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忙了一個下午,天色不早,沫兒的肚子咕咕響了起來,跑到廚房抓了一塊冷饅頭,一邊啃一邊諂媚道:“三哥三哥,今晚做什麽好吃的?我餓啦。”

在院中調配香露的婉娘收起玉簪,伸了個懶腰,手搭涼棚眯眼看了看天,回頭笑嘻嘻道:“我們今天改善生活,帶你們嚐嚐鮮。”

沫兒大喜,放下饅頭,搓著手道:“吃什麽?去哪一家?”

婉娘對黃三一打手勢,黃三從他的房間裏叮鈴咣當拿了鐵鍬、掃把、撅頭等一抱工具來。婉娘從針線盒裏拿了一束紅線、一把針,又拿了一瓶屍香精,道:“走,去後園。”

沫兒起疑,道:“什麽好吃的?要去後院刨?”

婉娘故弄玄虛,也不解釋,隻連聲催促。後院的蛇吻果、雪蓮果、曼陀羅果、薔薇籽兒和牡丹種子已經收了,隻留下龍吐珠一串串的紅果子,在一片枯黃中特別耀眼。文清道:“婉娘,這些要不要采了?再晚隻怕要爛在地裏了。”

沫兒眼珠一轉,道:“不如將這些東西采了,賣給別家香料店,肯定也賺錢。”

婉娘腳步不停,笑道:“還說我財迷呢,你才是個財迷。用不到的東西,就還給老天爺吧。”徑自走到一處枯木搭成的架子下,卻是那日移植幽冥草的地方。

太陽落山,天邊隻留下一抹微紅。婉娘拿出針來,分別釘在木架四角,然後纏上三圈紅線,沿著紅線又撒了一圈屍香精,道:“開挖。”

沫兒大為失望,不僅失望,還滿心疑惑:婉娘說的嚐鮮,不會是把這株幽冥草挖出來煮了吃吧?栩栩如生的人形植物,看著它在鍋裏翻滾,這感覺和殺人差不多了,哪裏還能吃得下?

文清看著黃三挖得滿頭大汗,也趕緊拿了撅頭幫忙,但舉起撅頭卻放不下來,一臉不忍道:“婉娘,真的要挖出來吃了?”

婉娘神神秘秘道:“噓,別讓它聽見了。這可是祛病消災、延年益壽的良品呢。”

文清不敢再多嘴,悶著腦袋小心地將土刨開,沫兒拿了小掃把和鐵鍬,慢慢將土移至紅線外。幹了足有半個時辰,整株幽冥草才慢慢顯露。

移植在聞香榭裏,靈氣猶盛,地脈相宜,幽冥草比以前更加瑩潤,通身碧綠,身體渾圓,連以前被沫兒折斷的“手臂”也重新愈合了,儼然一個側臥的女子。

天色已晚,沫兒點了燈籠,看著黃三一點一點將幽冥草從泥土中清理出來,盯著它栩栩如生的眉眼,疑惑道:“婉娘,我怎麽瞧著,這棵草長得越來越像你了呢。”

文清聽言,也湊上來看,卻十分肯定道:“才不是婉娘呢,像是布莊的雪兒姑娘。”

婉娘拿出一塊紅綾,將清理出的幽冥草裹了,抱回到蒸房,擺在八仙桌上。和黃三交換了一個眼神,黃三去將燈滅了。

婉娘變戲法一般,拿出一個小熏籠來,放在幽冥草旁邊,然後取出屍香精,倒進熏籠。又思索片刻,狠心從自己頭上扯下幾根青絲,放進熏籠,拿火折子點了。屍香精中放有清油,慢慢地燃了起來。

沫兒一聞到這股子腥膻味兒就想吐,見婉娘似乎在做某種儀式,便不敢打斷,隻捏鼻子,苦著臉在一旁瞧著。

頭發燃盡,白色灰燼跌入熏籠,屍香精的味道漸漸消散。放在桌上的幽冥草發出輕微的吱吱聲,眨眼之間,點點熒光從聞香榭的四麵八方飛一樣湧來,進入幽冥草內。黃三上前一步,一腳踢飛了熏籠,蜂擁而來的熒光瞬間消失。

黃三眼底閃過一絲憂色,看向婉娘。婉娘撿起熏籠,歎道:“果然如此。是我大意了。”

沫兒和文清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婉娘。

婉娘道:“沫兒,還記不記得我們跟蹤吳氏到錢府,看到他們在黑暗中搗鼓的一幕?”

沫兒點點頭。不錯,今晚婉娘做的,幾乎和吳氏錢衡做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錢衡放了自己的手指血。

婉娘道:“這是一個古老的祭祀儀式。”

文清結結巴巴道:“祭祀什麽?”

沫兒想到剛才看到的微弱熒光,試探道:“花靈?”

婉娘點燃銅燈,指揮著黃三撤了八仙桌,道:“不錯。通過祭祀,召喚凝聚周圍的花靈,培養幽冥草。”

文清不解道:“可是這種儀式簡單的很,並無特別之處。在這裏做得,在其他地方也做得,豈不是不管哪裏都可以種幽冥草了?”

婉娘沉思道:“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幽冥草對環境、時節要求極高,若是單單憑吸收幾個花靈,絕對不可能種出幽冥草來。”沫兒和文清很少見到婉娘如此凝重的表情,不由得心下惴惴。

婉娘看他倆的黑眼珠子不安地滴溜溜亂轉,道:“憑吳氏和錢衡,絕對不得種植幽冥草之法,嘿嘿,洛陽城中果然另有高人,我要抽空兒拜訪一下才好。”

沫兒想了想,道:“那晚吳氏總提到玉華。還說玉華是她的兒子,我想,她和錢衡種植幽冥草,是要為玉華少爺治病吧?”

婉娘翻出一塊餅,給了文清沫兒每人一塊,道:“這是當然。”轉向黃三道,“三哥,這株幽冥草就交給你了!我們都餓啦。”

黃三將幽冥草放在日常清洗花瓣的大木盆裏,汲了幾桶冰冷的井水上來,一股腦兒衝在幽冥草上。待衝洗幹淨,拎出來放在砧板上,拿出菜刀哢哢幾刀將整株幽冥草剁成了數段,放入燒開的鍋中,加入冰糖和百合,片刻過後,香氣四溢。

婉娘舀了一勺,小抿一口,嘖嘖道:“好味道!你們倆小子真好福氣,這麽大的人形仙草可是難得一見的,快過來嚐一嚐。”

文清捂上眼睛,叫道:“太嚇人了。我不吃。”

連沫兒也遲疑著不敢走上前來,唯恐看到鍋裏煮著個形似婉娘的人頭。婉娘笑道:“想什麽呢?這不過是同人參首烏一樣的東西罷了。”自己舀了一碗,吃得津津有味。

沫兒終究受不了美味的**,閉著眼睛舀了一碗,嚐了一口果然香美爽滑,甜而不膩,裏麵的果子塊兒更是香滑,比吃到的任何一種果子都美味。沫兒一口氣喝完,叫道:“文清嚐嚐,很好喝的。”

文清強按著咕咕叫的肚子,苦著臉道:“我想到雪兒姑娘,就……”

婉娘嗔道:“幽冥草不過是吸收了誰的靈氣,便會長成誰的摸樣,哪裏就真的是雪兒姑娘了?”

沫兒不覺一愣,道:“這裏離布莊挺遠,怎麽會吸收了雪兒姑娘的靈氣?”

婉娘優雅地喝著湯,悠然道:“不知道,不好奇。”

黃三盛了一碗端給文清,文清卻閉著眼,固執地不肯嚐。黃三無奈地看向婉娘,婉娘微微歎了口氣,道:“算了,這都是定數。”

沫兒急道:“文清你好歹嚐一口,絕對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肉湯,是果子的味道,你聞不出來麽?”用小勺舀起一塊果肉,趁文清不注意,倒入他嘴巴裏,並一把捏住他的鼻子。

文清反應不及,一口吞了下去,但卻堅決不肯吃第二口,自己去找些冷饅頭,就這冷水鹹菜吃了,氣的沫兒隻叫他“榆木疙瘩”。

黃三和沫兒每人吃了三碗,婉娘也吃了兩半碗,鍋裏還有一大半。沫兒捧著肚子,伸長了腳杆癱坐在椅子上,半閉著眼睛哼哼道:“我一吃飽就想睡覺。”

婉娘看窗上的沙漏已經指向亥時,道:“睡什麽睡,開始幹活啦。”

沫兒艱難地挪動了下肚子,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不可思議道:“這時?幹活?”

黃三一躍而起,將灶頭重新點燃。燉著的幽冥草咕嘟咕嘟重新滾了起來,片刻功夫,便成了糊狀。黃三將下麵的木材換成火炭,鍋裏的水漸漸幹涸,表麵棲出一層淺綠色的油來。

沫兒見好好一鍋美味成了漿糊,連叫可惜:“幹嘛不放到明天早上作早餐?”婉娘攪拌著鍋裏稠乎乎、綠瑩瑩的膠狀物,道:“這東西,就是一個時辰內吃了才好,過了夜,靈氣散淨,吃起來連餿飯都不如呢。你還是別廢話,趕緊去二樓稱五錢麝香來。”

沫兒砸巴著嘴,拿了銅燈走去門口,突然想起今天鏡雪信箋之中鎮著的那個白影子,頓時毛骨悚然,堅決不肯一個人前去。文清隻好丟下看火,陪他一起去稱麝香。回到蒸房,見婉娘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塊巴掌大的破棉絮,反複揉搓。

黃三將五錢麝香放入鍋中,緩緩攪動。婉娘指使文清另開了一個灶頭,將破棉絮放入砂鍋中烘焙。一股微微的腥味和苦味傳來,沫兒一看,原來不是破棉絮,而是蟾衣,好奇道:“用這個做什麽?”

婉娘將焙好的蟾衣取出,對著燭光觀看了成色,讚道:“不虧盧護修煉多年,這蟾衣還真是難得。”然後放在一個石臼中,吩咐道:“研碎了,淘出最細的粉末。”轉而向沫兒道:“今日做合安香。合安香主要用三種原料,幽冥草、麝香、蟾衣,三者缺一不可。”

文清和沫兒都連忙認真聽。婉娘道:“合安香主要用來安神固本,調神理氣,先以麝香辟惡去邪,去三蟲蠱毒,後以蟾衣去惡瘡疳積,再以幽冥草之靈補充人體元氣。如不是拿了萬年鏡雪來換,我可舍不得這麽貴重的材料呢。”

沫兒心虛道:“也不知雪兒姑娘和那個……魂魄有什麽淵源。”一邊東張西望,唯恐那個白影子突然出現在麵前。

文清恍然大悟,道:“是雪兒姑娘今日送的鏡雪?婉娘,你怎麽知道她要的是合安香?”

沫兒搶先答道:“那個白影子是個生魂,但是魂魄又不完全,估計是被什麽邪祟的東西給逼了出來。本來是安放在布莊的梅樹上的,可能有什麽事情發生,導致雪兒姑娘將其放在鏡雪的信箋中來求我們的香粉。——是不是這樣的?”

文清佩服道:“沫兒真聰明。”婉娘笑著點頭。

沫兒愈發得意,搖頭晃腦道:“我還猜,錢家少爺,錢玉華,肯定身體不好;雪兒姑娘也不簡單,她不知用了什麽香粉,錢少爺一會兒就好了。”

婉娘故作驚訝道:“哇,沫兒果然聰明,這你都看出來了?錢玉華倒在地上,我以為他是突然睡著了呢,原來是身體不好。”說罷掩著口兒笑。

沫兒遭到嘲弄,氣急敗壞道:“梅樹上的白影子,是我發現的吧?還有鏡雪裏的,你們都沒發現吧?”

文清唯恐沫兒真惱了,慌忙打圓場道:“沫兒又聰明又心細。”

說話之間,鍋裏的幽冥草和麝香混合物,已經凝成碗口大小的淺綠色半透明膏狀物。黃三熄了火,幫著文清將研磨的蟾衣淘出最細的粉末,混合入綠色膏體內。

已經子時,一輪半圓的明月斜掛天幕,地上一片銀光。婉娘道:“時辰到了。”黃三飛快地將鍋中的膏體鏟出,放入旁邊備好的鬼臉青小陶罐,用火漆封好。

婉娘指使文清搬開梧桐樹下的小石桌,用鋤頭在原地刨出一個坑來。

這石桌周圍被人踩得硬邦邦的,刨起來十分費勁。一陣困意襲來,沫兒大打哈欠,無精打采拄著一個小鋤頭,嘟囔道:“半夜三更的,隨便找個什麽地方就行了,還專門找硬地刨。”

黃三抱了陶罐過來,用手量了量坑的尺寸,指指頭上的梧桐樹,意思是合安香要必須要放入梧桐樹下。

文清突然想起了什麽,疑惑道:“怎麽用陶罐?不是說這種粗陶罐時間久了會沁色滲水的嗎?”

婉娘收拾了蒸房的東西走過來,道:“這個含有蟾衣,正是需要這種陶罐的滲透功能才能去除其中的毒素呢。”胭脂水粉用於皮膚,自然要求極高,但許多用來做胭脂水粉的原料原本也是中藥,可能會有刺激性或者含有毒素,因此必須通過調配其他相克的花草、改進炮製技術或者借助其他東西將不適用人體使用的毒素化解掉,方能稱得上一款上等香粉。

看來這香粉製作,可不是想象的那麽簡單。沫兒還以為自己掌握了不少香粉製作技藝,原來還差得遠,心裏又服氣了幾分。

黃三和文清刨了有一炷香功夫,終於刨出一個尺半見方的坑來。坑底盤根錯節,全是梧桐樹的根係。婉娘解釋道:“梧桐樹清雅潔淨,它的根具有解毒之功效。這千年蟾衣,毒素雖然不多,但還是小心為妙。”說著小心翼翼地將小陶罐穩穩地放在梧桐樹根上,將挖出的土重新封上,上麵照樣擺上石桌。

做完這些,正好子時三刻。婉娘打了個哈欠,拍手道:“時候不早了,好困!明天還有重要事情做呢。”

沫兒眼皮已經抬不起來了,還不忘嘟囔著反駁:“你還知道時候不早了啊?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