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日十月初一,正是所謂“十月一,送寒衣”的日子。傍晚時節,聞香榭滿園飄香,文清沫兒圍著灶台,吞咽著口水看著黃三做祭祀用的餡餅。

黃三將發好的麵粉重新揉了一邊,放在一邊醒著;文清幫忙將新鮮的五花肉剁成肉末,再將大把的白條蔥細細地切碎。黃三將肉末和蔥末混合一起,放上花椒粉、八角粉、濃鬱的醬汁、小磨芝麻油等順著一個方向攪拌,直到用筷子挑起時能拖出長長的絲,然後將醒好的麵粉切成一個個雞蛋大的麵劑子,擀開包上餡料,拍成圓圓的小餅放在一邊。沫兒托著下巴,眼巴巴地望著,不住催促:“醒好了沒?可以煎了吧?”

黃三看著他的饞相,嘴角露出笑意,將旺旺的爐火壓小,放上平底鍋,倒入一小勺油,待油七八成熱放入拍好的小餅,慢火煎炙。片刻功夫,一鍋外焦裏嫩、吱吱冒油的小餡餅便香噴噴地出爐了,整個廚房香氣四溢。

沫兒迫不及待,用手拈起一個,張嘴就咬。一股湯汁滴落在手背上,沫兒一邊呲牙咧嘴地跳著,燙得連連倒手,一邊吃得滿嘴流油。

文清端了小碗,吃相相對文雅得多。婉娘洗了手走進來,道:“好香!好不好吃?”

沫兒翻了翻白眼道:“好瓷(吃)好瓷(吃)。”

婉娘夾起一個,道:“怎麽變成大舌頭了?”

沫兒艱難地咽下口中的食物,道:“燙著了。”吐出舌頭一看,剛才吃得太快,舌尖上竟然被燙出一個大水泡。

三人哈哈大笑。沫兒強忍著痛,悻悻道:“都不寺(是)好人。”又咬了一大口餡餅。

一口氣吃了五個,沫兒將滿是油的手隨便往身上一擦,轉身去盛粥。婉娘看到,吼道:“你這小東西,豬托生的吧?吃東西不洗手,滿手油就往身上抹,瞧你的新衣服,成什麽樣子了?”

沫兒見旁邊一個盆子有水,胡亂將手放進去撩了一把,還未開始洗,婉娘又吼了起來:“這是和麵的盆子!哪有在這裏洗手的?出去找洗臉盆,要用皂角粉!”

沫兒嘟噥道:“真寺(是)麻煩。”推門出去,走到梧桐樹下找洗臉盆,無意中回頭一看,見廚房窗前趴著兩個黑影,一胖一瘦,瞧著身形,兩個都不大。

如今這小偷也太膽大了,天剛黑就進門入戶偷東西了。沫兒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猛一聲暴喝:“哪裏來的小兔(偷),粗(出)來!”

兩人嚇了一跳,轉身跳到燈光處,竟然是小安和二胖。二胖比以前瘦了些,小安卻仍是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二胖見沫兒叉腰怒吼,囁嚅道:“我不是小偷,我是來買香粉的。”

小安撇撇嘴,拉過二胖道:“別理他,討厭鬼。”轉身對著廚房甜甜地叫道:“雪兒布莊小安求見婉娘。”

婉娘在裏麵應了一聲,道:“快進來吧,外麵冷。”文清早就打開了廚房門,躲在了門後的陰影處。

小安拉著二胖,笑嘻嘻地施了一禮,口齒伶俐道:“婉娘好,我家姑娘托我來拜會聞香榭,一共兩件事,一是問問做好的衣服怎麽樣,合不合身,要不要拿去修改;二是久聞聞香榭的大名,來看看有什麽適用的香粉。”濃鬱的餡餅香粉飄來,小安一邊說一邊伸著脖子,眼睛溜溜地看灶台旁邊焦黃噴香的餡餅。

婉娘笑道:“文清,拿兩個碟子來,請小安和這位……王二小姐嚐嚐三哥的手藝。”

二胖一直低著頭,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聽到“王二小姐”幾字,疑惑地抬起了頭,一看是婉娘,再回頭看看沫兒,臉色大變,扭頭便跑。小安正在幻象餡餅的美味,未及反應,二胖一頭撞上沫兒。沫兒一把拉住,不滿道:“跑什麽呀?我都和你說了,你們認錯人了!”

二胖愣了愣,一張圓臉漲得通紅,站住了低頭不語。小安走過來,咬著她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二胖乖乖地跟著她來到廚房。

沫兒跟在後麵,揉著生疼的肩膀嘟噥道:“這麽大塊頭,長得一堵牆似的……”二胖扁了扁嘴,似乎要哭。沫兒慌忙住嘴,躲到一邊。

文清端了兩個盤子過來,遞給小安和二胖,卻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麽好,樣子竟然比二胖還緊張。小安甜甜一笑,脆生生道:“謝謝文清哥哥。”文清瞬間僵住,逃似的躲在沫兒身後。

婉娘笑道:“沫兒再去搬兩個凳子來。”文清早一頭紮了出去,倒省了沫兒的事。

小安一邊品嚐著餡餅,一邊讚不絕口:“真好吃!比全福樓的餡餅好吃多啦。”看著黃三道:“是這位三哥做的?三哥您手真巧!皮兒鬆軟,餡兒鮮美,我還第一次吃這麽好吃的餅。文清哥哥人好命也好,跟著婉娘這麽個美貌和善的主人,還能天天吃三哥做的這麽好吃的飯菜,小安實在羨慕得不得了呢。”瞧著一通話說的,將聞香榭裏的人都誇了一遍——除了沫兒。黃三顯然十分受用,笑得滿臉溝壑,還連忙用鏟子又鏟了兩個餡餅放在她的碟子上。

婉娘在旁邊慢慢折著“金山銀山”,看一眼在旁邊故作冷傲的沫兒,咬唇笑道:“自然自然——王二小姐也多吃點。”也不知道這個“自然自然”是指自己美貌和善還是指三哥廚藝非凡。

沫兒皺著眉,心中十分不屑。小安不理他,隻管嘰裏呱啦地同婉娘聊天,且專投其所好,布莊剛進了一片什麽衣料啦,前幾天宮裏又流行什麽款式的衣服啦,什麽顏色的珠釵配什麽樣的長裙啦,沫兒聽著就煩。文清坐婉娘旁邊,笨手笨腳地學著婉娘折金銀紙張,想要插話,又覺得不妥,不說話又唯恐讓人覺得不自然,張了幾次嘴巴又閉上了。

二胖坐得離文清較近,端坐著慢慢咬著餡餅。文清見她悶悶不樂,想了半天,終於開口低聲問道:“你是想買什麽香粉嗎?”

二胖抬眼看了看文清,道:“我……我還沒想清楚。”文清又不知說什麽好了。

沫兒幫著黃三將剩下的餡餅煎好,偷眼婉娘和小安聊得熱火朝天,心裏有些酸溜溜的。

婉娘見小安嘴角沾了一個蔥花,起身細心地用手絹幫她擦了,口裏還歎道:“唉呀,還是小女孩可愛,又聰明又乖巧,像小安這樣的才好呢。小安,聞香榭裏也想要個小女孩,有沒有合適的推薦給我?”沫兒心裏更不舒服,故意將手中的鍋鏟、盆子敲得叮當作響。

小安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嘻嘻笑道:“您看我合不合適?我也想跟著您學做香粉呢。”

婉娘笑道:“真的?那我可就找雪兒姑娘說了啊。文清,你說好不好?”沫兒忍無可忍,大聲咳嗽起來。文清看看沫兒,看看小安,撓頭嗬嗬傻笑。

婉娘將一筐金銀紙張折好,幾人回到中堂。婉娘去樓上換衣服,文清沫兒帶著小安和二胖介紹香粉。小安見中堂貨架上各種精美的瓶子罐子,像出了籠子的小鳥,嘰嘰喳喳問個不停。文清終於不那麽緊張了,對香粉一一解釋。

沫兒斜眼看著,皺眉道:“麻雀一樣,聒噪。”二胖一直悶悶地跟在後麵,聽見沫兒這樣說,更加悶頭不響。沫兒瞥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說你。”

二胖垂下頭,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沫兒急了,道:“我真不是說你。”

小安猛然回頭,喝道:“那是說我了?”沫兒傲然抬起下巴:“我不喜歡話多的女孩子。”

小安大怒,豎眉瞪眼,指著沫兒的鼻子就要罵人,轉臉見文清在旁邊一臉驚愕,瞬間小嘴一扁,委屈道:“文清哥哥,你看他……”

文清慌忙勸她:“沫兒開玩笑呢。”朝沫兒連連擠眼,又殷勤地拿了一瓶剛做好的桂花油給小安看。

沫兒隻好作罷,走到一邊裝作查看貨架。無意中一回頭,竟然見小安趁文清不注意,正給二胖打眼色。二胖絞著手,似乎十分為難。

沫兒一聲暴喝:“你們倆,搞什麽鬼?”

二胖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什麽鬼?”

小安卻故意嬌聲嬌氣,撅嘴道:“你這個小夥計怎麽回事?態度這麽差,要是別人來買香粉,還不被你給嚇跑了?”

婉娘剛好樓梯上下來,接口訓斥道:“正是呢!沫兒你也和人家小安學學,你看看你,生意也不會做,還髒得像頭小豬似的。”

沫兒覺得大為丟臉,嘴巴撅得老高。文清憨笑道:“沫兒最聰明,反應快,做生意比我強多了。”

小安認真道:“真的?看著可不像。”眼裏的得意一閃而過,還順勢朝沫兒做了個鬼臉。沫兒氣急,握起拳頭朝她揮了揮,一斜眼見二胖在旁邊,唯恐再提出“和女人打架”的事兒,慌忙鬆開拳頭,閃到一邊。

婉娘隻在一旁笑,等文清大致介紹完了香粉,方道:“不知上次的合安香好不好用?小安回去幫我問下。”

小安愣了一下,不安地動了一下身體,訕訕道:“原來……婉娘知道是我們姑娘定的。”接著豎起拇指,諂媚道:“婉娘真厲害。”

婉娘哈哈大笑,道:“文清,你瞧著小安同我們沫兒的性格像不像?”沫兒和小安同時叫道:“不像!”隨即兩人怒目而視。

文清小聲疑惑道:“這兩個人怎麽了,一見到就像烏眼雞似的。”婉娘笑得直不起腰,道:“這就叫針尖對麥芒。”連二胖的臉色也舒展了些。

天色不早,外麵一片黑暗。婉娘將折好的金山銀山、元寶、衣服等收拾了,道:“時候到了,我要去送寒衣啦。小安和王二小姐要不要跟著一起去?”

小安見婉娘下了逐客令,一把拉過二胖,黑眼睛亮閃閃的,笑道:“我們也該走了。”腳有意無意朝二胖的膝蓋窩一頂。

二胖正在想心事,一個不防,就勢兒跪在了婉娘身前。小安看著婉娘的臉色,推她道:“小雨你這是做什麽,你不會是想要求一款特別的香粉吧?你可沒有錢。”

沫兒和文清總算明白了,小安繞這麽大彎子,原來是帶著二胖來求香粉,但二人都沒錢。

婉娘拉了二胖起來,又好氣又好笑,照著小安的腦袋給了一個爆栗,道:“有什麽事就說什麽事兒。”

小安抬眼看著婉娘的眼睛,見婉娘微帶笑意,忙收起了剛才的嬉皮笑臉,鄭重施了一禮,道:“小安造次,想為……小雨求一款香粉。”沫兒本來正在旁邊擠眉弄眼,幸災樂禍,見小安神色莊重,也連忙正襟危坐。

婉娘抱胸道:“王二小姐想要什麽樣的香粉?”

二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連朝婉娘磕了兩個頭,文清在旁邊竟然來不及拉住。

婉娘無奈道:“起來吧,我答應了。香粉又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哪值王二小姐的一跪?”

二胖淚流滿麵,哽咽道:“我娘……”婉娘一把拉起,道:“起來再說。小安,怎麽回事?”

小安遞給二胖一條手絹,小心地看著婉娘的臉,小聲道:“是她……她爹不要她娘了,她娘很傷心,小雨想求一款能讓她娘開心的香粉。”

原來是這個。三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二胖和她娘的情形。

二胖爹爹便是洛陽城中有名的“銀器王凡”。王凡年輕時甚為落魄,承蒙徐家收留,後來便娶了徐家的女兒,繼承了徐家的一個銀器店。剛成親那幾年,夫妻二人齊心協力,埋頭苦幹,徐氏吃苦耐勞,王凡精明能幹,銀器生意漸漸做大,家庭也甚為和美。

徐氏不講吃穿,唯知盡心盡力地侍奉王凡,在家裏照顧好生意,教好兩個女兒。隨著家底富足,相貌俊秀、自詡風流的王凡漸漸不安分起來,看著腰身日益粗壯、平淡如同白開水一般的糟糠之妻,心下十分嫌棄。特別王凡捐了一個刺史後,自認為有了身份,來往之間多是一些附庸風雅的文人和煙花之地狐媚妖嬈的女子,回家看到村婦一樣的徐氏,更加沒有好聲氣,對徐氏百般挑剔,冷嘲熱諷。

這麽多年來,徐氏一直忍氣吞聲,低眉順眼做好妻子的本分。可是王凡不僅不念起她的付出,卻變本加厲,處處嫌她礙眼,整日裏出入煙花柳巷,除了支使銀兩,對她們母女不管不問。這還罷了,這半年來,王凡不知從哪裏認識個美貌女子,被迷得神魂顛倒,索性不回家,直接在外麵設了別院居住。徐氏天天在家以淚洗麵,也曾哭過鬧過打過,全然無用。上次在街上與婉娘發生誤會,也是絕望之下的無奈之舉。

徐氏育有二女,大女兒新近出閣,不便時時回來,安慰母親的重任就落在了二胖身上。可是二胖一個女娃,除了陪著母親落淚,哪裏有什麽好的辦法?看著徐氏一天天憔悴,二胖急得恨不得替母親痛苦。

二胖大名叫王雨,與小安同年,兩人在一次進貨中認識,小安活潑,二胖文靜,兩人很快便成了好朋友。二胖看著笨拙,實際上心靈手巧,做得一手好針線,特別是各種花型的盤扣,手藝可媲美雪兒姑娘,因此閑暇之餘,二胖常常去雪兒布莊找小安玩耍,並幫著做些活計。

這段日子,小安總不見二胖來玩,今天便趁送貨之際,偷偷跑去找她。二胖正因為爹娘的事寢食難安,便將此事跟小安說了。兩個小丫頭思來想去,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還是小安靈機一動,想起來聞香榭裏尋求一款特別的香粉,但玉屏家教甚嚴,二胖所有積攢下來的零花錢一共不足一兩,小安更不用提了,日常的工錢都是雪兒保管的,兩人都沒有多少銀兩。

一直商量到天擦黑,也沒什麽眉目來,最後小安便出主意道,看婉娘脾氣不錯,不如厚著臉皮來試一試,若是不行再回去求雪兒姑娘。

兩人說完,都眼巴巴地望著婉娘。婉娘哭笑不得,遲疑不決。

小安拿出一個荷包,怯怯道:“就這麽多,一共一兩三錢。”接著又急急忙忙道:“不過可以賒賬不?我可以用每月的工錢衝抵。”一邊說,還伸手拍拍二胖的肩頭,十分仗義的樣子。

沫兒本來一看到小安伶牙俐齒的樣子,就沒來由地覺得討厭,可見她對二胖一片真誠,突然覺得自己過分了。

婉娘笑道:“傻孩子,不是這個。你們想清楚了,要一款香粉,用來做什麽?想懲罰下你爹爹,或者是那個勾引你爹爹的女子?”

二胖聽婉娘的口氣似乎有戲,眼睛一亮,怯怯道:“謝謝婉娘幫忙。我爹爹和那個女子……不用管他們,我隻想我娘開心快樂即可。”

婉娘沉吟道:“王二小姐,其實我覺得你和你娘好好談一次更好。”

二胖咬著嘴唇,低頭道:“已經談過多次了,我娘她……她死心眼得很,任憑自己難過,也不肯離開我爹爹。”說著攥起了拳頭,眼光中透出恨意:“我爹爹總嫌棄我娘,卻不知道我娘為了他吃了多少苦。還有那個狐狸精……囂張得很。”二胖見文清沫兒都關切地看著她,又是氣憤又是羞愧,一張圓臉漲得通紅。

婉娘笑了笑,道:“好吧。不早了,你倆先回去,我做好香粉會差人送去。”

兩人舒了一口氣,高高興興地施了一禮,剛走到門口,婉娘突然道:“小安,等一下。”

小安伶俐地跑回來,道:“婉娘還有何事吩咐?”

婉娘道:“合安香一事,還沒聽你解釋呢。”

小安扭頭道:“小雨,你去外麵等我一會兒。”烏溜溜的眼珠看著文清和沫兒,欲言又止。

婉娘道:“不礙事。你和雪兒來洛陽,所為何事?”沫兒頓時支起了耳朵。

小安老老實實答道:“是有事。不過……”

婉娘道:“九月十五,你和雪兒姑娘也在錢府吧。”

小安遲疑了下,道:“是。錢府的小少爺病了,錢夫人和我家姑娘是好朋友,招我們去照看片刻。”

沫兒叫道:“好朋友?那怎麽我們那次假扮雪兒姑娘,碰到錢夫人,錢夫人沒認出來?”還故意挑釁地朝小安一挑眉毛。

小安惱怒地瞪了他一眼,道:“錢夫人以為你們……我們進府另有它事,就沒有當場相認。”

婉娘道:“小少爺好了沒?”

小安笑道:“托婉娘的福,小少爺已經好啦。錢夫人知道是您配置的合安香,還說要來登門拜謝呢。”

婉娘不加掩飾地高興,眉開眼笑道:“真的?那敢情好——行了,你先回去吧。代問你家姑娘好。”

沫兒對錢家的事還有諸多疑問,本想繼續追問,見婉娘如此說了,隻好就此打住。