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階前梧葉已秋聲

麵條煮好了,謝阿妹打了荷包蛋,還撒上一把小香蔥,點上了香油。

楊孟生這些年吃的都是粗糧,好些年沒吃過白麵了,深深吸口氣,眼淚啪嗒一下掉進麵條碗裏。

他又好麵子,怕被謝阿妹看到,用力擦了一下眼睛,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謝阿妹看他吃的香,想了想又去煮了一碗,端上來時楊孟生正抱著碗喝湯呢,見到她出來不好意思地將碗放下。

“再吃點吧。”謝阿妹放下碗。

楊孟生也不說客氣話,端起來碗很快又吃光了,湯也喝得幹幹淨淨,這才閉著眼睛,滿臉舒服的表情說了聲:這些年第一次吃到飽飯啊。”

“楊法官,你住在哪裏”

“就是剛才遇到你的那個巷子,我在那邊掃廁所,就住在公廁旁邊的一個小半廈,能擋點雨擋不住風。”楊孟生歎口氣,“這一旦變了天,就徹底都完了。”

“你當初沒有去台灣啊。”

“沒來得及。到底是沒有根底,什麽青年才俊的名望都是假的,一旦到了關鍵時刻,最後的工作都留給我,等忙完了船票機票都沒了,沒法走,倒黴啊,誰能有我倒黴,你們這樣的人,是現在這個國家最愛的,我啊,能活著就算不錯了。”楊孟生大概是吃飽了話漸漸多了起來,他苦笑著繼續說道,“我剛被抓我老婆就和我離婚了,劃清界限,聽說後來嫁給個工人,唉,誰能想到,林教授的千金會嫁給個工人呢,吃大蒜的工人哦。”

“我現在也是工人,過幾天就退休了。”

“哦,那你一直一個人過了”

謝阿妹點點頭:“我被南京法庭判了六年,實際上坐了不到五年牢就出來了。被分到街道做事,後來招工進了工廠,過得還不錯,也不想再找人結婚了,一個蔣學禮就夠我膽戰心驚一輩子了,這後半輩子有了工作有了工資,打死我都不想再找個男人伺候他。”

楊孟生歎息道:“是,蔣學禮那個人,的確是該死,當年我是有些對不起你。”“事情都過去了,我也是真的砍了人,現在想都不敢相信自己怎麽舉得起刀子。”

謝阿妹想起往事也是感慨萬千。

“也不曉得蘇小姐和曾作家怎樣了。”

“哼,她們倆好的很呢,一個早就去了香港,一個聽說在美國,姓蘇的命大,川軍那姓樊的竟然沒弄死她。”楊孟生說道蘇三就氣不打一處來,特別是想到人家早都離開了,自己卻還要繼續受苦,心裏不平到了極點。

謝阿妹吃驚了:“川軍的人要殺蘇小姐為什麽呀”

楊孟生聞言,得意地揚起下巴:“你以為你那蘇小姐是什麽好人她一邊勾搭著羅隱,一邊還搭著孔二小姐,男不男女不女的,極不道德。孔二小姐是什麽人,那可是四大家族孔家的人,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腐朽的資本主義,你曉得吧”

謝阿妹一臉茫然,有點接受不了這麽大的信息量。

“男女通吃啊,這是什麽東西一點道德都不講的。那個孔二小姐有個老情人,是從川軍一個姓樊的人手裏搶來的,那女人被孔二小姐冷落了心懷不滿,就去找過去那個姓樊的姘頭找蘇三的晦氣,可惜,就差那麽點點,沒弄死她,姓蘇的女人也真是命大。”

謝阿妹說道:“我還是相信蘇小姐是好人,楊法官,過了這麽多年,怎麽你還是放不下過去的事情。”

“我放不下,我當然放不下”

楊孟生氣惱地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雙臂高舉,很是氣憤的樣子。

“我努力讀書,一心向上爬是為了什麽,我已經高高在上,可是瞬間被打入地獄,你坐過牢,你該知道坐牢多痛苦,我也坐牢了,我還是政治犯,環境比你的牢房惡劣多了我當年受了多少苦,多少折磨,結果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你知道我姆媽當年是怎麽死的不是被我爸爸打死的就是被餓死的,死了很久都要發臭了才被我發現,我爸爸是個酒鬼,是肮髒的流氓,隻會打老婆做壞事,我以為他這輩子就這樣去了,沒想到他最後為了幫我一把還搭上了自己的命我付出這麽多,隻求出人頭地,結果呢,命運弄人,我成了現在這幅鬼樣子”

謝阿妹見楊孟生這個樣子,心裏有點害怕。但還是鼓足勇氣問:“楊法官,原來你的姆媽也曾經受過那麽多苦,那既然如此,我和你姆媽都是受苦的人,都被男人折磨過。為什麽,為什麽你當年非要我置我於死地呢”

楊孟生聞言大怒:“哼,社會秩序就是被你們這些窮酸大破壞的,你們就該認命,就該老老實實一輩子做自己的事,為什麽要反抗為什麽啊是你們這些人害我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看看你們,你們衣著光鮮,你們的人掌權,我呢,我得到了什麽,為什麽你們不認命,為什麽要反抗”楊孟生越說越激動,眼睛瞪的通紅,兩手忽然掐上了謝阿妹細細的脖頸。

謝阿妹努力掙紮著,又腳不停地踢打。

楊孟生瘋了一樣大叫著:“為什麽憑什麽你們這些窮酸能過好日子,你這個乞丐婆子,你殺人,你”

謝阿妹腦子裏嗡的一聲響,隻覺得自己忽然變的輕飄飄的了,滿身是血的蔣學禮正在前麵對她招手,謝阿妹心想原來還是要有報應的啊,看看,蔣學禮來接我了,我不想和他去,他個子高力氣大,我怕到了地下還得被他欺負被他打,哪裏又沒有蘇小姐沒有曾作家幫我做主,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了都要被蔣學禮欺負。

就在這時,門哐地一下開了,一個人衝過來,對著楊孟生劈頭蓋臉一頓打,楊孟生也隻能欺負瘦小的謝阿妹,被怕鬆開謝阿妹,被那人幾下打倒了,踢的滿地打滾,開始還在哀嚎,過了一會,嚎叫聲漸漸微弱下去。

謝阿妹急忙攔著那人道:“別打了,別打了,再打下去就把他打死了呀。”

“打死了活該。老子做了半輩子牢,坐的舒服著呢,大不了再回監獄坐牢去。”那人嘟囔著。

謝阿妹仔細辨認那人的相貌,驚訝地喊道:“天啊,你是範先生”

昔日的範先生現在已經是範老頭了。嘿嘿笑著道:“謝家阿妹,好多年不見了,叫我老範就好。我也放出來了,還是找到第三監獄的人才曉得你住在這裏,這不,剛出來就來看老朋友,看你過的蠻好,我也就放心了。”

謝阿妹和範先生激動的抱頭痛哭。

楊孟生蜷縮在牆角,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範先生,你可出來了,範太太呢還好嗎”

謝阿妹擦幹了眼淚,看著範先生臉一下子就紅了,竟然和範先生抱在一起哭,這可真是太羞人了。

“我被送到了老虎橋監獄,那邊關的都是政治犯,解放了我也被不明不白關了十多年,後來監獄那邊一審才曉得我是殺人進來判了無期的,表現得好,又關了些年就把我放了。我老婆早和別人跑了的,我上海也沒有親人,賴在監獄不走,幸好會點手藝,在那工廠做工了,後來聽說你還活著,這托了好多人才找到你,看到你過得蠻好,真是高興啊。怎麽,你又嫁人了你男人打你”

“沒有,我哪還敢再嫁人哦,這個人就是當年的楊法官啊。”

“楊法官呸。”範先生氣惱地啐了一口,接著看向謝阿妹,神情有些扭捏:“你沒嫁人,我也沒老婆了,不如不如咱們搭伴過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