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要下雨了,天氣異常悶熱,陰沉沉的天空,一點星光也不見。黃三斜靠著石凳沉思,文清端了一盆涼水清洗今日從園子裏撿的花籽。沫兒偷懶,躺在梧桐樹下的青石條上,煩躁地搖著扇子,聽到耳朵邊蚊子的嗡嗡聲,便閉著眼睛胡亂猛一陣亂扇;過會兒聽到晚蟬吱吱啦啦地叫,又起身拿了石塊去投擲,一會兒便折騰出一身臭汗,連聲叫熱。

婉娘悠然地晃著搖椅,道:“心靜自然涼。你看文清怎麽不熱?”

文清老實道:“我也熱,不過將手放在水裏就涼快些。”沫兒寧願熱著,也不想做活,又不願承認自己懶惰,聽到外麵有腳步聲,故意道:“是不是有賣桃子的?我請大家吃桃子,每人……半個。”

正支著耳朵聽,忽見牆頭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帶著風聲呼呼飛了過來,差一點砸到沫兒的腳上,四人嚇了一跳。

文清將門口的燈取來,沫兒湊近一看,一個黑色的包裹打著個死結,帶著一股汗酸和腐土味兒,不知道裏麵裝得是什麽。

沫兒嘟囔道:“還以為誰這麽好,給我們送桃子了呢。”用手指搗搗,感覺有軟有硬,上麵的結又死活解不開,便四處捏捏,驚奇道:“怎麽感覺裏麵有手有腳的啊?”還要再捏,黃三早拿了剪子過來了。

婉娘本來正懶洋洋閉目養神,一聽什麽有手有腳,頓時一躍而起,拿過剪刀將包裹剪了開來。

一個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約尺半高,眉眼栩栩如生,笑眯眯坐在包裹裏;也不知是什麽材料做成的,摸起來同人的皮膚一樣有彈性,而且通體發藍,在燈光下發出一種瑰麗的蔚藍色。

文清和沫兒倍感好奇,想伸手去摸那個娃娃,又不敢輕舉妄動,一時之間都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娃娃,又看看婉娘。

婉娘接過燈,對著娃娃的腦門。燈光從腦門處透了過去,隱約間似乎能夠看到他體內流動的血管和脈絡。婉娘抬頭望望黃三,兩人交流了下眼神,黃三點點頭。

文清和沫兒不明就裏,看的莫名其妙。婉娘又查看了片刻,突然笑道:“文清沫兒,你看這個娃娃好不好玩?”

文清見婉娘神態輕鬆,也放了心,道:“這個……是玩具不成?”

沫兒對一切不知道來曆的東西都心存顧忌,看著這個精致的娃娃,哼道:“女人才喜歡娃娃玩具。”

婉娘將燈遞給文清,帶上手套小心地將娃娃捧起來,笑嘻嘻道:“這個娃娃會陪你玩兒的,還可以在晚上幫你打扇子,捉蚊子,怎麽樣?”

沫兒一想到半夜一睜眼看到一個通體瓦藍的娃娃站著床邊笑眯眯地打扇子,真覺得比見了鬼還可怕,一個激靈跳開道:“我不要這麽滲人的東西,你自己留著玩兒吧。”

婉娘嘲笑道:“膽小鬼——不過這個木魁娃娃還真不錯呢。”

原來這叫做木魁。文清向來膽大,歪頭看著木魁的後腦勺,道:“這個東西,是人雕刻的還是自己長成這樣的?”沫兒躲在黃三身後,看木魁的眼睛反射著點點燈光,心裏頓感不適,低頭去看地上那堆黑色的破包裹。

不料這一看,還真給他發現了些東西:包裹裏麵,有一個黑色的布條,二指來款,一尺來長,上麵隱隱有些字跡。

聽到沫兒的驚呼,婉娘將木魁細心地用白色細棉布包好放在一邊,過來撚起布條對著燈光看,隻見上麵用寫了血紅的四個字:勿管閑事!

※※※

好好一個夏日夜晚就這麽被毀了。沫兒心情極差,看著布條猛皺眉頭。文清遲疑道:“這誰這麽大膽,威脅到聞香榭頭上了?”

婉娘隻管盯著布條沉思,也不答話。沫兒拉拉黃三的衣袖,苦著臉道:“三哥,怎麽辦?”

黃三拍拍沫兒的肩膀,打手勢道:“不用怕,婉娘有辦法。”——黃三的啞病早已治好,但他習慣打手勢,輕易不開口說話。

沫兒心中忐忑,仔細想了下,這幾天似乎除了移植幽冥草和去看望玉屏之外,並無其他事件發生。這個“閑事”指的是什麽?難道神都還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情涉及聞香榭?

看婉娘嘴角彎起一抹淺笑,沫兒不安道:“我們得罪什麽人了?這個紅色的字……是血字?”

婉娘隨隨便便將布條拋到一邊,笑道:“不是,朱砂而已。想必是我們的香粉賣的好,惹同行嫉妒了。”

一直在一旁緊張地盯著婉娘的文清長籲了一口氣,道:“他們不好好做香粉,卻來弄這些下三濫的手段,真可惡。”

沫兒用眼睛的餘光瞟著那個詭異的木魁,心裏猶自惴惴。

婉娘雙眼放光,喜笑顏開道:“這麽大的木魁果,真是少見。”

沫兒正心裏別扭,看她的樣子不由得火大,不滿地瞪了一眼,心想:也不問人家送的是不是不懷好意,就隻管樂嗬。

婉娘眼睛並不看他,卻嘻嘻笑道:“怕什麽,有我呢。”

文清好奇道:“這是果子?不是傳說中的人參果吧?”

婉娘道:“世上有沒有人參果我不知道,但木魁可是有的。當然了,人們不認識木魁,見了木魁將其叫做人參果,也是可能的。”世上人形植物其實有多種,除了常見的人參、何首烏,還有幽冥草和木魁等。隻是人參和何首烏常見,而幽冥草和木魁就不常見了。特別是木魁,隻能長在地脈相宜、風水靈動之處,而且整株兒長在地下,就更為少見。

聽說這個隻是植物的果子,沫兒終於放下了心,興趣盎然地圍上來看。文清撓頭道:“別人送個木魁,還帶著一張字條來,到底是威脅我們還是提醒我們啊?”

沫兒一愣。說文清大智若愚還真是的,這層關係沫兒可沒想到——也許人家並無惡意,而隻是提醒呢。

婉娘道:“這個我哪裏知道?嘿嘿,反正掉到我聞香榭的東西,就是我的。”

沫兒正要說話,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婉娘麻利地將木魁收好,這才努嘴巴要文清去開門。

來的卻是老四。老四穿著官服,看樣子是當值期間偷空過來的,眉毛擰在了一起,滿臉焦急。婉娘笑道:“你不好好巡邏,來這兒做什麽?”

老四喘了一口氣,急促道:“我說完就走。婉娘,我家娘子出事了。”

婉娘讓沫兒去倒了一杯茶,道:“不急,你慢慢說。”

老四端起茶一飲而盡,歎了口氣道:“我不該瞞著婉娘的。其實上次我帶她來時,她已經不對勁兒了。”

※※※

錢玉屏第一次遇襲後的一日夜間,老四起夜撒尿,發現玉屏不在**,到院中一看,見玉屏半夜三更的赤腳站在院中,手中那個剪刀憑空剪來剪去。老四以為玉屏夢遊,也不敢驚動,隻好站一旁等著她自行回屋歇息。

第二天天亮問她,她果然一無所知,連做什麽夢也一點不記得。老四隻當她受了驚嚇,好好安撫罷了。哪知道從那之後,玉屏慢慢變得不同尋常起來了,她常常在夜間獨自一人站在院中,拿著小刀或者剪子來回比劃,第二天卻一切如常,隻是氣色漸漸變差。

玉屏與老四新婚燕爾,兩人一直互敬互愛。特別是老四,老大不小了才成家,自己是個粗人,娶了玉屏這麽個知書達理的小家碧玉,自然對玉屏疼愛有加。見她這樣,看著眼裏疼在心裏,又不敢當麵質問,唯恐玉屏有了心病更加憔悴。正在擔心,恰巧又發生了第二次遇襲事件。老四留心查辦,除了那個陳舊的小玉瓶,也沒查出什麽眉目來,但玉屏的症狀卻一天比一天嚴重。

老四找了機會委婉地詢問玉屏是否有夢遊的習慣,卻被玉屏斷然否認,問丈母娘吳氏,吳氏嘲笑老四疑神疑鬼;無奈隻好留心每天天黑便將家中的菜刀小刀剪刀等所有刀具藏起來,免得玉屏誤傷自己。可奇怪的是,不管老四將刀具藏得多麽隱蔽,夜間玉屏夢遊時總能找到,並能在夢遊結束之前將刀具放回原位。

最後沒辦法,老四隻好說服玉屏一起拜訪婉娘,希望婉娘能指點一二。但從聞香榭回去之後,玉屏不僅夢遊更加頻繁,連性格也變了。原本膽小害羞的她會突然之間變得眼神淩厲,口氣凶狠,猶如換了個人似的;轉瞬之間又恢複正常。

婉娘咬著團扇,道:“會不會還是受到驚嚇的緣故?”

老四煩躁地猛抓頭皮,皺眉道:“驚嚇是一定的了,隻是她越來越異常。特別是昨晚,若不是衣袖被剪破,我都以為自己是做夢了。”

※※※

昨晚老四巡街回來,已過子時。因留心玉屏,便特地放輕腳步,慢慢開了門。果然玉屏又在夢遊,穿著一件白色長袍,黑發散亂,拿著剪刀站著葡萄樹下。趁著月亮的微光,老四見她麵如金紙,身體單薄,一時心疼不已,加上著急,竟然忘了她在夢遊中,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道:“玉屏你到底怎麽了?”

玉屏慢慢抬起頭,表情木然地對著老四,無意識地將剪刀往前一送,哢嚓一聲將老四的一個衣袖剪了一道口子。老四橫下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奪了她的剪刀,橫抱起她往房間裏走,憐惜道:“別害怕,有我呢。你放心,那個襲擊你的小子,我一定抓到他。”

玉屏突然掙脫他的懷抱,咯咯一笑,跳著打開院門跑了出去。老四大驚,慌忙追趕,很快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叫道:“玉屏,快跟我回家!”

玉屏回過頭來,金色的臉頰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一雙眼睛不見眼珠,滿是眼白。饒是老四膽大,也不由得鬆開了手。就這一晃神的功夫,玉屏跑的不見了。

老四急的半死,回到衙門叫了其他兄弟,順著玉屏可能走的道路在附近坊間尋了幾個時辰,也不見玉屏蹤影,直到天亮才垂頭喪氣回了家。本想喝口水就接著去找的,誰知道打開房門,竟然發現玉屏躺在**,睡得正香。

※※※

老四講完,滿臉愁苦道:“她膽子最小,這兩次遇襲,不知道有什麽古怪,竟然得了這麽個症狀。”

婉娘又給老四倒了一碗茶,突然道:“她的娘,是和你們一起住的嗎?”

老四一愣,道:“那院子本是嶽母的。我們原本不住在一起,隻是為了照顧玉屏,才搬過來半個多月。”

沫兒忍不住道:“你那個嶽母,是嬸子的親娘嗎?”

老四不好意思道:“是親娘。隻是我嶽母的脾氣古怪了些,玉屏又內向,兩人一向沒什麽話說。”

沫兒突然想到玉屏眼神裏那一抹亮光,心中一動,追問道:“那株葡萄樹,是什麽時候種的?”

老四還以為沫兒惦記著成熟的葡萄,隨口道:“聽說有幾年了。下次再來我帶一些給你。”

沫兒被誤解,很覺得掃興,悻悻道:“不要你的破葡萄!”

老四慌忙道:“你別生氣,我這次來得匆忙,下一次一定帶來。”沫兒百口莫辯,氣急敗壞地走到一邊去。

婉娘忍住笑,對老四道:“我去看過了,姐姐這是重度驚嚇導致的。我前日剛送了一款安神鎮驚的幽冥香過去,可能她還沒用。每晚亥時使用,連續一個月,我保證姐姐的夢遊症再不會犯。”

老四大喜,樂顛顛地作了一個大揖,道:“果然還是婉娘有辦法。我正在當值,過後再來拜謝婉娘。”一溜煙兒走了。

〔六〕

一連過了半個多月,天氣漸漸轉涼。後園的桂花香飄滿園,龍吐珠、蛇吻果、曼陀羅等碩果累累,一片豐收景象。婉娘忙著做桂花油,文清沫兒將各種果兒籽兒采摘了,或晾曬或研磨,也忙得不亦樂乎。

這日吃過早飯,婉娘要和文清去北市購買香料,沫兒非要跟著一起去。天氣晴好,三人心情都不錯,婉娘精心打扮了一下,身著一件新做的紫羅蘭襦裙,臂間輕挽一條淡紫色披帛,頭上梳了個時下風行的青螺髻,上麵插著一個紫水晶的簪子,十分清麗脫俗;文清和沫兒也換了長袍,三人趕了馬車,一路說說笑笑,十分愜意。

中秋將至,北市周邊愈加繁忙,街上行人如織,驢馬嘶鳴,成堆的貨物堆砌在碼頭街邊,擁擠不堪。婉娘見馬車難以通過,便吩咐文清將馬車寄存在附近的驛館,自己帶了沫兒從旁邊的街道先行進去。

如今走的這條街是批發衣料布匹的,各色綢緞、布錦、雲紗、棉布整齊懸掛而下,按照分類一字排開,在街上搭起了一條絢麗的長廊;早起的布商們早已挑好了貨品,正口沫飛濺地同夥計討價還價。比起城中的布莊,這裏的價格自然優惠不少,那些會過日子的媳婦太太們也早早地來到布商中間,試圖蒙混著用批發價格扯那麽一兩件衣料,送到布廊後麵的裁縫鋪子去。

女人對於逛街看衣物,永遠不會覺得厭煩。婉娘早就忘了今天來買香料的初衷,隻顧看著各色衣料流連忘返,一會兒拉起紫雲錦在身上比劃一番,一會兒又扯起月光紗在臉上摩挲;一會兒喜滋滋地問沫兒:“這件好不好看?”一會兒又惋惜道:“還是剛才那款好。”

剛開始,沫兒還打起精神,勉強表達一下意見,走了十幾家家店鋪,回答婉娘的就剩下一個個哈欠。到了最後,文清也回來了,兩人索性前麵大樹的花基上坐下來,等她一家一家地看。

眼見整條街已經快走完,婉娘還興致勃勃,沫兒煩了,進去拉她出來,道:“你買就買,不買就走。”

婉娘眼睛一刻也不離開衣料,豎起一個手指敷衍道:“最後一家,最後一家。”一頭紮進了旁邊一個大鋪子。

這家鋪子相當氣派,整個鋪麵裝修極好,鋥亮的紅木櫃台整齊地碼放著各種上好的衣料,一端是各色錦緞,一端是各色輕紗棉布,質地細密,圖案新穎。鋪子裏客人甚多,幾個大老板模樣的客商正指揮著夥計往門口的馬車上裝貨,還有幾個小姐夫人帶著夥計正在挑揀衣料。

沫兒見旁邊擺著幾個木墩子和整條樹根漚成的茶幾,一屁股做了上去,兩人倒了茶慢慢喝著等婉娘。

婉娘猶如看到了土財主看到了金銀財寶一般,上前去拉著一件百合花圖案的暗紋絲光鍛衣料兩眼放光,嘖嘖有聲。旁邊一個一襲紫衣的年輕女子帶著兩個小夥計也正看這個衣料,見到婉娘的樣子,鄙夷地撇了撇嘴,優雅地走開了。

婉娘也不在意,拉起披在身上,熱切道:“這個怎麽樣?做一件小襖不錯吧?”

沫兒懶得答應,文清連忙道:“不錯。”

婉娘又拉起一件藕荷色的府綢,驚喜道:“這個做個襦裙好不好?”

文清道:“好。”

婉娘轉眼看到一件湖青色的華文錦,道:“這個呢?”

文清答道:“好。”

婉娘對這個回答十分不滿,皺眉道:“哪裏好?”

文清忙改口道:“不好。”

婉娘氣急,頓足道:“哪裏不好了?”

文清瞠目道:“不是你說不好嗎?”

婉娘摔了衣料,幾步走過來,扯著文清和沫兒的耳朵道:“你們倆過來瞧著!還是給你們挑的呢,還想不想要新衣服了?”

沫兒揉著耳朵,呲牙咧嘴道:“不管給誰買,隨便挑一塊就得了,瞧你費那功夫!”

婉娘豎起眉毛,正要罵他,突見門口闖進來一個肥胖的婦人,提著一個形容猥瑣奴才模樣的男子,指著婉娘怒氣衝衝地問道:“旺福,你看清楚了,是不是她?”

旺福擠著眼睛朝婉娘上下打量,點頭哈腰道:“看著挺像……”婉娘斜橫了胖婦人和旺福一眼,繼續悠然自得地看衣料。

胖婦人臉上的肥肉和腰間的贅肉一同抖動著,雙手叉腰,一聲暴喝道:“到底是不是?”文清和沫兒都站了起來,站到婉娘身後。

旺福鼻尖沁出了汗珠子,看看婉娘,又文清沫兒,撓頭道:“有點像,紫色衣裙,帶著兩個小夥計……”未等他說完,胖婦擼起衣袖,將一張圓滾滾的胖臉湊了過來,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婉娘,哭叫道:“你這個小狐狸精!”揮起熊掌一般的右手朝婉娘扇了過去。

文清和沫兒嚇了一跳,慌忙去拉,但胖婦人身高體胖,力氣極大,左手一下子就把兩人給扒拉開了。眼見巴掌就要甩在婉娘的臉上,婉娘腰肢一擺,閃到了一邊,胖婦人撲了個空,往前一個趔趄,撲在櫃台上,將一堆衣料拉扯的亂七八糟。

胖婦人大怒,朝門口吼道:“大胖二胖,站在門口作死呢,還不快來幫手——”門口的兩個胖丫頭並排衝了進來。旺福繞著幾人亂轉,語無倫次道:“小姐……回去吧……老爺知道了怎麽辦……”

胖婦人翻身爬起又朝婉娘撲來,婉娘甚為靈巧,一邊嬉笑一邊躲閃,累得胖婦人氣喘籲籲,兩個胖丫頭慌忙上去幫忙;文清和沫兒見狀,上去就和兩個胖丫頭對打起來。那邊正在購買衣料的媳婦太太,一看有熱鬧看,更是興趣盎然地湊上來圍觀,片刻功夫,店裏已經亂成一團糟。

沫兒是個刺兒頭,沒人找他的事他還想找別人的事兒呢;如今有人找碴打架,更興奮得不得了,輾轉騰挪,手腳並用,很快就占了上風——和他對打的那個二胖,看著塊頭挺大,打架隻會閉著眼睛哇哇亂叫,胡亂朝前揮動胳膊,根本連沫兒的衣服都挨不到。

衣料鋪子見有人鬧事,幾個黑塔一樣的壯漢迅速圍了上來。沫兒見再打下去隻怕要吃虧,用力推開前麵兀自閉眼亂叫揮舞手臂的二胖,叫道:“文清,出去打啊!”轉身拉起婉娘跑到商鋪外的街中心站住。

胖婦人和大胖二胖也追著出來,一個個臉兒通紅,滿頭大汗。胖婦人的頭簪歪在一邊,胖臉上還有幾條醒目的抓痕,十分狼狽;再看婉娘,一身柔曼輕紫隨風而動,眉眼含笑,風姿綽約,猶如陽光下盛開的紫羅蘭。

胖婦人似乎也發現了這種差別,盯著婉娘看了半晌,也不管自己身著華服,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涕淚長流。大胖二胖低頭站在她身邊,個個撅著嘴巴,眼圈兒通紅。

這場架打得莫名其妙,還是和一群女人打架,實在不過癮。沫兒翻眼看看婉娘,婉娘回他同樣一個白眼。

街上行人甚多,很快將幾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個年級較大的女人突然叫道:“咦,這不是銀器王刺史的家眷嗎?王夫人,你這是怎麽了?”

原來這竟然是銀器王凡的夫人,沫兒和文清都有些吃驚。聽聞王凡長相儒雅,風流倜儻,是神都有名的美男子,家裏經營者十幾號銀鋪,與玉器錢家、以前的金鳳凰衛家齊名,但比那兩家更富有,因他曾捐大量銀錢做過幾年汝州刺史,故人稱“銀器王刺史”,卻不曾想他的夫人竟然如此模樣。

旁邊不停有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有說王凡如何風流成性,如何在外麵養小妾,夫人如何不得寵等,還不忘順便鄙視一下站著旁邊的婉娘;也有為王凡不值的,感歎“好漢無好妻”,怪不得男人尋花問柳。

婉娘悠然自得地聽著旁人的言論,粉麵含春,麵不改色。一位老者看不下去了,甩袖道:“真是世風日下,一點羞恥心都沒有!你要向王家接納你,總要對夫人表示一下尊重吧?”

胖婦人聽聞此言,用衣袖抹了一把臉,仰麵嚎啕大哭。大胖二胖忸怩尷尬,一人一邊扯著胖婦人的臂膀,麵帶哭色。

婉娘也不否認,嫵媚地掃視了一眼圍觀的人群,脆生生道:“男人自己風流,與女人何幹?難不成你家驢子偷吃了的青草,你不怨驢子沒德行,還能怨地裏長了青草?”

這下捅了馬蜂窩了,男男女女都對婉娘群起而攻之。一中年女子道:“照你這麽說,男的花心還有理了?”

婉娘嘻嘻一笑,道:“有理沒理我不知道,不過我要是王夫人,既然這頭驢子管不了,又總愛偷吃青草,就換頭我能夠使喚的、不偷吃青草的驢子。嘿嘿,休書也沒說非要男人才能寫。”這一段驚世駭俗的論斷,引起周圍一片大嘩。

胖婦人也不哭了,滿臉淚痕,呆愣愣看著婉娘。文清偷偷拉拉婉娘衣袖,囁嚅道:“已經中午了,你還去不去買香料了?”

婉娘似乎突然想起香料這回事兒,“哦”了一聲,走到胖婦人身前,輕盈一揖,俯身低聲笑道:“夫人,你認錯人啦。告辭。”轉而飄然而去。

沫兒慌忙跟上,走了幾步,回頭見胖婦人一連哭相地癱坐在地上,剛和沫兒對打的二胖淚眼婆娑地拉著她的手臂,小聲道:“娘,回去吧。”

沫兒忍不住回去道:“王夫人,你真的認錯人了,她是聞香榭的……”話未說完,見胖婦人腰間一個晶瑩剔透的玉魚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不覺一愣。

二胖見狀,警惕地拉了拉胖婦人的衣襟,將玉魚兒遮住。沫兒隻好走開。

〔七〕

這一折騰,已近中午,三人胡亂在附近吃了飯,直奔香料市場,東挑西撿,砍價殺價,黃昏時分才買了滿滿一車香料回來。

沫兒和婉娘擠在車廂裏,文清在前麵趕車。沫兒斜靠著一袋薔薇籽,揉著酸軟的腳脖子,抱怨道:“早知道今天就在家裏呆著了,這個逛法,牛都給你累死了。”

婉娘搖著手帕,意猶未盡道:“那塊百合花暗紋的衣料真不錯呢。應該買下來才是。要不,”她眼睛骨碌碌一轉,商量道,“讓文清先回去,你陪我回去吧?我保證,買了就走,不再閑逛。”

沫兒吃驚地望著她,猶如看到怪物一般,“你——還走得動?”

婉娘嗔道:“到底去不去?”

沫兒拉長了聲調,憤憤道:“不去!女人真奇怪,做什麽都會叫累,就逛街不累。”

婉娘悻悻道:“不去就不去。哼,我明天一大早自己去。”

沫兒覺得女人簡直不可理喻,便閉目裝睡,不理她。剛過了片刻功夫,隻聽婉娘驚奇地“咦”了一聲,叫道:“文清,停車。”

文清停了車,沫兒隻道她要去扯那塊衣料,閉眼道:“你自己去啊,別叫我。”

婉娘推他道:“快點,否則跟不上了。”

沫兒不情願地起身,探頭往外看去。對麵街上,一個衣著豔麗的女人不合時宜地戴了個黑紗鬥笠,低著頭溜著街邊的樹叢急匆匆往前走。

沫兒把著車框,不情願道:“是錢夫人。她去哪裏?”

婉娘急道:“跟著不就知道了?”推著他跳下了車。

這裏已經是修善坊,隻是在聞香榭後麵的街道上,沫兒很少來。

文清趕了車回去,沫兒磨磨蹭蹭地跟在婉娘後麵,哭喪著臉道:“我以後再也不和你上街了!”婉娘隻顧盯著前麵的錢夫人,頭也不回道:“呸,我還不想帶你呢!小討厭,在後麵不停地催,害我沒逛好。”

正說著,錢夫人吳氏走到玉器錢家的老宅大門前,躲在一顆樹後躊躇不前。婉娘和沫兒也慌忙站住扭向一邊,裝作路邊的行人。

吳氏探頭往大門裏張望了一下,遲疑片刻,一頭闖了進去。

沫兒悄聲道:“要跟進去不?”

婉娘拉起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門房處也不見有人來詢問。

入門是一麵巨大的迎門牆,上麵鑲嵌著漢白玉雕刻的迎客鬆。繞過迎門牆,走過又長又寬的甬路,前麵是高大的房屋,厚重的青磚,墨綠的青苔,以及屋頂老瓦上的小寶塔一樣的瓦鬆,顯示著老宅的久遠。

據說這座老宅已有百年之久,錢家的玉器生意也是從這裏一見小作坊開始,隻這一年多來不知何故,錢家後人紛紛搬離,在他處另置辦了產業,這裏隻留了錢家大少爺一家。

但如今婉娘和沫兒貿然闖了進來,竟然沒一個出來相問,完全沒有大戶人家的門戶森嚴。沫兒覺得有些奇怪。

婉娘輕咳了一聲,大聲笑著道:“請問有人嗎?”

偌大一個院子,靜謐得聽不到一點人聲,隻見陰森森的高大房屋和佇立不動的粗壯老樹,沫兒沒來由地覺得發冷,輕輕拉拉婉娘的衣袖,嘟噥道:“走吧走吧,下次再來。”

婉娘笑道:“沒人正好。”徑自朝旁邊小路走去。這是一個小跨院,房屋雖不如正院的高大,卻相當精致,隨意的一蓬竹子、一汪清泉,與碎石鋪成的小路和兩旁嬌豔的月季相應成趣。可是依然沒有人,也不見錢夫人的蹤影。

穿過跨院,兩人到了一個碩大的花園裏。同這個花園相比,聞香榭的園子簡直就像個菜園了。隻見其中,溪水淺譚繞湖石假山,峭壁、峰巒、洞壑、澗穀應有盡有,極富變化;翠柳紅葉映亭台樓閣,小橋、飛瀑、碧荷、小徑層次分明,獨具匠心,一草一木都別有風韻。

沫兒忘了剛才的不安,驚歎道:“玉器錢家果然名不虛傳,這麽美的園子,不知得花多少錢。”轉念一想,園子雖美,可是空****的,一股子頹敗之氣,還是聞香榭的“菜園子”感覺舒服。回過神來,見婉娘已經走遠,慌忙跟上。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園子最深處。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天色漸暗,婉娘在一個月形門前停下了。兩扇木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還掛著一把斑駁的鐵鎖,但鎖是打開的。

沫兒不敢貿然推門,隔著門縫朝裏看去,道:“這是個小園子。”轉瞬又恍然大悟道:“這是我們上次來的那個廢棄的園子吧?”

婉娘突然噓道:“你聽!”

一陣怪叫聲突然從這個小園子傳來過來,聲音很近。婉娘和沫兒對視了一眼,輕輕拿開鐵鎖,從門縫中溜了進去。

葡萄架稍遠處正對著的房屋,發出微黃的燈光,顯然有人。兩人慢慢靠近,透過破爛的窗欞往裏看去。

這是一間精致的偏廈,屋角布滿塵土的古琴,牆壁上發黃的仕女圖和桌上的鏡匣,顯示這曾是一位女眷的房間。錢夫人站在屋中,滿麵憂色,一個男人背靠著窗前的桌子,垂頭不語。

錢夫人吳氏一張粉臉在燈光下顯出極為柔和的線條,柔聲道:“我聽你的,你說怎麽樣就怎麽樣。”

男子道:“我看你還是不要再參合這件事了。”聲音有些冷淡。

吳氏先是驚愕,接著又轉為悲傷,哀求道:“不……你不能這樣。”男子打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正要說什麽,忽然俯下身子,急切道:“快按住!”

一聲怪異的“嗷嗷”聲,伴隨著身體翻滾的聲音。看樣子地下還有一個人,可惜桌子擋住了,什麽也看不到,隻聽到哧哧的急促呼吸聲,偶爾還有喉間發出的“咯咯”、“嘶嘶”聲。

兩人都不言語,緊張地半蹲半跪在地上安撫了許久,地上的那人終於安穩了下來。吳氏鬆了一口氣,抬起頭淚眼婆娑地道:“你叫我怎麽放心?”

男子煩躁道:“我說了不要你管。你隻負責將他的頭發弄來,其他的不要你管。趕緊走吧,別再來了!”說著一甩袖子站了起來,從懷裏拿出一個什麽東西點上,又隨手擺了一個小沙漏在放在桌上。

從窗子飄來一種淡淡的香味。沫兒聳著鼻子聞,但錢夫人的脂粉味兒十分濃鬱,那種香味又若隱若現,很難分辨。

吳氏聽了他逐客的話,掩麵泣道:“看他這個樣子,我如何能放心?”

男子口氣軟了下來,道:“我是為你好,你總來這裏走動,被人發現可不好。我會好好照顧他,你放心。”

吳氏冷笑道:“你還擔心我名聲不好?嘿嘿,這張臉,我早就不要了。孩子也不是你一人的,我是孩子的親娘,自然有權管他的事。”沫兒一愣,心想,她不是錢玉屏的娘嗎,難道地上躺著的那個,也是她的孩子?

男子慌忙喝止道:“你胡說什麽?小心他聽到了……玉華,你好些了沒?”最後一句卻是對著地上的人講的。

地上的人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一聲不響。男子長出了一口氣,略一偏頭,看了看桌上的沙漏,道:“走吧。”

吳氏給地上躺著的玉華掖了被角,站起來走了幾步,又慈愛地回頭看,柔聲道:“玉華,你堅持下,就快好啦。”快步走出房間。

婉娘和沫兒慌忙到一顆大樹後,幸虧此時天色已暗,兩人又心中有事,竟沒有發現婉娘沫兒。

男子跟在吳氏後麵走了出來。婉娘在沫兒手心寫道:這是錢家的大兒子錢衡,如今是錢掌櫃。錢衡約四十五六年紀,中等身材,圓胖胖的臉,和氣之中帶著威嚴,穿著打扮十分精致合體,正符合玉器掌櫃的身份。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葡萄架後的雲石台前,錢衡在石台下方摸索了片刻,似乎按到了什麽機關,地麵的草叢裏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小東西。吳氏從懷裏取出一個小油紙包,從裏麵取出一塊橢圓形的香料,放在裏麵,然後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沫兒眯著眼睛仔細分辨,見隱隱約約像是一個小熏籠,突然想起,那天挖幽冥草時,他曾經看到草叢裏有個雕花鏤空銅質熏籠,可是眨眼之間便不見了,當時還以為眼花,原來真有這麽個東西。

※※※

熏籠裏的香料燃了起來,在黑暗中發出些微的紅光。吳氏和錢衡念完,兩人跪下,吳氏拿出一把剪刀,將自己的頭發剪下一縷,放在熏籠裏點燃。

空氣中的香味似乎變了,一種奇怪的腥膻花香混合味兒撲鼻而來,沫兒馬上捏住鼻子——屍香精,沫兒最討厭的味道。

奇怪,他們怎麽有聞香榭的屍香精?沫兒扭頭去看婉娘,婉娘也一臉迷惑,示意看看再說。

吳氏看著頭發燃完,轉頭看向錢衡。錢衡遲疑了片刻,將右手伸過去,吳氏拔下頭上的簪子,將其手指刺破,擠出幾滴血,滴落在熏籠裏,發出吱吱一聲響。屍香精的味道消失了,隻剩下吳氏的濃重脂粉味兒。

錢衡陰沉著臉,用力地捏住手指。吳氏凝視著夜幕下的葡萄樹,滿臉希望道:“但願這月就能見到效果。”

錢衡皺眉道:“如今我也難做,每半月就要將仆人們遣散出去一個時辰,已經有人起疑了。”

吳氏愣了片刻,歎氣道:“算了。我走了。”嘴上說走,腳下卻不動。

錢衡吸了吸鼻子,道:“你換了香粉?”

吳氏一愣,道:“沒有。”

錢衡又仔細聞了下,煩躁道:“沒換就算了。記得就用我送的香雲閣那幾種,每天使用,一樣不能多一樣不能少。你走吧。”

吳氏臉色有些不好看,張嘴想說什麽,又閉了口,不舍地朝房間裏看了看,急匆匆去了。

錢衡看著她離去,臉色陰晴不定,慢慢踱著方步走回房間門口,卻隻探頭看了看,並不進去,斜靠著門框低頭沉思。

※※※

沫兒早就累得七暈八素,隻盼著錢衡趕緊走開,自己和婉娘好趁機離開。正在焦急,隻聽一陣腳步聲響,一個家丁模樣的人快步跑了過來,叫道:“老爺,怎麽樣了?”圓臉矮個子,竟然是老木。

老木和老四是結拜兄弟,兩人曾一起在薛家做護院。一年多前,冥思派被剿滅後,老四做了捕快。沫兒隻道老木還在薛家做護院,不曾想來了錢家。

錢衡沉聲道:“唔。”

老木看著錢衡的臉色,猜不透他這一聲“唔”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搓了搓手,諂媚道:“大少爺還好吧?”

錢衡卻問道:“夫人回來沒?”

老木正探頭往屋裏張望,連忙縮回腦袋,點頭道:“回來了,我這不趕緊給您送信來。”

錢衡拉起衣袖聞了聞,眉頭一皺,似乎唯恐身上留有什麽異味,彈了彈衣襟道:“你看著大少爺,我先去了。”

老木點頭哈腰地恭送錢衡走出小園子,看看暮色籠罩的破敗院落,小心翼翼叫道:“大少爺,你醒了沒?”

屋裏沒有任何動靜。老木自言自語道:“這鬼地方!”飛快走進去將燈光撥亮,又退到門口,不安地走來走去。

沫兒對老木的個性頗為熟悉,知道他性子和善,膽子也小,想起他以前曾和老四一起抓過自己,便想捉弄他一下,順便套下話。朝婉娘打個眼色,趁老木往房間裏看時,猛地跳出,飛快跑了過去。

老木覺得背後一陣發涼,似有一股風吹過,伴隨著細微的腳步聲,慌忙回頭,卻什麽也沒有,不由得更加忐忑。

沫兒見老木不安的樣子,暗自好笑,趁老木不注意又故伎重演了一次。

這次老木留了心,偷偷用眼睛的餘光瞄著,發現果然有一個瘦小的黑影子在背後飄過。老木嚇壞了,飛撲進房間,顫抖著聲音叫道:“大少爺!大少爺!有鬼!……我們走吧!”

玉華一聲不響。老木想要拔腿跑開,可是兩條腿像篩糠一般,又不敢丟下大少爺,隻好弓著身子,抖著手將門閂兒插上,站著門後大氣也不敢出。

沫兒蹲在窗下,見惡作劇奏效,忍不住笑出了聲,趕緊一把捏住鼻子。這樣一來,笑聲變成了怪異的哼哼聲。

老木嚇得屁滾尿流,膝蓋一軟抱著頭跪倒在地上磕起頭來。

沫兒見這事玩的過分了,有些不好意思,正要叫老木,卻聽見婉娘捏著鼻子道:“救命——救命——”

老木連滾帶爬翻到桌子後麵的玉華身邊,牙齒咯咯直響,顫抖道:“你——”

沫兒溜到婉娘身邊,婉娘一臉調皮,朝他擠擠眼睛,繼續拖長了聲音道:“償命——償命——”

老木渾身一顫,哆哆嗦嗦道:“不是我,不是我!”朝地下搗頭如蒜。

沫兒本來想阻止婉娘的,聽到老木說不是他,不由大感疑惑。婉娘繼續道:“是誰——是誰——”

老木回頭看看身後昏睡不醒的玉華,語無倫次道:“他們說是夫人……你去找夫人去,我隻是一個下人,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來照顧大少爺的……”偏偏這個時候,蠟燭燃盡,燭光閃了幾閃,熄滅了。老四哇一聲驚呼,隨後聲音漸漸變細,咚的一聲,似乎是嚇暈過去倒在了地上。

沫兒有些不忍,低聲道:“怎麽辦?”遲疑著想進去扶老木起來。

婉娘輕笑道:“還不趕緊跑?”拉起沫兒躍過前麵的小路,躲到與聞香榭一牆之隔的圍牆草叢,剛剛藏好,已聽見吵嚷聲,幾個家丁打著火把,相互打著氣進了園子,將玉華大少爺和老木抬的抬扶的扶,腳不點地地走了。

園子裏複歸寂靜。沫兒見那些人走遠,周圍陰氣森森的,慌忙道:“我們也趕緊走吧。老木都說了這裏有鬼。”

婉娘興致勃勃道:“急什麽。”打了火折子,來到石台前。奇怪,剛才那個出現的小薰籠又不見了。沫兒在石台上又按又踢,也沒見石台有什麽動靜。婉娘俯下身去分辨草叢中殘留的淡淡香味,若有所思。

兩人來到房間。地下擺了一塊軟墊,前邊部位被撕扯的亂七八糟;軟墊旁邊有一堆香灰,婉娘捏起聞了聞,迷惑道:“好奇怪的香。”

什麽香竟然能難倒婉娘?沫兒大感好奇,也裝模作樣地捏起一撮放在鼻子下,卻什麽也分辨不出來。

沫兒想起老木的話,撓頭道:“老木剛才說是夫人,夫人怎麽了?”

婉娘收了火折子來到屋外,漫不經心道:“我又不認識什麽夫人。”凝望著園子裏花草樹木的黑暗影子若有所思。

沫兒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倒把自己給嚇了一跳。沫兒揉著肚子道:“回去吧,我餓了。”婉娘嘴上說好,卻來到葡萄架下,道:“沫兒,你瞧瞧,這葡萄與以前有什麽不同?”

籠罩在濃厚暮色中的葡萄樹,上麵沒有一顆果子,彎曲的莖須從枝葉中探出,象一隻八腳怪物。沫兒跺腳道:“沒什麽啊……觸須好像長多了些。走吧走吧,累死了。”

婉娘繞到另一側,擺手讓沫兒過來,斜靠著一顆老槐樹,一言不發。沫兒早就著了急,賭氣道:“我可先走了。”作勢要爬圍牆邊的樹。

婉娘豎起食指,輕聲道:“你瞧。”話音剛落,微光中的葡萄莖須突然扭動起來,像活了一樣,再看四周,一絲風兒也沒有,其他的花草紋絲不動。葡萄莖須抖了片刻,蜷縮了回去,一根根盤繞在主莖上。

沫兒目瞪口呆。婉娘略一遲疑,拉了一把沫兒,快步走到葡萄架下,仰臉往上望去。

搭在葡萄架上的,不是藤蔓蜿蜒的葡萄樹,而是一個由葡萄枝條構成的人形,修長的四肢,微微蜷曲的身體,同那晚剛挖掘出的幽冥草一模一樣!

沫兒汗毛倒豎,腳下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婉娘嗤笑道:“我看你比老木也強不到哪裏去。”

沫兒翻著白眼,指著人形說不出話來。婉娘一句話不說,起身就走。沫兒結結巴巴道:“往哪裏?”

婉娘回頭一臉天真道:“回家呀,你不是餓了嗎?”沫兒精神一震,跑得比兔子還快,蹭蹭蹭爬上圍牆邊的一棵矮樹——原本坍塌的地方早就被黃三修葺好了——騎到圍牆上,伸手去拉婉娘。婉娘得意一笑,飛身躍過,穩穩地落在了對麵。

沫兒縮回手,嘟噥道:“忘了你還有這麽一手了。”小心翼翼地跳下來。

兩人翻過了圍牆,走在聞香榭的園子裏,沫兒頓時覺得心安許多,問道:“幽冥草不是被我們挖走了嗎,怎麽葡萄又長成了那個樣子?”

婉娘道:“不知道。”

沫兒猜測道:“會不會是他們燃的香的問題?”

婉娘道:“有可能。”

沫兒急道:“老木說是夫人幹的,是有人陷害那個玉華大少爺,還是另有隱情?”

婉娘道:“你說呢?”

沫兒撓頭道:“錢夫人吳氏又不是錢衡的老婆,怎麽會和錢衡有個孩子,真奇怪。他們點了香,又燃頭發又滴血的,不知道在搞什麽鬼。還有那個奇怪的小薰籠,怎麽我們就找不見?”

婉娘道:“嗯,真奇怪。”

沫兒不知婉娘哪條筋不對勁了,回答問題都三個字三個字的,白她一眼道:“幹嘛,你要學文清不成?”剛好文清聽到他們說話,迎了過來,笑嘻嘻道:“學我什麽?”

婉娘笑道:“沫兒話癆症發了,文清快來陪他說話。”

沫兒剛受了驚嚇,心中疑問甚多,巴不得有個人能聽他把事件經過分析一下,便不理婉娘語言中的揶揄嘲弄,拉著文清大驚小怪連說帶比劃,將剛才見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文清奇道:“不是說幽冥草很少見嗎,怎麽我們挖走了,還能再長?”

沫兒得意道:“對,那整棵葡萄都變成了人形。還有你聞,”他把手指放在文清鼻子下麵,“我手上還留著香灰的味道,不知道是什麽香,竟然連婉娘也分辨不出來。”

文清嗅了一下,脫口道:“屍香精。”接著又改口道:“不對,是幽冥香!”沫兒一愣,重新放在鼻子下聞過,詫異道:“石台前麵剛燃的香是屍香精沒錯,可這是房間裏燃香的香灰……”

文清靦腆道:“我隨口說的,當不了真。”

沫兒很希望婉娘能給出個解答,但婉娘在前麵悠然地邁著小碎步,不參與他們的談話。

沫兒歪頭想了片刻,道:“是哪種香不重要,關鍵是要知道這種香有什麽功效。那個玉華大少爺到底怎麽了,需要點燃這種香?葡萄樹長成那麽個鬼樣子,有什麽用?”

文清道:“正是。也不知道四叔家用了幽冥香有沒有效果。”

〔八〕

八月初頭,秋高氣爽,丹桂飄香。不過沫兒對於丹桂飄未飄香並未在意,他隻在意哪家的月餅更香,整日裏纏著婉娘,今天買豆沙的,明天買五仁的,後天又去果蓉、火腿的,為了嚐鮮,哪怕跑半個城也不叫苦叫累。

婉娘十分疑惑,他從哪裏知道人家餅店出了新品種呢?沫兒認真道:“我的鼻子靈,新月餅一出,隻要香味順風飄過來,我就知道了。”

文清老實道:“嗯,其實我也聞到了。不知怎麽,辨香粉就困難,可是吃的東西一聞就聞得出來。”

婉娘皺著眉看著這兩個小子,故作恍然大悟狀,道:“哦,吃貨當如是。”

沫兒不以為恥,反而得意道:“吃貨有我們兩個這樣帥的嗎?”又拿了鏡子來對著擠眉弄眼。

婉娘哭笑不得。

※※※

這日上午,剛做完一批新款花黃和膏脂,老四來了。老四道,錢玉屏夢遊症已經痊愈,夜間再未見有異動;今日因嶽母不適故未能親自前來拜謝,改日再來雲雲。

老四今天當值,幾句話說完急匆匆便要走。沫兒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你家裏那棵葡萄樹怎麽樣了?”

老四不好意思道:“啊呀,忘了給你帶了。不知怎麽回事,一夜之間,那些葡萄全部不見了。我本來打算買一點給你的……”邊說邊嗬嗬地笑了。

沫兒惱道:“我就那麽像吃貨?”

老四一愣,婉娘和黃三在一旁哈哈大笑。沫兒氣急敗壞道:“婉娘,你知道的,我是不是惦記他家的葡萄?”

婉娘忍住笑,正色道:“不錯,沫兒沒有惦記葡萄,隻是問一問。”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老四知道婉娘對她的兩個小夥計甚為寵溺,連忙陪個笑臉,誠懇道:“那株葡萄樹是嶽母在打理,可能是嶽母怕人糟蹋果子,偷偷給采了。你放心,今天是路過,過幾日我保證買最甜最大的給你。”沫兒指著旁邊笑得東倒西歪的婉娘氣得說不出話來。

幾人笑了一通,送了老四出門。走至門口,婉娘看似極其隨意地問道:“你嶽母她老人家怎麽了?”

老四眉頭微皺,道:“聽玉屏說是受了風寒,有些低燒。可是症狀有些奇怪,白天一見到陽光便打擺子哆嗦,太陽一落又和正常人一樣,找郎中看了也不大見效。”

婉娘關切道:“代問好。如今天氣漸涼,早晚都要注意些才是。”

老四再三道謝,告辭了。

※※※

神都的秋季,一彎碧藍深邃的天空映照著山頭街邊火紅的楓葉,曾經被霧靄遮住的山巒突然極其清晰地呈現在了人的眼底,老人們渾濁的眼睛仿佛一夜之間恢複了年輕時的清澈;陽光依然如盛夏一般明亮耀眼,但照在人身上卻無一絲而燥熱之感,因為總有微醺的涼風習習吹來,傳遞著秋天瓜果野菊的氣息,甚為舒服。

和陽光涼風一起來的,是天氣的幹燥。講究的姑娘媳婦夫人太太們,早早就備好了各類香粉膏脂,讓手兒臉兒在秋風中保持著瑩潤。聞香榭自然不會放過生意機會,連日來,桂花油、潤手膏、桃麵脂、豐唇彩等各種滋潤類香粉,以及具有潤膚、祛痘的薔薇硝、紫粉、牡丹粉供不應求,連中秋節晚上都沒得休息,害得沫兒要一邊啃著月餅一邊研磨花粉。

因此,當沫兒聽到婉娘說要去回訪老四媳婦用的效果怎樣,高興的象去郊遊一般。

沫兒哼著小曲兒,興奮得像一隻剛出籠子的猴子上躥下跳,在街上賤手賤腳,看到什麽都想摸一下,婉娘也不去管他,由著他折騰。本來不是很遠的路程,硬是用了大半個時辰,太陽即將落山才到了老四家的附近。

臨近黃昏,空氣中已有幾分涼意。婉娘見老四家的小院大門未閂上,也不叫門,隻管帶著文清沫兒鬼鬼祟祟走了進去,一副存心偷窺的模樣。

文清拉拉婉娘的衣袖,悄聲道:“這樣不好吧?”

婉娘做個鬼臉,沫兒吐舌道:“老學究!”文清隻好跟著進去。

沫兒首先留意的就是葡萄架。葡萄樹的葉子已經發黃,藤蔓兒無精打采地垂著,看不出任何端倪。沫兒用一根小棍兒撥弄,也不見那些觸須縮回去或者扭動,不知是時辰未到還是根本就是普通的葡萄樹。他甚至忍不住想用鋤頭刨一刨,看下麵的根係是否也長著一個人形怪物。

老四夫婦的房間裏沒人,一隻針線筐放在葡萄架下,裏麵納了一半的千層底靴子,玉屏肯定沒走遠。

婉娘站在院中發了一陣兒呆,轉而躡手躡腳去了上房的窗子邊。沫兒跟了過去,刮著鼻子羞她,嘲笑她喜歡偷聽。

天氣剛剛轉涼,窗子僅糊了一層夏日防蚊的薄紗,右角被老鼠咬了一個小洞,隱約可望見屋裏的情形。

比起老四夫婦房間的簡樸,上房要精致奢華得多。紅木家具,雕花屏風,各種珍玩擺件,檀香木的玲瓏妝奩,各色胭脂水粉,儼然大戶人家太太的房間。

玉屏果然在上房,端著一盆水站在吳氏的床邊。吳氏身體未愈,正哼哼呀呀地呻吟。過了片刻,隻聽玉屏小聲道:“娘,你好些了沒?”

吳氏捂著胸口,慢吞吞地折起身,有意無意地看向窗戶口,嚇得沫兒連忙將頭縮回去。玉屏道:“娘,您想吃什麽?我去做。”

吳氏煩悶地重新倒在**,閉眼道:“不吃。”轉身向裏。玉屏不再多言,放下了水盆,默默退出。

吳氏猛地翻過身來,雙眼爍爍道:“我要吃香瓜,你出去買去。”已經快到門口的玉屏站住,背對著吳氏緩緩道:“娘,這個時節沒有香瓜。”

吳氏踢打著身上的被子,雙手錘著大腿,撒潑道:“我不管,你是我女兒,你就得孝敬我。香瓜在北市的果行有得賣,你趕緊去買,再晚人家就關門了。”

玉屏微微笑了一下,道:“娘,你是擔心再晚就錯過了與錢衡約會的時間了吧?”

吳氏一顫,幹笑道:“你說什麽呢?啊喲,我渾身都疼。我要繼續睡了,你自己做飯吃吧。”仰麵倒下,胡亂拉過被子蒙頭蓋上。

玉屏站著不動。吳氏扒開被子偷看了一眼,又繼續裝睡。

玉屏走回到床前,柔聲道:“娘,你的身體好了沒?”眼神卻異常冰冷。

吳氏裹著被子的身體明顯地抖動了一下。玉屏在床邊坐下,輕歎道:“娘,你真是我娘嗎?”

吳氏猛地揭開被子,眼圈紅了:“屏兒,你難道連這個也懷疑?”捂著臉哭了起來。

玉屏卻不為所動,僵硬地坐著,淡淡道:“我想聽聽你的解釋。”

吳氏抹幹眼淚,憤憤道:“好,我告訴你。”轉而愣了半晌,似乎在考慮從何說起。玉屏也不催促,平靜地望著她,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吳氏看著玉屏的眼神,眼神躲閃著,突然抱頭尖叫道:“是我水性楊花,愛慕虛榮,行為不檢點連累了你……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都是我的錯……”

玉屏冷哼了一聲,起身便走。

婉娘突然一個箭步竄至上房門口,高聲道:“玉屏姐姐在家嗎?上次的香粉用著可好?”並毫不客氣地跨進了房間。文清和沫兒慌忙跟上。

玉屏快走幾步迎了上來,詫異道:“婉娘怎麽來了?”

婉娘同玉屏簡單行了一禮,朝裏麵笑道:“聽說錢夫人不適,我過來看望,順便問下上次送來的香粉怎麽樣,有什麽要改進的。”

吳氏迅速將臉上的淚痕擦了,斜睨一眼,勉強道:“我還好。哼,我同你好像沒什麽交情,你來看望我做什麽?”玉屏臉兒一紅,低聲道:“娘!”轉身賠禮道:“婉娘不如去我房間裏坐坐。”

婉娘擺擺手,笑嘻嘻道:“錢夫人,你的葡萄樹有沒有長出幽冥草來?”

吳氏翻了個身,留給婉娘一個背部。玉屏覺得很是不好意思,慌忙斟茶過來。

婉娘也不生氣,望著屋外暮色之下的葡萄樹,自言自語道:“沒想到如今神都隨便一顆葡萄樹都可以長成幽冥草啦。”

玉屏一臉茫然,回問了一句:“幽冥草?”

婉娘道:“玉屏姐姐不知道嗎?院子裏這棵葡萄樹,可不是個凡物呢。”玉屏迷惑道:“真有幽冥草這種東西?”

婉娘笑道:“可不是,我在聞香榭裏培育了多年,都沒有培育成功。這個是做香粉的上好原料,有延緩衰老之功效。”

玉屏不解地看著吳氏,囁嚅道:“這顆葡萄樹……我原以為故事裏才有。”

吳氏忽地坐了起來,柳眉倒豎,猛喝道:“出去出去!煩死了!誰讓你們進我的房間的?”

沫兒突然咦了一聲,仰臉揉著鼻子,一副想要打噴嚏打不出的樣子。玉屏歉然道:“這屋裏的香粉味濃了一些。”走過去將桌上打開的妝奩匣子合上。沫兒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口水鼻涕噴出老遠,十分狼狽。婉娘拿了手絹幫他擦,一邊無奈笑道:“讓姐姐見笑了,我這兩個小廝被我慣壞了,一點禮貌都沒有。”文清卻在一旁呆站著,木傻傻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吳氏吼道:“出去!”

玉屏手足無措,低聲道:“婉娘,這個……還是去我的房間吧。”

婉娘拍拍玉屏的手臂,轉頭對吳氏嬌嗔道:“錢夫人,好歹你要告訴我,我送你的幽冥香好不好用?”

吳氏瞪了一眼婉娘,甩個臉子道:“不好用!”

婉娘天真道:“啊?真的?怎麽個不好用法?您說了我好改進。”

吳氏氣得沒法,捶著被子道:“哪裏都不好用!”對婉娘怒目而視。婉娘臉皮極厚,完全不顧吳氏的態度,走到桌前,擅自打開吳氏的妝奩匣,拿起一盒胭脂,道:“嗯,香雲閣的東西也不過爾爾。”

玉屏的臉色十分難看,低頭站在婉娘身後,走也不是勸也不是。吳氏惡狠狠道:“你這人怎麽這麽招人煩的?是不是要我拿棒子趕你走?”

婉娘無辜道:“錢夫人你幹嘛總裝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我看你對錢衡大少爺的態度就很好。”吳氏驚愕地看著婉娘,偷眼瞟見玉屏一張臉兒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你胡說什麽!”

婉娘嘟起嘴吧,撒嬌道:“您是不是嫌我送的不如錢衡大少爺送的好?可是人家家財萬貫,送您香雲閣的胭脂水粉、貴重的衣服首飾,還教你用葡萄樹種出幽冥草,我可沒有這麽多的錢。”玉屏垂著頭,肩膀微微顫抖。

吳氏猶如見鬼一樣,惶恐地往後躲閃了一下,突然對著玉屏叫道:“屏兒,你聽我解釋,我有苦衷,我真的有苦衷……”

玉屏僵直地站著,頭垂得更低,卻一言不發。

婉娘左右看看,傻笑道:“這是怎麽了?錢夫人,是不是我說錯話了?”吳氏充耳不聞,臉上血色全無,眼睜睜地看著玉屏,眼裏淌出淚來。

婉娘走過去,拿手在吳氏眼前晃晃,關切道:“錢夫人,聽老四說您這些天畏光發熱,是不是用的香粉出了問題?”

吳氏的眼淚如同小溪流,源源不斷地淌下來。文清沫兒在一旁看著,心中覺得很是不忍。

婉娘卻不為所動,道:“唉,香雲閣的胭脂水粉本來一般的很,比我聞香榭的可差遠了。但是這種香粉,”婉娘拿起一個青瓷小瓶,道:“咦,這不是姐姐用的香粉嗎,怎麽給了錢夫人用了?”對著窗戶的光線照了照,皺眉道:“這種普通的茉莉粉,被人加入了用人發、人血和幽冥草根莖做的屍香精。”

吳氏的目光從玉屏身上收了回來,神態有些木然。婉娘擺手道:“文清沫兒你們過來聞下,這個屍香精和我們的屍香精有什麽不同?”

聞香榭的屍香精是用羊骨頭、桃木和一些婉娘珍藏的名貴花草根莖蒸熏而成的,味道雖香卻有股腥膻味,沫兒向來不喜歡。可這瓶茉莉粉味道清雅,和沫兒熟悉的屍香精完全不同。

婉娘得意道:“聞不出了吧?其實用人發人血和幽冥草做出來的才是真正的屍香精。”

文清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小聲道:“這個,可以散去人的精氣……”

沫兒瞪著香粉,隱隱看到如同人經絡一般的光絲從香粉中四散開來,胸口一陣悶痛,不由彎下了腰。玉屏突然走過來,劈手奪了沫兒手中的香粉,擠出一個微笑,道:“婉娘果然深諳製香之道。”

婉娘笑眯眯道:“姐姐誇讚,愧不敢當。”玉屏一個轉身,撲通一聲朝吳氏跪了下去。

吳氏突然明白過來,頓時淚如雨下,道:“屏兒,屏兒,原來是你……”

玉屏咬著嘴唇,淚眼婆娑,卻不辯解。文清和沫兒心裏也猜了個八八九九,都不知說什麽好。

婉娘歎道:“姐姐怎麽會想起用自己的頭發和指血做屍香精?”

玉屏淒然一笑,道:“是玉屏不孝。婉娘你回去吧,這原是我和我娘之間的問題。”

婉娘無奈道:“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屍香精,用的人固然不好,但製作者本身也是十分傷身體的?”屍香精原本是極為詭邪的一種香粉做法,需用死人的頭發、體液加上人形植物熏蒸熬製,香味淡雅幽長,可使人保持青春。但這種東西卻不大吉利,許是人形植物有了靈氣,加上死人的東西,使用者常常會經絡錯亂,雖不致死,卻會導致各種不適,對人的健康大大不利。若是使用活人的頭發體液,相對來說傷害稍小些,但長期使用,會讓人慵懶少動,甚至畏光發熱,身體漸漸虛弱。

錢玉屏第一次隨老四拜訪聞香榭,沫兒就發覺她臉色蠟黃,身上的氣息十分不對,卻萬萬沒想到她竟然用自己的頭發和血製作屍香精。

玉屏嘴角微微一動,冷然道:“心若是傷了,哪裏還顧得上身體會不會傷?”

吳氏掩麵哭泣道:“屏兒,是我對不住你……”不知這母女之間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竟然鬧得如此不堪。

玉屏目光淒楚,微微偏頭道:“婉娘你回去吧。過幾日我再去拜訪。”

婉娘卻厚著臉皮道:“我還有一事請教。請問姐姐如何得知屍香精的方子的?”

玉屏不語。吳氏顫聲道:“屏兒,你拿了我的方子,是不是?你聽我說,我真不是想害你,我不過是想試試……”看了看旁邊冷眼旁觀的婉娘三人,要說出的話戛然而止。

玉屏直挺挺地跪著,眼睛並不看吳氏。

婉娘打圓場道:“地上涼,姐姐還是起來吧。”伸手去扶起氏,吳氏也慌忙起身去拉。玉屏紋絲不動,兩行清淚順腮而下:“我作出這等不孝之事,願遭天譴。”

吳氏剛剛抹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婉娘皺眉道:“我想這其中定有誤會。既然兩人都如此痛苦,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將心中的芥蒂解開,是是非非再做定奪,好不好?”

吳氏神態有些慌張,小心地看著玉屏。玉屏嘴角**,喃喃道:“從何說起呢?”

天色已黑,房間裏暗了起來。文清去點了燭台,婉娘親自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玉屏身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今天姐姐就聽我的吧,我來做個中間人。”一把拉起玉屏,按坐在椅子上。

玉屏聽憑婉娘擺布,抬起頭來目光熱切地看著吳氏,顯然想讓吳氏先開口。

吳氏一下慌了神,囁嚅道:“屏兒,你……想知道什麽?”

玉屏眼神瞬間變得冰冷,一字一頓道:“就從我爹的死因說起。”吳氏如同電擊了一般,眼神呆滯,渾身抖糠。

玉屏有些不忍,深深歎息了一聲,眼光重新柔和起來,低聲道:“娘,過去就過去了,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行不行?”慢慢起身,朝婉娘微微點頭,經過桌邊,順手拿起那瓶添加了屍香精的茉莉粉,默默走了出去。

吳氏雙手掩麵,無聲而泣。

※※※

婉娘悲憫地看了一眼吳氏,跟著玉屏走到院中。玉屏站著葡萄架下,癡癡道:“唉,我錯了。她畢竟是我娘。”

婉娘手撫葡萄枝椏,輕描淡寫道:“好歹沒釀成大錯,一切都有機會補救。”

玉屏咬唇不語。婉娘拿起針線筐,在裏麵翻看,突然道:“姐姐的剪刀,是從哪裏來的?”

玉屏苦笑道:“婉娘心思機敏,玉屏自愧不如。”

文清和沫兒湊了過來。這把剪刀刀口鋒利,在暮色中微微閃出藍光,但也隻是一把普通的鐵剪刀罷了,並無異樣。沫兒想了一想,伸出食指,小心地從臨近刀口的一側抹過去,文清學著他的樣子抹了另一側,放在鼻子下聞。

手指上留下一抹微藍,首先入鼻的是一種淡淡的果香,像是葡萄,但比葡萄的味道少了幾分甜味,多了一些異香;再仔細分辨,裏麵還有一股血腥味。

婉娘看他二人一臉茫然,笑道:“這剪刀,是用木魁果煨過的。”沫兒驀然想起,那個被人隔牆丟進聞香榭、不知是威脅還是提醒的包裹裏,就有一個藍紫色的木魁娃娃,栩栩如生,形狀詭異。

婉娘看向玉屏,玉屏臉兒通紅,小聲道:“不瞞婉娘,這個木魁是意外得來的。”把心一橫,將事情的經過講了出來。

吳氏下嫁錢忠明,一直心有不甘,對丈夫女兒關心甚少,所以錢玉屏自小便與母親不親近。但玉屏知書達理,一直對母親尊重有加。四年前,錢忠明突患急症去世,錢玉屏與吳氏相依為命,關係緩和許多。可是半年前錢玉屏無意中撞見吳氏與另一人的談話,從此心生芥蒂。

玉屏苦笑道:“當然,是我誤解了她也未可知。可是我心裏一直不能原諒她。”玉屏不肯講她聽到了什麽,但想來是和錢忠明之死有關的,婉娘等也不便追問。

錢玉屏性格內向,有事全都壓在心底,況且吳氏是自己親娘,便是她有什麽樣的過錯也隻能默默承擔,但言語之間自然不如以前親密。吳氏本就性格乖張,見一向低眉順眼的女兒突然冷言冷語,心中莫名火起,自然更加驕橫,常常一句話不對便對錢玉屏破口大罵;錢玉屏越是漠然,她越生氣,到了後來,甚至故意激怒錢玉屏,明知錢玉屏不喜她招搖,卻故意每天極盡奢華之事,濃妝豔抹,招蜂引蝶,兩人關係不斷惡化。

後來老四著人提親,吳氏見老四孤身一人,家徒四壁,自然一口回絕,錢玉屏卻偏要嫁給她。這是人生大事,吳氏雖要死要活了多日,但看老四精明能幹,對女兒也好,最終還是同意了這門親事。可是新婚回門,卻給玉屏發現了吳氏的另一個秘密。

玉屏回轉身,默默地凝視著上房的燈光,沉默了片刻,方輕聲道:“我成親三日,老四送我回門,她明明很高興,卻故意摔摔打打,不住喝罵我和老四。”

“我走這幾日,家裏淩亂許多,看得出她很難過。我想我是做的過分了。吃過晚飯,她說去洛河邊乘涼,我便留在家裏收拾。看到她的房間一片狼藉,我小時候穿過的小衣服、小鐲子,我寫的字畫,都一件件擺在那裏,上麵還有淚痕。這時我心裏已經原諒她了,畢竟家父已經去世,我在世上隻剩下了她一個親人。”

玉屏幽幽地歎了口氣。夜色寂寂,蛐蛐兒的低吟和洛水的蛙鳴聲格外響亮。

玉屏沉默片刻,繼續道:“我去收拾她的房間,一邊收拾一邊流淚。唉,我還是錯啦。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玉屏把目光投向遠處,眼裏抑不住的悲憤和傷心。婉娘遞了手帕給她。玉屏對文清道:“好孩子,你幫我和婉娘搬個凳子出來好不好?我累啦。”文清沫兒連忙摸黑兒搬了椅子過來。

玉屏坐下,滿臉疲態,繼續道:“我幫她疊了被子,見床褥不甚潔淨,便將鋪蓋卷了,想拆了洗,無意中發現床褥之下壓著一封信。”

這封信不是用一般的信箋寫的,而是寫在一張黃裱紙上,背麵畫滿了古怪的符號。錢玉屏不屑於偷看,便將信件重新放好,繼續收拾下去,又發現一個小錦囊,裏麵放著一支銀簪。錢玉屏擔心銀簪壓斷,打開錦囊看了一眼,卻發現小銀簪插在手掌大一片的宣紙上。最關鍵的是,上麵寫著一個人的生辰八字,卻是老四的,周圍同樣畫滿了符號。

玉屏新婚,老四對她一心一意,體貼入微,兩人感情甚好。見老四的生辰八字被插在銀簪上,玉屏起了疑,打開了那封黃裱紙寫的信。這一看,隻驚得玉屏心驚膽戰,悲憤異常。

信沒頭沒尾,上麵記載著幾個做香粉的方子,其中一個便是屍香精,包括屍香精的兩種做法、配料以及功效,一種用普通的羊骨頭、檀香等材料熬製,主要用來吸引花靈;一種用女子頭發血液加上人形仙草配置,有美容駐顏奇效,但有副作用,特別是死人頭發,十分陰毒,不能長期使用。

沫兒突然插嘴道:“剛才那個加在茉莉粉中的屍香精用的不是幽冥草,是木魁。”

玉屏微微一笑,道:“好聰明的沫兒。”沉思了片刻,接著道:“那封信下方,寫了幾句話,說要盡快找一壯年男子,取其精血和毛發,和八字焚燒等等。這幾句話口氣甚急,雖然沒說用途,可我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玉屏握緊了拳頭,聲音驟然尖利了起來:“再想到剛才在錦囊中見到四哥的生辰八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答應我和四哥的婚事,原本就是一個圈套,為的是拿四哥做法!”

婉娘拍拍她的肩。玉屏平靜下來,滿目悲愴道:“我沒想害她,可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害了四哥。”

“所以你自己做了屍香精啦,是不是?”婉娘問道。

玉屏慘然一笑,道:“回去後,我思前想後,一時悲憤,一時心痛,一直拿不定主意。我要是害了自己的親娘,我還是個人嗎?可是,沒了四哥,我也不活了。”上房的燭光忽明忽暗,隱約可聽到吳氏悔恨的哭聲。

“我開始四處找人形仙草,可是發現除了人參和首烏,其他的很難找到。但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給我碰上了。”

見玉屏整日悶悶不樂,老四心疼,便說帶她到少林寺進香。偏巧臨近出發之時衙門有事,玉屏隻好獨自前往。機緣巧合,玉屏在少室山後遇到一個農夫提了一個藍色的人形樹根,說是挖地基上找到的。玉屏飽讀詩書,一眼便認出是木魁,不由大喜,將木魁偷偷帶回了城中。

玉屏並未告訴老四,而是慢慢展開計劃。首先就是編製謊言,說自己兩次遇襲,嚇得魂不守舍,給老四自己受驚的假象。老四白天很忙,晚上也經常需要值夜班,無法照顧玉屏,便隻好搬回這個小院,同吳氏住在一起。第二步,便是配置屍香精,並趁吳氏不備,將屍香精混入她的茉莉粉中。

文清瞠目結舌地看著玉屏,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真不敢想象,一個弱女子的心思如此縝密,那兩個遇襲的故事竟然都是編造的,為的竟是重新搬回到吳氏的住處。

玉屏看到文清的不安,更加無地自容,自嘲道:“我娘罵的沒錯,我就是一個薄情寡義、狼心狗肺的東西。”

婉娘歎道:“可姐姐用的自己的頭發和血。”

玉屏垂頭道:“若是我娘不在了,我還有什麽麵目活在世上?”

幾人都沉默了下來,空氣如同凝滯了一般。可以想象到玉屏這幾個月的煎熬,一邊是娘親,一邊是丈夫,加上強烈的內心自責和不忍,若是常人,隻怕早就崩潰了。

沫兒不眨眼盯著頭頂上的葡萄枝蔓,不知想些什麽。玉屏遲疑片刻,期期艾艾道:“婉娘……”話音未落,大門嘩啦開了,老四提著兩包東西,叫道:“娘子!娘子!”

玉屏頓時有些慌亂,迎上去輕聲道:“你怎麽回來了?”

老四放下手中的紙包,笑道:“怎麽不點燈?天涼了,不要坐外麵,小心受了寒氣。”轉臉看到婉娘三人笑眯眯站在身後,驚喜道:“婉娘也在啊。嘿嘿,我巡街路過家門,順手買了兩包全福樓的點心,還熱乎著呢,快點嚐嚐。”扯著嗓子叫道:“嶽母,我買了您最愛吃的桂花糕啦。”打開紙包捧了先讓婉娘三人,又叫玉屏:“你嚐嚐這個,喜歡不?”自己去廚房拿了盤子,將糕點撿了幾塊,放在上房門口的檻石上,叫道:“嶽母,您身體好些了沒?好歹吃一塊。”接著匆匆忙忙回了自己屋裏斟茶。

玉屏默默地看著老四忙活,臉色潮紅,肩膀微微顫抖。婉娘笑道:“老四可真體貼。”玉屏看了一眼婉娘,滿目乞求之色。

老四一手提了茶,一手拿著風燈,聽見婉娘的話,不好意思道:“我是個粗人,什麽也不會,玉屏跟了我,受委屈了。”說著朝玉屏一笑。

玉屏的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轉。老四看她臉色淚痕未幹,心疼道:“又怎麽了?有我在,你別怕。我一定會抓住那個襲擊你的小子。”玉屏臉色閃過一絲驚慌,勉強笑道:“你還不趕緊巡街去?”

老四搓著手嘿嘿地笑,道:“那我去了——婉娘,你要開導開導她才是。”

婉娘笑道:“放心去吧。”老四一陣風地去了。婉娘看老四走遠,朝玉屏一眨眼睛,笑道:“過去的事兒,就放下吧,好好和老四過日子。”

玉屏感激涕零,不知說什麽好,朝婉娘福了一福,難為情道:“多謝婉娘點撥。”徑自走到上房前,端起放糕點的盤子,叫了聲:“娘,起來吃點東西吧。”

婉娘聽到上房又是哭又是笑的,道:“今天的任務完成啦。我們走吧。”文清和沫兒看著窗戶上兩人相擁而泣的影子,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爹娘,羨慕不已。

〔九〕

三人坐著馬車,一路沉默。華燈初上,涼風習習,剛吃完飯散步消食的人們三三兩兩,悠閑而愜意。沫兒靠在車廂軟墊上,微微仰臉盯著走動的車轅一言不發。

婉娘推他一把,道:“想什麽呢?”

沫兒慵懶道:“不想說。”

文清扭過頭,欲言又止。

婉娘拿出一個扁平的黑灰色瓶子,道:“還記得這個不?”

沫兒耷拉著眼皮,猶如沒有看見一般。文清飛快地回頭瞄了一眼,道:“是老四在玉屏遇襲的地方找到的那個劣質瓶子。”

沫兒慢吞吞道:“遇襲既然是假的,誰將瓶子丟在哪裏的?我們收到的木魁和紙條是什麽意思?那棵葡萄樹明明有問題,玉屏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裝的?用木魁煨過的剪刀有什麽用途,還有錢衡,和錢夫人有什麽秘密?哼,都怨你,非要拉著人走,糕點還沒好意思吃呢。要是再待上一陣子,我一定將這些問題問個清楚。”說到糕點,沫兒吞咽了一口口水,肚子極其配合地一陣咕咕亂叫。

婉娘抱著沫兒的頭像團麵團一樣一陣猛揉,嘻嘻笑道:“哈哈哈,好沫兒!說來說去,還是惦記人家的糕點,真沒出息!”

沫兒奮力將她的手打開,喝道:“你不要象個小孩子一樣!看把我頭發都弄亂了!”

婉娘眼睛閃亮,道:“這件事越來越好玩了。你們倆有沒信心一直玩下去?”

沫兒用手指做梳子,將散落下來的頭發理順,不屑道:“還玩呢。我看你的生意要賠了。這次的幽冥香根本沒任何作用。”

婉娘吃吃笑道:“你笨罷了。”接著自得道:“若不是幽冥香,隻怕玉屏和吳氏,早就病入膏肓了。”

幽冥香同屍香精本是同源,都有駐顏美容之功效,但其作用方式卻是相左。幽冥香補氣,屍香精泄氣;幽冥香為正陽之物,屍香精則為陰邪。而世上之物,大凡陰邪者,總是很快見效,而浩然者,往往需累積多日,方顯成效,故多有人為一時的急功近利而舍正求邪。

聞香榭的這款幽冥香,隻用了含有幽冥草靈氣的葡萄籽兒,勉強可算是幽冥草的果子,添加的也是三色堇等幾種花草,比起用人發人血的屍香精自然更遜一籌,所以見效更慢。但所幸玉屏隻是要阻止吳氏加害老四,並不想致吳氏於死地,所以配料和用量都弱了很多,幽冥香勉強可敵,化去屍香精的有害作用。

沫兒皺著眉頭,仍然覺得滿腦子不解。思索片刻,疑惑道:“這個瓶子裏裝的是屍香精倒是不錯,但你聞那股腥膻味兒,明明是用羊骨頭和檀香做的……不會是偷我們的吧?”

婉娘握緊了瓶子,道:“另有高人。”

沫兒吃了一驚,偷看看看婉娘臉上嬉笑之色皆無,不由得惴惴不安,結結巴巴道:“什麽高人?”

婉娘瞬間恢複了正常,搖頭晃腦道:“高人就在你麵前呢。”

文清叫道:“婉娘,你怎麽發現吳氏的脂粉裏有屍香精的?”

婉娘得意洋洋地摸了摸鼻子,眉飛色舞道:“聞一聞便知道了。誰像沫兒,鼻子隻有聞到吃的東西才管用。”

沫兒不服氣,反駁道:“我們的屍香精腥膻得象掉在了羊圈裏,人家的卻是香的,你叫我和文清怎麽分辨?”

婉娘悔恨道:“都怪我,想著這種陰毒的東西還是不要你們知道的好,所以就改了配方。”

沫兒腦袋猶如一團亂麻,找不到主線。他隱約覺得,這件事情可能比自己看到的更要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