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躲這幹什麽!是不是想偷偷跑了!”

常意知道她隻是亂說一氣,泰然自若地搖頭。

常笑鶯年紀不大,臉上尚且還掛著嬰兒肥,脾氣卻已經不小了。她斥罵間呼吸急促,顯而易見是特意跑過來找她的。

常意低垂著眼抱腿蜷成一團,不答一句話,一副懦弱膽怯的樣子。

她向來都是表現無趣,等著兩人久了自然乏味,她身材瘦小打不過別人,隻能最大程度避免受到傷害。

常熙回也不知道妹妹為什麽要在這麽重要的時候,從母親房裏跑出來找這個不甚重要的庶女,但他和妹妹自小關係好,對她從來都是千依百順,也隻好依著妹妹的性子,提著燈陪她走到花園胡鬧。

他脾氣品性也沒比常笑鶯好到哪去,但到底是嫡長子,懂事比妹妹多,知道現在不是胡鬧的時候。

他平時雖然也跟著逗弄譏諷這個像木頭似的庶女,現在卻實在沒心情去找別人麻煩,因此說了不到幾句眉目就含了煩躁。

常熙回勉強壓下性子,溫聲勸道妹妹:“你若有什麽話,盡快說了就回母親那吧,不重要的事路上說也行。”

“可……”

常笑鶯輕輕咬了咬唇,雙手使勁揉擰自己的褂子外擺,身上好像長了虱子似的,一張嘴吞吞吐吐,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常意也有些煩了,她自知春娘和自己什麽地位,平日裏謹小慎微,從沒一點大姐姐的架勢,不敢惹一點麻煩。可哪怕裝成癡兒傻子,都會被這對兄妹聞著味來找麻煩。

府裏庶女不止她一個,她也不知道怎麽惹了常笑鶯,讓常笑鶯全府上下隻追著她一個人折騰。

好在常笑鶯年紀小,不懂什麽,找起麻煩也不痛不癢,隻是小打小鬧,常意也就閉眼忍過去了。

“你說話啊!跟個木頭似的,沒聽到我在跟你說話嗎!”常笑鶯看著常意這一副呆呆的樣子,眼睛都氣紅了些,嬌蠻地跺了跺腳,一個用力拉著她袖子將她拽了起來,又狠狠一推。

常意跟個紙紮的人似的,單薄的要命,被常笑鶯拽起來又推攘,一點反抗的餘地也無,直直向後麵倒去。

常笑鶯把人推倒了才反應過來,忙伸手去拽常意的手,可她反應遲鈍,連袖子的一角也沒摸到。

常熙回倒是趕上了,他虛扶了一把常意的胳膊,感受到如同樹枝般纖瘦易折的手感,垂眼看到這個庶妹泛黃並不好看的臉,上麵的表情寧靜無波。

他心中有一絲怪異,但說不上來為什麽,將常意輕輕一帶站穩,又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若無其事地撇開臉。

常笑鶯三步做兩步走到她麵前,激動地揪起常意的衣領。

常意終於和她對視,常笑鶯一對圓眼瞪得通紅,眼裏淚光漣漣,仿佛她才是那個被譏諷、被欺負的人。

太過簡單也不好,那雙眼睛裏的含義太明顯,傻子都能看出來常笑鶯心裏藏著事。

常意心裏想著常笑鶯急促的語氣、不停揉擰的雙手。

“你到底……”想說什麽。

常意沙啞著開口,話還沒說完就被常笑鶯顫抖的聲音打斷。

她用隻有她們倆之間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聲線抖得好像一碰就碎得散落一地了。

“你們快走。”

常意一驚,反手扣住常笑鶯。

為什麽讓我走?

為什麽是我們?

……是府裏有人要害她和春娘!?

常熙回看兩個人都情緒激動,也覺得不能再這樣了,強硬地扣著親妹妹的手拉了回來。

常笑鶯說完這一句話,仿佛說了什麽驚天大秘密一般,又是釋然又是害怕,還有心虛,抽抽泣泣的,頭也不敢抬。

“夠了……”

常熙回沒聽到她們倆說了什麽,看著自己抽噎的妹妹,又看了看被推攘一番形容淒慘的常意,一頭霧水,本來不甚在意這個庶妹的冷硬心腸泄了一泄氣,正準備組織些措辭說一說親妹妹,這次未免有點過了。

他尚未開口,卻被一聲驚呼截了心思。

三人同時寒毛聳立,警惕地看過去,樹影綽綽,映出個白色的身影。

“笑鶯,你這是在幹嘛……”常步箐幾步踱來,還未言語,已經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欲言又止地看向常意,又是一聲驚呼:“大姐這是怎麽了,衣裳都破了。”

常步箐柔弱乖巧,常常被老夫人帶在身邊端茶送水,日子過得還是比常意好的,人也比常意高挑,在她旁邊這麽一哭,略有些奇怪。

常意心裏不耐,她根本不關心自己在他人眼裏是什麽狼狽形象,隻想弄清楚常笑鶯那句話的意思,若是連活都活不成,什麽都隻是一場空罷了。

但她還有些理智,不至於在這麽多人麵前問出口,又恢複平日不言不語的樣子。

常笑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常熙回又滿心想著母親發現了要責怪,焦急著回去,一時間沒人搭理常步箐的話。

說到底都是庶女,常家兄妹兩個看不起常意,自然也不可能對常步箐這個沒見過幾麵的庶女有好臉色。

常步箐麵色一白,卻一點都不尷尬地拉起常意的手,柔柔說道:“大姐和三妹是有什麽誤會嗎……老夫人一直教導我,我們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常笑鶯回過神來,冷哼一聲。

“若是有什麽誤會。”常步箐垂下睫毛,話峰一轉:“大姐姐寬容些,道個歉,便這麽過去了吧,姊妹之間哪有什麽隔夜仇,好不好。”

常意淡淡瞥她一眼。

常熙回沒她們那麽多彎彎繞繞,眼看都要半個時辰了,他拽著常笑鶯往回走了幾步,強硬說道:“今日就這樣,不要再說,笑鶯,再不回去母親要罵了。”

常步箐表情自若的點頭。

常熙回鬼使神差回頭看了一眼常意。

常意已經直起身子,明明和他正麵對著麵,卻並不在看他。

常意的眼神越過他,看向圍牆之外的天空。

常熙回看見她黑沉沉的眼睛裏倒映出舞動的紅色,仿佛有火光跳動燃燒。

常意說道:“著火了。”

接著便是一聲模糊悲愴的慘叫聲,是個男人用尖細的嗓子盡可能發出最大的聲音。

“起義軍夜襲!!!已經攻到城門口啦!!!”

來不及細想,城外一片染紅天際的火焰,接著便是巨石裹挾著寒風襲來,如同傳說中天崩地裂、天火碎石的異象,讓人恐懼到極點,連一絲一毫的反抗之心都不敢生出,隻能跪在地上一味磕頭求饒。

一時間,求饒聲、驚呼聲、尖叫聲、斥罵聲不絕於耳,繁榮的京城短短一瞬便變成了人間煉獄。

常意迅速蹲下捂住耳朵,抵禦巨石倏然落下所產生的巨大轟鳴聲。

那顆巨石的目標是皇城,淮陰侯府依傍京城而建,一時間地麵崩塌,沙土飛揚,一股衝擊將人撞得四散,常熙回第一時間抓住了常笑鶯,接著好似要說些什麽,便被這一陣衝擊撞得不見人影。

四周全是砂石,身體被劃得刺痛,常意蜷縮身體捂著耳朵,眼睛緊逼著,不敢睜開,怕被劃傷。

落下的巨石,是投石器發來的,常意一下子想到了這點。

沒人送她去讀書,春娘更沒資格替她請女學,她經常撿些雜書看,《魯班秘記》裏就有提到過投石器攻城的法子,隻是她沒想到這投石器能隔著城門投擲千裏,還能這樣精準,她一時想得呆了。

突然間被推揉了一下,常意踉蹌,以為是有人在砂石灰塵中沒看見有人,才不小心碰撞。

她提高聲音,說道:“別推了,這有人。”

沒想到她忍著一嘴一口沙石說了話,那人頓了一下,居然兩隻手都準確地掐住了她的胳膊。常意迅速反應過來,用手狠掐這人的手,想逼這個人放手。

可那人力氣比她大的多,常意身子又單薄,像張紙似的不堪一擊,在那人麵前簡直就是團麵劑子,任人揉捏。

在無計可施的反抗下,很快常意感覺抵在了一個高度到她腰部的石壁上。

石壁弧度光滑,還帶著水跡……

她這才知道,原來剛剛她就在花園裏的井邊避難。

常意心裏一涼,已經猜到了對方要做什麽。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發育不良的瘦弱身體再好擺弄不過,輕輕鬆鬆就被拖入井口。

掉下去的那一刻,常意咬著牙,用手指徒勞的去扣攀石壁口,指尖拖曳,在石壁上拉出一道清晰的血痕,她用力地往石壁之間的縫隙摳,努力不讓自己往下滑,她還不想死。

常意拖著羸弱的身體,瞪大了眼睛努力往井口看,卻除了讓沙石衝進眼睛裏疼得發抖,看不見任何身影。

但常意知道那個人還在那裏。

果然,一隻手慢慢地,細致地,一根根掰開了她倔強的手指。

常意下墜時,聽到那人收手時清脆“叮——”的一聲,仿佛玉石碰撞,不大的聲音在井壁、在她腦子裏回旋碰撞,不停重複。

她撲通一聲落在水裏,思緒和身體好似分成了兩個部分,脫離了這個世間。

她沉在水裏,世間一下清淨下來,外界的任何吵鬧的聲音都再也入不了她的耳。

直到起義軍踏破皇城,都沒有人想著來找過她。

…………

常意腦子一陣刺痛,手腕酸軟,本來持握的茶盞哐當一聲落在桌上,灑落的茶水將她勾寫的水痕盡數覆蓋。

外頭靜了一會,張辟猶豫地敲了敲門:“小姐,需要奴婢進來嗎?”

常意閉著眼睛忍過那一波疼痛,麵不改色道:“不用,手滑罷了,東西沒碎。”

張辟便不再出聲了。

她記得有多清楚,回憶就有多痛苦。

常意平日刻意封存這些記憶,此時又一分不剩地挖出來,腦子裏不啻於受淩遲之苦。

可她隻是脊背挺直,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常步箐、常笑鶯和常熙回這三個人是何時攪合到了一起,又如何攪合到了一起?

這個把他們三人串聯的點是什麽?

這個點,就是她自己。

祥免二年,三月廿六日,她墜井的那天,就是他們三個人轉變的時間。

她的墜井而“死”,讓他們三人變成了“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