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女友初試雲雨之後,我經受了她長時間的拷問。她要確切地知道,我在初試雲雨之末,雨是射進了雲中還是揮灑向大地。

“你到底射沒射進去?”我的女友笑起來很美麗,但是當臉像抹布一樣甩下來,兩腮垂肩,你會感覺烏雲遮頂,暗無天日,無數種沉重讓人抬頭困難。

“記不清楚了。我當時還是個處男,在短短的時間裏經曆了很多生理變化,承受了很多心理壓力。我腦子沒有那麽好使,記不住了。”

“你腦子很好使,你記得住好些女生的生理心理細節,我對你很熟悉。我問你,你到底射沒射進去?”

“我真的記不清了。我當時在生病,一天上了二十趟廁所,把腦漿子都快拉出來了,還能記得什麽?你知道的。”

“我不和你開玩笑。我告訴過你,我當時是危險期,三天前就應該倒黴了,但是現在還沒來。我身體很好,向來是很準的。如果出了問題,對我們都有很嚴重的後果。”我的女友特地強調了“我們”二字,“你必須仔細回憶,你那天到底射沒射進去?我們好商量對策。”

宿舍裏暖氣很足,我還是打了個冷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女友說她很準,那就是很準,月亮的圓缺和潮汐的漲落都根據我女友的周期校對調節。書上說的,好些顯然是假的。外國的毛片,那些男男女女肯定在演戲,使勁兒裝狂野,和瓊瑤愛情片的少男少女使勁兒裝清純一樣。我如果知道這件事情如此無趣,之後又這樣麻煩,我那天鬧肚子拉出大腸也不會幹的。我想,豬八戒要是事先知道,人參果還沒拍黃瓜好吃,一定不會扛了釘耙跟唐僧去取經。

“我想應該沒有問題。第一,我沒有那麽挺。我老媽說,我從小就體弱多病,複興門兒童醫院的傳染病房都住全了——從腮腺炎到甲型肝炎。我沒有那麽茁壯,能一槍中的。你如果不信,我有其他遺傳學輔助證據,支持以上論點。第二,你沒有如期倒黴可能另有原因。倒黴是一個和心理因素聯係緊密的生理現象。我想你在那次之後,長期高強度的焦慮很有可能會影響你的生理周期。我姐姐告訴我,她每次慘遭拋棄,黯然神傷,都會有一到兩個月月經失調,忽長忽短,淋漓不淨。相反,她每次拋棄別人,隻會有一兩頓飯食欲不振,一兩天後,重新生龍活虎,活色生香。從中得到一個與今天談話主旨無關的結論,為人心狠,先下手為強,沒有壞處。第三,根據我殘缺的記憶,我沒有射進去。全過程之中,你的褲子沒有全脫,鞋還穿著,你穿的是牛仔褲,根本沒有鬆緊,你的腿又不瘦。另外,我天賦一般,我不是謙虛,我一周在公共澡堂洗兩次澡,我不特意觀察,也能看到。厚樸不算,他使一種我不知道牌子的洗發水,瓶子上一個半裸美人,厚樸一邊洗澡一邊看,他的東西永遠都是立著的。而且,我當時正病著,好漢不敵三泡稀,我的元氣不夠。所以說,即使我明白你的**不是我的東西該停留的地方,我也沒有足夠的長度深入。沒錯,我想起來了,我的東西基本上沒在裏麵,因為我當時一直感到風從**升起,冷颼颼的。如果我的東西一直包在你裏麵,不會如此。”我停下來喘了口氣,自己都佩服自己,語言嚴謹,邏輯嚴密。

“你真的確定,你根本沒有進去?為什麽我的**裏有血?”

“你的**裏真的有血?”

我的女友幽幽地歎了口氣:“我真冤呀,好不容易下了決心,把它給了一個人,那個人還不信。那時的環境那麽差,我又著急送你去醫院。在醫院的廁所裏,我見到了血,我總不能當著張校醫麵,給你看**,跟你進行現在這樣的討論呀。我以為你是個觀念很現代的人,我告訴過你,就把**洗了。我真冤呀。現在,即使我給你看那條**,你還要懷疑,上麵的血是我的血還是雞血老鼠血王八血。上麵即使是我的血,你是不是還要懷疑,是我當時的血,還是我後來塗上去的血,做給你看的。我真冤呀。”她的眼淚“刷”地落下來,沒有抽搐,一邊落淚一邊繼續說:“我早就說過,男孩好像都很在乎有沒有得到它。如果你覺得在新婚之夜沒有它也行,你可以在你覺得合適的時候拿去。我有沒有說過?那天你射了以後,我有沒有問你:‘我這樣算不算給了你?’你記不記得?”

我趕快抱了她,舔幹她的淚水,說別哭,說她當然說過,說我當然記得,盡管我什麽都記不得。做女孩也倒黴,總要準備和男孩理論這件事情。但是做男孩更倒黴,男孩連理論的基礎都沒有,你說是處男,誰證明?怎麽證明?所以,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說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所以,多少年之後,我對我老婆說,我是處男,她樂得岔氣進了急診。

“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了,太無聊了。那層膜就好像是一層紙,有又怎麽樣,捅破了又怎麽樣?我們不應該太在乎這件事情。”

我的女友突然不哭了:“你什麽意思?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那隻是一層結締組織,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這個人,重要的是你和我在一起。”

“你還是不相信我。”

“好好,我現在想起來了,盡管我的東西基本沒有在裏麵,但是有兩次,它到裏麵了。一次很淺,另一次的確很深,我還記得你很輕地叫疼,說仿佛有什麽被撕開了。我真的很感動,我現在覺得人生很圓滿。

”在我的腦海裏,我又過了一遍當時的情景。整個過程,我的女友盡管表現得鎮定從容,果敢嫻熟,但是她做好多事情好像都有這種氣質,每臨大事兒有靜氣。北大挑選國際標準舞隊員,我的女友從來沒有跳過,去應試,蹦躂了一圈,主考都以為她專業練過,至少是專業試訓過後來被淘汰了。沒有辦法,這叫舞感好,天生的。或許她在那方麵也有天賦,床感好。

“這麽說,你還是有可能射在裏麵了?”

“我跟你說,我一感覺要出來了,就馬上退出來了。其實,當時你一感覺有異動,你馬上就蹦起來了。你蹦起來了,我不出來也不行呀。而且,好多都射在你**了。你自己擦幹的。我看見的。”

“但是,這不排除你出來之前,我蹦起來之前,已經有遊精進去了。秋水,你別不耐煩,你知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十億隻**失敗了,一隻**得逞了,我們也完蛋了。”

“我實在累了,我不是一個樂觀的人,但是在事實證明我完蛋之前,我不會費心去計算我完蛋的概率。讓我們總結一下,第一,我射在裏麵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可能,量也很小。第二,即使我射在裏麵了,我的**很疲軟,讓你出事兒的可能性也很小。第三,在我們做這件事兒之前,你絕對是處女,誰懷疑這件事兒,我就跟誰拚命。第四,以後不戴套子,砍我的頭,我也不進去。我能做的就是這麽多了,你如果還是想不開,那你願意跳樓就跳樓吧,我不攔著。”

之後幾天,我的女友不再拉我討論受孕概率問題。北大自習室十點趕人關門,宿舍十一點熄燈鎖門,在這期間,她拉著我陪她在北大校園裏跑圈。她的理由十分樸素:“我要用跑步促進宮壁脫落,迎接倒黴的到來。”從那以後,子宮在我的印象中,就永遠像一間需要經常維護的房子,牆皮從四壁垂下,在震動中簌簌凋落。

我的體質遠沒有我女友強健,我的書包鼓鼓囊囊,裏麵除了教材、教參、閑書(小說)、文具、字典、隨身聽、磁帶,還有一個巨大的飯盆,飯盆裏一個勺子和一個叉子,跑起來“叮當”亂響。那個飯盆是我女友長跑比賽的獎品,白底紅字:北大女子八百米冠軍。我女友還得了很多肥皂、毛巾、臉盆,夠我們一輩子使的——如果我們一直在一起。一方麵,我女友的身體就是好;另一方麵,北大學生的身體普遍太差。即使像我這樣,在我那所差中學,體育永遠倒數第一的醜小鴨,在北大,體育也總是優秀。

我背著我的大書包,發足狂奔,跟在我女友身後,我“叮當”亂響。我們狂奔過博雅塔、楓島、鍾亭、臨湖軒,為了促進脫落,我們上躥下跳,專找不平的路跑。不平的路邊,常有陰暗的角落,這些角落聚集了自習一晚,在自習室關門和宿舍鎖門之間,抓緊時間摸來摸去、胡搞亂搞的人。我們奇怪的組合,我的“叮當”亂響,我奇形怪狀的奔跑姿勢,在漆黑的夜晚嚇壞了很多人,我們常常在他們的夢裏出現,在他們的夢裏造成他們夢遺困難。

宮壁還是不脫落,倒黴還是不來。我真是跑不動了。我有一輛自行車,車前麵有個車筐,我把兩個人的書包放進車筐,騎著車跟在我女友後麵,我依然“叮當”亂響。在漆黑的夜晚,我們這種樣子,嚇壞了更多人。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緩慢過去,我感覺我們要完蛋的概率在十倍十倍地加大,世界末日的影子在天邊搖擺,一小時比一小時清晰,一分鍾比一分鍾確定。我做好了最壞打算,哥哥用過的軍挎扔在家裏床底下,我還能找到,老媽膽敢說我一句,我就斜背上哥哥的軍挎,裏麵放三個幹饅頭和一把菜刀,睡長途車站啃幹饅頭去。我會各種糊口的本領。我是一個危機意識濃重的人。很小的時候,我看見乞丐,就想,自己有一天也可能淪落到那樣。我天賦不足,當不了苦力,又不如哥哥凶狠,菜刀舞起來黃沙漫天。我需要練就其他糊口的本領。我寫得一手好字,又黑又大,神似董其昌;我工治印,土話叫刻戳子,貌如趙悲庵;我寫的冥錢點著會出藍火苗;我刻的“南京大學教務處”石印,蓋在姐姐的成績單上,工整漂亮。公章的圓邊我刻不圓滿,趙悲庵沒刻過圓邊。我倒空了味精瓶,蘸了朱砂圓圓地罩在“南京大學教務處”七字周圍。外國人和趙悲庵不熟,見了朱紅的中國字印在全優的成績單上,就給了姐姐全獎。我托福考過滿分,可以投奔新東方教授英文。我腦子還在筆還在,還能寫“全庸”著、“古龍名”著、“古龍巨”著騙錢。我尚能養活兩個人。

上完高等數學課,我女友說有事情談,半小時後在靜園見麵。靜園裏陰風陣陣,低矮的桃樹、蘋果樹上沒有一片葉子一個果子。我的女友遠遠走來,頭發盤起,古銅色呢子大衣,黑色圍巾,黑色提包,她雙手插兜,臉上陰風陣陣,人好像有一千歲。她拿出一條細長的紙片,陣陣陰風中,我聞見淡淡的尿味。“仔細看了,兩條紅線。一條紅線是陰性,兩條紅線是陽性。產品說明上說,準確率大於百分之九十九,別再和我計算概率了。我下午去醫院,再明確一下。你我接下來三天不要見麵,都仔細想想該怎麽辦。不要來找我,你千萬不要來找我,我會找你的。”我的女友出奇地平靜,我仔細觀察放在我鼻子前的白紙片,在紙片尿味最濃的一端,的確有兩條隱隱的紅線。我明白我什麽忙也幫不上,她也不會讓我幫任何忙。我眺望遠方,遠方灰禿禿的一片,我看一眼我女友的裝

束,成熟得夠做狼外婆了。“你要不要墨鏡,我宿舍有一副挺黑的。”我說。我的女友臉上毫無表情,轉身走了,很快沒入灰禿禿的遠方。第二天、第三天,我女友都沒來上課。我行屍走肉般出沒於教室、宿舍,怎麽使勁兒也聽不清老師在教室前麵講了些什麽,好像是說耳朵是由頜骨演化而來;蛇的陰莖裏有骨頭,一輩子不用擔心**;袋鼠有兩根陰莖,但是也不能一覺兒睡兩隻袋鼠,因為每個雌性袋鼠都有兩個孔。黃芪悄悄問我:“是不是不想編武俠小說了,改寫詩了?”我想來想去,被學校開除之後,還是刻戳子糊口比較現實,還能練手,萬一能再回醫大,手還靈活,還能幹外科。我回了趟家,翻出我哥的軍挎、刻戳子用的一整套刻刀和固定石材的印床。我又去了趟琉璃廠,挑了兩把兩頭開刃的八棱刻刀,走刀快又不用常換。添了個用螺絲固定的印床,原來的印床用小木塊固定,天冷,在外麵幹活不方便。最後買了一本《四體字典》,查篆字寫法方便快捷,我篆字的基本功不很紮實,常要查字典,原來那本《說文解字》的檢索方法又極其原始,不能適應將來商業化後的眾多訂單。我把這些東西統統放在軍挎裏,掛在床頭,靜靜地等我女友到來,然後告訴她,我們不用害怕。

我女友來的時候,我正逃課在宿舍睡覺。其他人都上脊椎動物學去了,我這種狀態,怎麽聽也隻能聽見陰莖、子宮和平胸總目等字眼,不如睡覺。我女友進來,帶著一陣風,一個鼓鼓的大包扔到我**。我還沒睜全眼睛,就聽我女友說:“我操他大爺。沒事兒了,我倒黴了。我去了醫院,醫生說不像,打了幾針,今天倒黴了。我操他大爺的早孕試紙。”我第一次聽我女友罵街,罵得比任何人都好聽,我的覺全醒了。

“看我帶了什麽。”我女友打開書包,一書包的套子抖落到我**,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一大攤,有頂花的,有帶刺的。人真是種很病態的東西,習慣性把簡單的東西變得複雜。如果人長了一個犄角和一條尾巴,這世界就會出現兩個產值巨大的行業,滿足犄角和尾巴的各種需要,甚至產生各種犄角和尾巴從沒有想到過的各種需要。

“即使一次戴兩個也用不完呀。幹嗎弄那麽多?”

“一定用得完。”我女友惡狠狠地說,我聽得出來一股邪火。

“用套子也不一定保險。我這兩天也沒怎麽上課,但是我也沒閑著。我做了周詳的調查研究。即使使用方法正確,一個套子隻用一次,避孕失敗率還在百分之二到十二。”

“那麽說,平均失敗率為百分之七,保守一點兒,就算百分之十。”我的女友立刻冷靜下來,開始科學計算,“這難道說,即使使用**,做十次,就難免會懷孕一次嗎?”

“你是被嚇著了。別那麽悲觀。你的套子沒有白買,辛苦沒有白費。這麽吧,我給你出一道概率統計問題,不難,但是需要轉個彎。假設正確使用安全套避孕失敗率為百分之十,**十次,每次都正確使用安全套,問,避孕失敗懷上小孩的可能性有多大。提示之一,你剛才的思路是典型錯誤。做十次,在統計學上屬於孤立事件,不能簡單算術求和。”

“對,那麽算的確不對。做十次,有一次失敗就是失敗。應該算十次中一次失敗的可能性,加上兩次失敗的可能性,加上三次失敗的可能性,一直加到十次中十次都失敗的可能性。最後的總和就是避孕失敗懷上小孩的可能性。”

“思路已經上路。這樣算出來,結果一定是正確的。但是,這種算法不是最巧的。”

“我自己都覺得麻煩。你先別告訴我正確解法,你閉嘴,敢出聲,我罰你不戴套子做十次。我想出來了,做十次,有一次失敗就是失敗,也就是說,減法比加法對這道題更適用。百分之一百減去十次全部避孕成功的可能性,就是避孕失敗懷上小孩的可能性。答案是,百分之一百減去零點九的十次方!”

“正確。最後的結果是,**十次,每次都正確使用安全套,避孕失敗懷上小孩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六十五。”

“可能性很大呀。”我女友陷入沉思,臉又耷拉下來,“如果設**次數是N,當N無限大時,比如說在現實中,我們用光這一書包套子,那麽等式的第二項就趨近於零,可能性就幾乎是百分之百。”

“我們就完蛋了。老師、家長和學校盡管沒有經過我們這樣嚴格的推算,但是憑借他們的世俗智慧,得出的結論和我們的一樣,生活要檢點,杜絕性行為,心莫存僥幸,出槍必出事,出事必被捉。”

“不要這麽悲觀。我們還可以使用其他辦法。兩種辦法一起用,失敗的幾率就會大大減小。相關事件,在統計學裏是相乘的關係。”

“結紮手術太疼了,還需要單位證明。避孕藥有副作用,我不想你受罪。”

我女友悠然一笑,從書包裏取出一疊黃色的坐標紙,坐標紙上標滿四方小格。這種坐標紙,我們做物理實驗和分析化學實驗常常要用到,畫酸堿滴定曲線什麽的。“我心煩的時候,也做了研究。我要嚴格記錄我的基礎體溫,觀察宮頸黏液狀況,準確計算排卵期,推算安全期。”我女友抓了支鉛筆,在一張坐標紙上向我比畫,哪塊兒用來描畫體溫曲線,哪塊兒用來記錄宮頸黏液,稀濃各用什麽符號標注。“你現在知道找我這種姑娘的好處了吧,你一點兒不用操心,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