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意說這孩子像他。

沈厭繃著臉, 捏了捏鼻梁:“不像。”

少女坐在床沿邊,似笑非笑地戳了下劉圓子的臉,這小孩很瘦, 臉卻偏圓,這是天生的皮肉骨相,和沈厭以前那清瘦挺拔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常意有些恍惚, 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她斂神,若有所思地觀察著呼呼大睡的劉圓子:“這孩子倒是有福相。”

“你還會看麵相?”

沈厭不冷不熱地回她:“改日去東坊擺個攤子算命, 我去叫人給你捧場。”

“張先生教的。”常意支起身子瞪他,雖然她隻跟張先生學了點皮毛,但在沈厭麵前炫耀還綽綽有餘, 就算她亂講, 這小傻子也看不出來:“他這臉盤金水旺, 是難得的好麵相, 大富大貴的命。”

沈厭也伸出手指戳了下小孩的臉蛋:“他若是大富大貴的命,也不至於被家裏人打到街上, 要死要活的。”

“父母不過是給了他一條命,日後的路還是要自己走。他命裏有水, 應該能成就事業。”

常意反駁他,但為了不讓沈厭看出她在麵相上的半吊子水平,她還是轉移了話題。

“我待會去看看他父親。”常意說道:“若是他真對這孩子不好, 你也不願意養他, 便在京城找家無子的人家過繼了吧。”

“......也不是不能養。”

沈厭偏過頭, 蹙額似乎想到了什麽:“算了,你還是給他找個人家吧。”

府裏多個人吃飯不是什麽事,沈厭頭痛在這是個孩子, 他自己能活著都是上天走運,更何況去對另一個生命負責。

況且這小孩實在潑皮無賴,變臉變得比誰都快,看到他像活閻王,看到常意卻像頭小豬似得拱著不走,他看著便心煩。

常意平靜地看著他前言不搭後語的樣子,淡淡道:“想養就養吧,說不定有個孩子陪著,你的病也會好一點。”

聽到她的話,沈厭的表情一下子頓住了。

他淡漠的臉上出現一瞬的空白,但下一刻又被冷厲掩飾起來。

沈厭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今天就把他送走。”

常意挑眉,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她掖了掖呼呼大睡的劉圓子身上的被子:“不急,我總覺得那家人身上......還有什麽東西,等我詳細問問吧。”

在沈閔行這件事上,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

談華鈺候在門口,常意出了沈厭府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縱然是談華鈺這樣善於察言觀色的人,也無法從她臉上得知什麽信息。

他跟隨十娘子這麽多年,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他能從常意臉上觀察到的東西,隻能是常意想讓他知道的東西。

他的主子是個理智到極致的人,除了要利用他辦事之外,不會對他有半分的流露。

常意和沈厭的身份都比他高得多,談華鈺在門口微微屈身垂下頭,眼睛輕輕往上抬了抬,看見沈厭一步不落地跟在常意身後,兩人距離極近。

作為中官,他在一眾內侍裏格格不入,容貌俊秀,雖然有些陰柔,但不刻意提起,沒人能看出他的身份。

他沒一般內侍的騷味,每日都穿得幹淨利落,身上隻有一陣下閣熏香的味道。

常意不喜穢物,沒有哪個女子會喜愛汙穢,他弄得再幹淨,也終究是個熏腐鋸餘的醃臢東西。

常意走近了他,他的頭壓得更低了。

談華鈺聽見常意冷淡的聲音從上麵傳來。

“你回去吧,跟著我做什麽,怕我向皇上告狀嗎?”

沈厭漠然回對:“你想怎麽說怎麽說。”

談華鈺想,沈厭似乎根本不掩飾自己的囂張,儼然不把她話放在眼裏。

常意不再理會他,談華鈺感覺到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掃而過,或許是有外人在,她並沒有說什麽。

談華鈺默不作聲地半跪下來,好讓常意踩著自己的肩膀上馬車。

幾乎是同一時刻,那道冰冷的眼神轉移了目標,刺向他的皮膚。談華鈺溫順地垂著眉眼,不用偷看也知道那道眼光來自誰。

常意身子輕,輕輕一借力就上了車廂,她的聲音從簾子後傳來,悶悶的,聽不清語氣的好壞。

“前邊讓車夫看著,你上來。”

談華鈺低低應了聲:“是。”

“沈大人,回見。”常意放下馬車的簾子,低聲說道。

車夫吆喝了一聲,車輪隨即轉動起來。外頭車馬行人的奔馳叫賣聲掩蓋住了內裏的聲音。

常意坐在中間門的軟墊上,雙手疊放在腿上,白色的裙裾飄然垂在馬車裏柔軟的毛毯上,談華鈺跪在她麵前,蹭到裙擺的手仿佛碰髒了什麽東西一般,顫了一下縮回。

常意開口:“你抬頭。”

談華鈺依言抬起臉,常意揚起手。

“啪——”

狹小的馬車裏響起一聲清脆的聲音,常意的手落在他臉上,談華鈺臉上浮現出一片殷紅的指印。

談華鈺額頭上的冷汗簌簌直冒,他撐在地毯上,死死咬著下唇,不敢捂住自己的傷處,也不敢出聲。

常意用的力氣並不大,她平靜地收回手:“知道你錯在哪嗎?”

“卑職......知道。”談華鈺閉上眼睛,一字一字地回應:“卑職錯放前朝餘孽,不夠留心,導致常家被燒,證據被毀,此為罪一;鎮守城門四十六天,至今未抓到犯人,此為罪二。”

“是卑職玩忽職守,辦事不利。”談華鈺低聲說道:“大人教訓的是。”

“一句也沒有說對。”常意不再看他,掀起了車窗的簾子,外頭的光溜進來了幾縷,照清了她臉上淡漠的表情。

談華鈺短促地喘了一口氣,突然感覺到無比地挫敗,即使在訓誡他,也沒有把他看在眼裏。

常意突然開口:“你覺得我沒在看你,在輕視你?”

談華鈺連尊卑都忘了,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他的心思好像被人一覽無餘地讀了出來。

那雙明晰的眼睛和他對上眼神,常意說道:“是我在看輕你,還是你自己在看輕你自己。”

“談華鈺,我這一巴掌,是為你自己打的。”常意直視著他:“你真把自己當宮裏的內侍了?”

“你一向細心,為何發覺有異不查下去,反而第一時間門向我邀功。“

“劉兵足的事情,你明明知道和沈厭有關,卻把人送到謫寺,繞一個大圈子要我出麵,為什麽——是因為不想在我麵前落下插手的印象嗎?”

常意一句一句地問他,談華鈺臉色蒼白,手扣在地板上,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常意傾下身子,對他說道:“如果你是因為能力不足而失敗,我不會怪罪你,因為人人都會失敗。可是你在做什麽,揣度我的心思?你這樣做,和前朝那些蠅營蟻附的太監有什麽區別。”

談華鈺臉色倏然變得蒼白,她頓了頓,知道這話太過於刺激他了。

她低下聲音:“別忘了,你也曾是前朝皇帝欽點過的狀元,沒有什麽比他人低賤的,你要把自己當閹人,就隻能是個閹人。”

談華鈺掐著指尖,一滴血滴在毯子上,他靜默不語。

“起來。”常意冷聲道:“當初你要我幫你,你說過什麽?你不記得,我記得——隱忍就功名,你當初的氣性呢,你要真不想幹了,就入宮專心伺候人吧。”

外頭長籲一聲,車廂顫動了一下,車夫猶豫了好一會,不知道裏麵講完了沒有,過了半天沒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才小聲提醒道:”大人,謫寺到了。“

談華鈺動彈了一下,想下去扶她,常意卻避開了他,踩著車夫搬來的凳子下了車。

“把裏麵的毯子收拾了。”常意吩咐車夫,和他擦身而過,留下一個背影:“收起你的心思,好好辦事,我不需要別人阿諛逢迎,如果這周內我還沒有看見沈閔行的消息,你就進宮伺候去吧。”

談華鈺像被釘死了一般僵直在原地,直到車夫提醒,才抿唇跟了上去。

“啊——啊呀,這是?......”封介的眼珠子剛從常意身上挪開,又看到了一位稀客。

旁邊的侯星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錯愕地看著跟在常意後邊的青年。

談華鈺他知道啊,可他這個樣子......侯星兩眼一黑,就看見他臉上那個顯眼鮮紅的大巴掌印子,五根手指的痕跡都清楚分明,看巴掌印的大小,很明顯是個女子的手。

談華鈺本來規規矩矩的發冠現在已經歪到了左邊,鬆鬆垮垮地掛著,發絲也鬆散下來——剛剛被常意一耳光扇歪的。他本來陰鬱秀美的臉上還帶著點血跡,顯得更狼狽了。

最讓人意外的是,談華鈺好歹也是十娘子麵前的紅人,這一主一仆沒一人提出梳洗,就讓談華鈺頂著這個狼狽的形象出現謫寺門口。

談華鈺開口,聲音還有些沙啞,但聲音依舊柔和:“封寺卿,許久不見。”

“——是談大人啊,也是稀客。”封介語氣不變,自然地轉向談華鈺這邊,好像什麽都沒看見似得,把兩人往裏迎。

封介不愧是老滑頭。

談華鈺處波不經地退後了常意幾步,示意以她為主。封介便很自然地給常意帶起了路。

無事不登三寶殿,常意來謫寺,封介用屁.股想也知道她是來幹嘛的。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勁,兩人都省了客套,封介徑直把她帶到了看管劉兵足的屋子。

常意帶著談華鈺進了屋子,封介識相地沒進去湊熱鬧,和侯星回案前辦事了。

侯星一路憋了:“談大人這是怎麽了?”

封介繃著臉,把鎮石一砸,發出“碰——”的一聲。侯星以為自己問了什麽不能說的禁.忌,趕緊收聲。

沒想到封介聳了下肩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抱歉抱歉,我樂得手抖了——他,他還能怎麽了?肯定是被常意路上收拾了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