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海沛顯然抱著在魚塘裏廣撒網, 能撈就撈的態度,對常意的拒絕不以為然,甚至一點兒也不尷尬。

牛車腳程不快, 慢吞吞行到縣裏,已經快天黑了,還好長留縣沒有宵禁, 店鋪基本上都是開著的。

寧海沛在一間屋子前停下, 說道:“喏,這就是老陳看病的鋪子。”

屋前兩扇門關的嚴嚴實實。

“別看了。他在的時候門從來不關的。”寧海沛說道。

好在剛剛聽寧海沛的話, 她就已經有了一些心理準備,此刻倒不怎麽失落。

常意暗自瞥了寧海沛一眼,寧海沛連陳路平的行蹤都清楚, 她或許應該在他身上下手。

被人打量了個遍, 寧海沛還渾然不覺, 打了個哈欠說道:“怎麽樣, 回去嗎?”

常意下了車,對他搖搖頭說道:“既然來了縣裏, 我想買點東西。你先走吧,我過會自己回去。”

“你可以嗎?”寧海沛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 看著她弱不禁風的身體說道。

“剛剛的路我已經記下了,待會叫個人捎我便是,寧公子不必擔心。”常意說道。她現在對這地方兩眼一抹黑, 要留在長留縣打聽消息, 自然不方便有人跟著, 無論那個人對她有沒有惡意。

而且她也看出寧海沛一路的不情願和漫不經心,推斷他本來是有別的事要做的,這樣支開他的可能性很大。

果然, 寧海沛猶豫了一下,還是摸了摸鼻尖,掉頭說道:“你自己小心點。”

常意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先去了一趟縣上的當鋪。

原本的財物放在馬車裏,已經和馬一起損毀了,常意不願冒著風險去拿,好在她身上還有些珠寶首飾。

怕被人盯上,她找了件最不起眼的銀鐲子當了一點錢,隨後買了頂鬥笠戴上。

雖然身上穿的是大秋嫂給的粗布衣裳,她性格謹慎,還是怕引起人注意,畢竟她還不確定,想殺她的人有沒有留暗線在長留縣。

常意在翻車那時就已經用信鴿傳消息給京城那邊的人來接應,她入長留第一間事,本該是讓長留的地方官,也就是縣令尤寶全來接待。

但看了之前那個村子裏,被殺的村民屋裏頭的書信,常意不敢貿然上門。

雖然尤寶全在信中表達的是不大願意的意思,似是不願與那人同流合汙,但誰也不知道他話裏真假,之後是否會轉變心意。

常意最不敢信的就是人心,若是沈厭現在無事,她自然怎麽做都可以。但沈厭發病,她不能拿著沈厭的安危賭。

一個縣裏,傳遞信息最多的,一定是能飲酒喝茶的地方,常意沒進大的酒樓,而是在街邊找了家歇腳的攤子。

快晚上了,攤子裏的人稀稀拉拉的,常意坐下,點了杯岩茶,茶是山裏自己種自己煮的,味道很濃,口感也粗獷。

常意不急不慢地啜飲了幾口,側耳聽著周圍人的交談聲。

這些人談的都是些家長裏短,並沒什麽她需要的信息,但常意還是耐心地坐在原地聽著。

一個婦人說起自己的兒子,前幾日捐了五兩銀子,想在縣裏當個衙役,被縣老爺拒絕了。

這縣令說的應該是尤寶全,常意注意力放在了那個喝茶的婦人身上,她不著邊際地說了幾句,又轉回原來的話題,對尤寶全頗有些看不起的樣子,嘟囔了一句假清高。

她旁邊的女子麵容祥和,勸了她一句,說道:“尤大人就是這樣的人,據說他當年科舉的時候拜過京城一位大人物為老師,若是他圓滑一點,也不至於被派來這裏當縣令了。”

婦人嘴裏還是嘟嘟囔囔的:“你是佩服他,才給他講好話。”

她旁邊那女子道:“你偏執了,尤大人上任這麽久,哪有不好的地方?”

常意聽婦人旁邊那個女子說話慢條斯理,和婦人迥然不同,不禁多看了一眼。

她隔著鬥笠細看了一眼,這婦人旁邊的女子看不出歲月痕跡,大約二三十歲的樣子,麵若祠堂裏的觀音,臉上祥和平靜,隻是自眼角起有一道細疤,幾乎貫穿半張臉,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常意皺眉,隔著鬥笠看得不大清楚,眼神不自覺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會,不料被正主察覺。

女子隔著鬥笠向她抱歉地笑了笑,小聲對旁邊的婦人說道:“你聲音小些,莫吵到別人了。”

常意收回視線,心裏思忖起尤寶全的老師是誰。

她隻知道長留縣的縣令是他,但對他本人並不了解。畢竟世上有這麽多消息,外派的官也多如牛毛,她不可能每個都去了解一番。

若說尤寶全和京中之人的聯係,最有可能的便是這個“老師”,也隻有老師這樣的身份,才能讓尤寶全在信裏吐露出抗拒又無法輕易拒絕的煩惱。

常意一直坐在鋪子裏,等人幾乎都走光了,才起身,幫著茶攤的阿婆收拾攤子,一邊攀談。

阿婆惶恐地擺了擺手,不敢讓客人幫忙。

常意搖頭,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阿婆,你知道陳醫仙什麽時候在嗎?我是外縣來的,家裏人病得急,剛剛看陳醫仙的鋪子,門是關的。”

阿婆恍然大悟,說道:“醫仙天天都在鋪子裏呢,你趕的時間不巧,他下午正好出去了,就這一天不在,你明天再來吧。”

常意手裏的動作頓了一下。

這阿婆和寧海沛的說辭完全相反。

但這阿婆沒必要騙她,在街上做生意的,隨便打聽一下就能知道,常意仔細想了一下,果然還是寧海沛的話不可信。他從一開始的態度就太隨意了,看起來半真半假的。

而且,他明明知道陳路平人不在,為什麽還要浪費時間把她帶到縣裏來,是為了掩飾什麽嗎?

她斂下眼神,說道:“謝謝阿婆。”

阿婆笑著搖搖頭,說道“小娘子真能幹啊,長得還俊,誰娶了你真是有福氣。”

常意狀似靦腆地低下頭,和阿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阿婆,我聽說長留之前似乎生過瘟疫。”

“你聽誰說的。”阿婆詫異:“確實是有,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多虧了陳醫仙,不然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常意說道:“陳醫仙果真醫術高超。”

阿婆連聲附和。

打聽到一些想聽的消息,再待下來也沒有意義,憂心沈厭的狀態,常意麻利地在縣口找了一輛運草料的騾車,托他捎到村子裏。

再回村子,天都已經黑了下來,常意看大秋嫂家燈還亮著,知道大秋嫂是為她留的。

她一走進來,寧海沛就苦著臉瞪了她一眼,說道:“小娘子,你可害我被我娘一頓好罵,我娘看我一個人回來,氣得差點把我腿打斷。你可給我娘好好說說,是不是你要自己回來的?”

“是我自己說的,嬸子。”常意略帶歉意地對大秋嫂解釋道:“讓寧大哥等我太過失禮了,找要出縣的人順便捎上一程也不麻煩。”

“那怎麽能一樣,你剛來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海沛咋能丟你一個。”大秋嫂說著,又瞪了一眼寧海沛。

寧海沛可憐巴巴地聳了聳肩,無奈地望向了常意。

他黑是黑,長相和體格卻都是山裏數一數二的,賣起慘來還怪乖的。

常意不吃他這套,還在想他扯謊背後的原因,住在人家屋簷底下,她不好直接質問,隻能再做打算。

除了寧海沛身上這些疑點,她直覺這家人和陳路平還有什麽關係。

她和沈厭剛來時,大秋嫂拿出的藥粉,說的是“陳醫仙發給他們這些村民的”。

剛剛她問了賣茶都常意阿婆,陳醫仙可有送他們什麽藥粉,阿婆的答案是沒有。

那為何這一個小村子裏,大秋嫂居然能拿出陳路平送的藥粉?

常意決口不提自己的疑問,拿出了自己鐲子當剩下的一些碎銀,塞給了大秋嫂。

“嬸子,多謝你收留我們夫妻,這點銀子你補貼家用。”

大秋嫂說什麽也不肯收,還驚疑不定地說道:“你這銀子哪來的?”

常意掩唇,眼睫輕顫:“嬸子放心,不是什麽來路不明的錢,我剛剛把首飾當了。”

難怪不讓海沛送她回來,想必是不想讓外人看到當首飾的狼狽模樣。

大秋嫂長歎一口氣,還是要把銀子推攘過來:“我不要你的銀子,雖然醫仙義診,但那些病人來求醫的都會多少給點診費,你還是自個收用著吧。”

這點她是知道的,但陳路平的診費,自然有皇帝來給,能給的也比她多千百倍。

寧海沛這時煞風景地插了一句道:“還不如我,我雖然沒什麽大富大貴的,但至少不會讓我的女人變賣首飾來替我看病。”

常意:“……”

寧海沛還惦記著她當寡婦這茬呢。

大秋嫂立刻被好兒子轉移了注意力,暴怒地大喝了一聲,抽出腰間的布條滿屋子追著寧海沛打,邊打邊罵道:“你這張嘴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啊?在客人麵前怎麽說話的?”

常意趁機把銀子推了回去,看向了裏頭沈厭睡的屋子,問道:“嬸子,他怎麽樣了?沒醒吧?”

“沒什麽動靜,應該是沒醒。你待會好好看看他,別是昏過去了。”大秋嫂正狠狠整治著寧海沛,抽出空子回答她道。

這不大正常,沈厭的身體到底怎麽回事……

常意應了聲,推開門,身子微微僵在原地——

房裏不止沈厭一個人。

她手心沁出冷汗,涼意一點一點順著脊髓開始往上爬。

屋裏頭沒有油燈,她甚至看不清那個站在沈厭床邊的人長著什麽樣子。

那人察覺到門開了,不閃不避,泰然自若地喊她名字:“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