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事之秋

洪武三十年,注定多事。

初春,北苑國西侵,皇帝派了護國將軍楚文靖前去迎戰,耗時三月,大敗。隨後內閣首輔衛宸前去求和。牽扯出了震驚朝野的糧草貪墨案。初夏,獲罪入獄者千人。皇帝龍顏大怒,詔曰:禍國殃民,國之蛀蟲,斬,立決。

午時三刻,日頭明晃晃的掛在頭頂,刑場上鴉雀無聲,熱氣蒸騰間,還未見血,似乎血腥味已經蒸騰而起。行刑官抬頭看了看,又側身看向場刑場中跪著的數十人。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老人麵露絕望,年輕的男人滿臉憤恨,女人則失了魂般,一臉呆怔。場外,唏噓聲不止。

暖玉夾在人群中,被擠得東搖西晃。她看著刑場中那些人……那些,都曾是她的親人。如今,卻要同赴黃泉。暖玉唯一慶幸的便是曾經*寵*她如命的祖母已經早一步撒手人寰。若非如此,祖母也要被縛刑場,承受這砍頭之痛。

“斬……”行刑官一聲令下,天際登時一道驚雷。明明前一刻還是日頭當空,下一刻卻電閃雷鳴起來。隨著數道血線,衛家數百口,悉數命喪黃泉。

大雨傾盆,眼睛幾乎睜不開,暖玉努力睜大眼睛,似乎看到了刑場另一邊,一道身影輕飄飄的轉身遠去。

那褐紅的首輔官袍,幾乎刺痛了暖玉的眼睛。

暖玉不知道怎麽回到計家的。回家後便大病了一場,這場病拖拖拉拉到了深秋。直到降下了第一場雪,她才勉強起身。許是那場血腥的殺*戮,以至城中人人自危起來,玉雕生意隨之一落千丈,計家上下愁眉不展。

便在這火燒眉毛之時……

丈夫計宏禮帶著側室庶子回來省親,夫妻數年未見,計宏禮卻沒有來見暖玉,直接去找了計家老爺和夫人,他是回來要銀子的。他仕途需要銀子打點,庶子到了啟蒙的年紀,要銀子請先生,側室念叨著家中花用不夠,一個月隻能裁一件新衣。計老爺被氣的當晚便一命嗚呼。側室在院中大罵計老夫人和暖玉,大聲吵鬧著不讓兒子入計家的族譜,賭咒計家無後,罵暖玉的話尤其難聽。計老夫人用帕子壓著眼角,麵色淒苦。最終,計宏禮帶走了計家半數家產。

暖玉半睡半醒間,似乎看到了闊別近二十載的丈夫計宏禮。

不過年過四旬,卻已是滿頭華發,額頭皺紋深如溝壑。再也不複年少時的張狂,恣意。

二十年前,計宏禮去趕考,得中探花郎,被皇帝留在京中,少年探花,模樣又清俊,年紀輕輕便入了翰林,自是被舉朝上下稱讚。暖玉在家裏接到消息,好一番安排,拜別了公婆,帶著給他準備的吃食衣物,一路前往京城。到了京城,卻正逢計宏禮娶側室進門。她當時怔怔的立在人群裏,看著計宏禮一身喜服,滿臉笑意的迎了新嫁娘入門,自那之後,這一幕成了暖玉的夢魘。

她每年總要夢上那麽三五回,次次夢到那個情景,都要大病一場。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當初的恨意似乎有些淡忘了,可那一刻的難堪如跗骨之蠱,一幅她不死,它不休的架勢。

之後暖玉一直昏昏沉沉的,她能聽到丫頭如意的哭喊聲,似乎還有府上管事的吆喝丫頭們手腳輕些,莫要再驚了……魂。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隻看到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穿著她以前最喜歡的那件月牙白繡了素色纏枝紋的褙子,梳的是繁複的百合鬢,頭上斜插著一根金鑲珠玉點翠簪。她看到如意一邊落淚,一邊輕手輕腳的替她把衣裳的褶皺拉平,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哽咽的喚了一聲‘夫人’這才踉蹌著出了屋子。暖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身衣裳,是她年輕時最喜歡的,隻要穿上它,計宏禮總要讚一聲……清雅似蓮。可自從那一天後,這衣裳便成了她最厭惡的那件,二十年來,一直閑置在箱底,再未上過身。

隨著屋中光線明暗一轉,簾子被挑起,走進一個高大的身影,乍一看清那人,暖玉嚇了一跳。這人是?是計宏禮……

年輕時候的計宏禮,說起來也算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而且計家是玉雕世家,計家幾輩子都吃玉器這碗飯,可見計家家底之豐。所以年輕時候的計宏禮,是個愛玩愛鬧的風流公子。

可麵前這人?

隻見那人一步步挪到榻旁,看著榻上那個靜靜睡著的女子。半晌後,微微有些嘶啞的聲音在屋中揚起。

他喚她……夫人。

聽著計宏禮斷續著說著這二十年的過往,說他如何的鬱鬱不得誌,說那側室許氏如何的貪慕虛榮,最終犯下大錯,說自己的兒子如何不爭氣,竟然被親娘教唆著去毀人家姑娘清白,偏偏還惹上了不得的人家,如今小命朝不保夕。

暖玉越發的恍惚起來。她不由得回想自己這二十幾年都做了什麽?替計宏禮守著計家?替計宏禮盡孝,給公婆養老送終?替計宏禮賺下這諾大的家業,然後任由計宏禮被側室差遣,回來和她“商量”如何變賣家產,好去救他那獨子?想到這些,暖玉心中恨極,如果有機會讓她重活一世,她一定要……一定要……

突然,一聲終響,暖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飛了起來。

喪鍾敲響。計家夫人衛氏,猝於承坤十年,十一月十一日,時年三十六歲。

“小姐,小姐,醒醒,二少爺來了。”芷香推醒自家小姐,對於暖玉這隨時隨地能酣然入睡的本事,感覺即羨慕又無奈。自家小姐以前沒這毛病,就從十天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昏了兩天三夜後,再醒來便添了這毛病。

僅是多了個喜歡睡覺的毛病,還不至於讓芷香一臉無奈。

自家小姐還突然間,對二少爺親近了起來。

以前小姐最喜歡的便是捉弄二少爺,把人家晾在杆子上的袍子染上墨汁啊。把二少爺奶娘新做好的點心偷偷倒掉啊。這樣的事簡直舉不勝舉。如果她等在這裏,是為了捉弄二少爺,芷香還覺得正常些。可小姐之所以等在這裏卻是因為……

‘二少爺’三個字讓暖玉瞬間睜開了眼睛,一雙小手用力揉了揉。然後便看到一個小少年麵帶冷意的正向她走來。暖玉小臉上立時堆滿笑,也不必芷香扶,一股腦兒的從石階上爬起來,一邊向小少年跑去,一雙小手還百忙之中拍拍衣擺,那模樣,讓跟在後麵的芷香簡直有種捂上臉的衝動。

老夫人一直教導著的矜持,莊重,都去了哪裏?

暖玉可不在意芷香是不是被驚到了。她如今首要的任務便是……“二哥,吃點心。”暖玉說完,才發現自己小手裏空空如野,她趕忙回身,從芷香手中接過點心,然後雙手捧著,踮起腳尖,想要把點心送到少年手中。

少年臉上此時已看不出冷意,隻是神情清淡的看著暖玉。

“……這是白媽媽剛做的,還熱著呢。”見少年不接,暖玉聲音可憐巴巴的道。

少年目光似乎微沉,終於開了口。“三妹吃吧。二哥還有事,先走了。”說完,少年繞過暖玉,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路盡頭。直到那身影不見,暖玉才頹廢的放平雙手,臉上神情頗有幾分懊惱。芷香在暖玉身後,自是看不到暖玉臉上的神情,她見自家小姐一番好心被漠視,憤憤不平的道。“二少爺太過份了,小姐一番好心,二少爺竟然不領情,奴婢回去便告訴老夫人,讓老夫人來處置。”

暖玉臉上神情更懊惱了。

真是上輩子造了孽啊。

“小姐,咱們快回去吧,一會老夫人又要派人到處找小姐了。”芷香勸道。整個衛家,老夫人最疼的便是三小姐了,雖說三小姐比不得大小姐的和氣,二小姐的才氣,人也淘氣些,可那張小臉白瑩瑩的,見人未語先笑。那小模樣簡直人見人愛。暖玉泄氣的點頭,似乎點心沒送出去,人也變得懶惰了。芷香認命的牽了暖玉的小手,拉著她向福壽堂而去。

在跨進福壽堂院門時。暖玉終於開口。“芷香,不許你說二哥壞話。”芷香眨著眼睛,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剛才說過要向老夫人告狀的話。

“奴婢是替小姐報不平,二少爺那麽對小姐……”

“那是我二哥。他便是打我罵我也是應該。”暖玉反駁。心道如果衛宸真的打她罵她反倒好了。好歹他還當她是妹妹。那人對她根本就是不屑一顧。暖玉那個悔啊,真不該仗勢欺人啊。仗著衛老夫人疼她,她在衛家淘氣搗蛋。旁人都說衛宸是個喪門星,才落地便死了娘,而且他那個娘趁著衛夫人大著肚子,引誘衛老爺偷腥,德行有汙,所以衛宸一落地,便不得衛夫人歡心。在衛宸六歲那年,衛府更是經曆了一次大的動**,總之,衛家所有不遂的事,全被推到衛宸身上。

全家人都不喜歡衛宸,她自然也不喜歡。

而且以欺負衛宸為樂。

記憶中那些事情已經有些模糊,她畢竟一‘睡’幾十年。可她毀了衛宸十幾件外袍,二十幾盤點心,並著欺負衛宸奶娘三十幾次的事……衛宸和她簡直有不共戴天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