚書左丞啊,會壓死人的。

呂公著借這個機會想在江寧安插舊黨人手,所以他在新帝剛立未久就上報此事,並說那小官是由於受葛聚之徒壓迫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太皇太後高氏閱後大怒,要求捉拿並徹查葛聚等一大幫鹽監、鹽場官員。

葛聚知道汴京來的消息後,嚇的魂不附體,隻覺得要完蛋了。還好他的一個小參謀機智,對葛聚說:“呂公著為人剛直,且位高權重,大人若與之相衡,若以卵擊石,必碎矣!然而有一個人就不一樣,無論資曆、名聲或是威望,都是呂所不能及的。要是他能保大人,則萬事無憂矣!”

葛聚想破腦袋也不知道他說的是誰,連忙追問,那個小參謀也不賣關子了,直接說道:“就是原來的老相公王相公、老知府王大人啊!王相公一則士林領袖,一則前朝宰相,一則大宋國公,一則年高德重,要是王大人肯保你,不要說呂公著,就是司馬大人也是無可奈何啊。”

葛聚哭著臉道:“我和這個老大人不生不熟的,哪能請的動他啊?”那小參謀嘿嘿笑了笑道:“大人不必如此,明天你去請王老相公到知府衙門裏來就行了,千萬不要去半山園,顯得你和王大人有何關聯。至於如何說動老大人,大人隻需要死死咬住沒有徇私舞弊,是奸人所害!然後稍微隱蔽地說出是呂公著等人要拆變法派的台子,估計拿大人您開刀來了,這個老大人一向是對自己人維護之極,一旦說動,大人便可高枕無憂了!”

那小參謀臉上顯出得意的笑容道:“大人如果還不放心,可向朝中的宰輔章惇章大人打個報告,稍微說些唇亡齒寒的話,以章大人的聰明自然就會保住大人您的!”

葛聚被這個小參謀忽悠的一塌糊塗,立即去請了王安石到衙門廳內,準備好好地演場戲給這個王老國公看一看。

王安石聽了葛聚說出自己如何如何的無辜,而舊黨是如何如何的迫害自己,雖然他對司馬光、呂公著之人很是不滿,但是他還是懷疑葛聚說的真實性,不由地用一種奇怪地表情看著他。

葛聚正裝作一副可憐相哭著說著,嗓音低啞並帶著哭腔,淒淒慘慘的樣子卻還是讓人感覺有點別扭。

“葛大人,若你身受這不白之冤,應該上書聖上,說明原由才是正道。”王安石似枯木一般,慢吞吞地說道。

葛聚大急道:“荊公,當今皇上年歲尚幼,太皇太後垂簾處理軍國大事,而文彥博、呂公著、司馬光諸人都是前朝舊黨老臣,太皇太後對他們深信不疑,我若是往汴京一去,恐怕能有完屍回來就是天佑了。”

他說著便大哭了起來,這倒是有點真哭,看到了唯一可以仰仗的竟然想不管不問,這一下性命堪憂了。

王安石歎了口氣道:“非老夫不想幫大人,然而老夫早已辭去官職,閑居江寧近十年,如今朝中之事,已經無我上言之地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葛聚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氣勢洶洶地道:“舊黨本是一盤小人之黨,今日趁皇帝年幼而得勢,盡廢神宗法度,本就是賊人之舉;而今又要打壓前朝重要官員,如此一來,大宋豈不是要斷送在此輩手中。而荊公你身為神宗之朝的相公,竟然看著這幫無恥之徒誤國誤民而無動於衷,荊公你是不是讓已崩的神宗皇帝不得安定,荊公你的報國之氣而今又在哪裏!!”

他說這話的時候,哭腔不見了,一片嚴肅、憤怒的表情,似是很失望地道:“葛某人死不足惜,大宋之民如何?今日他們害了我,明日他們便要又害了一個,長此以往,忠賢之人皆亡,滿朝皆是小人,大宋不久矣!”

他仰天大叫道:“神宗皇帝陛下,臣愧對你啊!”

王安石臉色一抖,大聲地道:“不要說了,老夫雖然老了,久不理事,然而如此亂國之事定要管一管!待明日,我便修書一封予蔡確,請他處理此事。”

葛聚的臉部表情稍微動了一下,但他仍然保持著一副大義之下,舍身為民為的高尚表情,沉聲道:“某深知荊公高義,不為強權所動,不懼小人當道,然而如今朝中小人輩的目標非是指向我,而是所有擁護新法的人,呂公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荊公也是知道的,熙寧元豐年間,司馬光文彥博諸人一直閑居西京,而今他們一旦得勢,必將十倍報複我們,凡是我們所推行的皆要被廢,凡是擁護我們的人皆會有難。荊公年歲已高,不宜趟這渾水了,在下相信,世上的君子一定不會被殺光滅光的,到時候就算葛某有何不測,也算是為變法做一份犧牲吧。”

王安石搖了搖手道:“葛大人不必如此,國家欲亂,此時我等是人人有責。老夫亦是要盡最後之力以保天下。”

葛聚順言順語的附和著王安石,竟是激出王安石藏在心中多年的壯誌起來,這個老人一輩子以天下人為己任,如今隻覺得維護天下穩定繁榮的重任就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麵了,雖然沉但是也要挺過去。

直到他被葛聚送出衙門,回到了半山園,立即慷慨激昂的寫信給了時任大宋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的蔡確,詳細說明了他所知道的這件事,並語重心長地對蔡確道:“今朝中諸事皆向於持正,然不遠矣。持正應記昔日之誌保神宗之願,應億昔日之情護變法之人,如此雖死亦不愧天下。”

…………

豔陽高照,樹蔭之下,已經是七月中旬了,雖然天氣還是一向的那麽熱,但西風吹近,覺得清爽無比。

王家的小公子王賢已經三月大了,因為正為他母親守孝期,穿著白色絲綢小襖,眼睛四處地轉著,時不時地哇哇幾聲。

乳母何氏輕輕地搖動著他,小聲地逗著他玩,旁邊的婢女也是嘻嘻地笑著。

這三個月以來,王賢一直都是很安靜的,除了餓了的時候哭,幾乎沒有鬧過心,何氏雖然有些奇怪小孩子有那麽乖,但也更加疼愛他了。

他被裹在白色絲袍下隻露出個小小的圓頭,頸脖之上掛了一塊晶玉,上麵用著隸書寫著一個“賢”字,筆痕蒼勁有力,配在小王賢雪白的頸脖上麵,恰似梅花於雪地盛開。

王賢的二爺爺王安國也是聽聞王安石喜得孫子,他雖然與王安石政見不和,弟兄反目,但是兄長有後確是喜事一件,立馬著人向江寧半山園送來親題的字畫並小禮物。而王賢的姑姑更是喜歡不已,特意親織衣裳,縫紉繡花,給王賢做了十多套小衣。

半山園的院內小亭子裏,王安石正陪著一人飲茶笑談,正值近秋之季,北地的糧草漸已成熟,朝中又可以重整軍事。前段日子,隴西派遣大臣何名、王子李業港專程趕到開封,向宋廷言及彼國和平之意,並帶了粱氏之願,希望和大宋百年同好,永不加兵。

太皇太後高興之極,賜予眾使臣金銀頗多,又命人好生招待他們。同時也委派樞密院章惇與夏使交往,討論歸還夏朝四州和釋放宋朝俘虜之事。

沒想到章惇知道這件事吃力不討好,辦砸了當場就完蛋,而就算辦好了也有可能被百姓們罵著漢奸、宋賊,所以他立馬托病不出,太皇太後雖然不滿,但是也毫無辦法,於是把事情交給了呂大防。

呂大防果然不負太皇太後之望,隻用了三天便和何名諸人修好了和書,同時昭告天下。

天下人反應大不同,有些人認為用西地四州換取幾萬宋兵是值了,西方在他們眼中是荒涼不已,寸草不生,要之又有何用?還不如換回大宋男兒。也有些人認為朝廷太懦弱了,用地來換俘虜是國家尊嚴的踐踏,認為如此這般,那麽收回北地燕雲是永無可能的了。

消息傳到江寧這邊,王安石已經通過驛使知道了,對於用地換兵王安石覺得是無可厚非的,並不計較,然而順道傳來的消息卻讓他有些吃驚、憤怒甚至是傷心:朝廷在司馬光的主持下,幾月以來連廢三法。

尚書左丞呂公著以葛聚鹽案一事彈劾已經外放的變法重臣,指出葛聚之事並非一事,而是表示在王安石“邪逆之法”的期間所發生的眾多之一,太皇太後著令大理寺查辦葛聚,並且交由呂公著主辦。

這葛聚也是真有點能量,他通過汴京的一些舊友得知大理寺要查辦他,立馬發動輿論攻勢,在士林裏宣傳他是如何被怨,激起了士子對他的同情心,江南一帶的士子們聯名尚書給主持朝政的司馬光,要求清查此事,還葛聚一個“清白”。

王安石這時候正在廢除熙寧諸法,並未有時間處理這件事情,隻是修書於江南大儒,說明國有國法,葛聚之事不會有所冤枉,若真有怨,定會查理清楚,並要諸人平心靜氣,以待朝廷審理。

大理寺來“請”葛聚的官員是個領著管職的小官員,但是原先進過直秘閣,所以也是頗有些氣派。但是他帶著親衛剛從揚州到達江寧,便被一幫士子們圍住,那陣勢嚇了他一跳。

那些士子們都是些文人,但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個個對著這官員氣勢洶洶地說起理來,從三代之事談起李唐五代,說出話來洋洋灑灑,直到把這個官員比作奸賊爪牙,誤國鷹犬為止。氣的那官員臉色從紅到青,最後發白,顫抖不已。

這些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過這麽多張口,直到有人通知了王安石,王安石忙派人把他接了過來,並且好言勸退了眾士子。

這個小官員見到王安石也是頗為恭敬的,以著參見師長的樣式拜了大禮道:“學生沈全期見過荊公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